一
神祕的湘西，十萬大山，層巒疊嶂。
這塊遠離中原儒家文化侵染的土地，近代以來，突然多了很多故事。有人物，有大佬，有土匪，有巫術，有詭詐，有嗜血的征戰，有決絕的抵抗，有如歌如泣的江湖和感天動地的愛情。
其中最有故事的一個人，叫陳渠珍。
陳渠珍出生於湘西鳳凰小城。鳳凰雖小，卻如其名。不但出了沈從文、黃永玉這樣的文化大家，還出了民國第一任總理熊希齡這樣的政治大佬，當然更多的，是出了陳渠珍、田應詔、顧家齊、戴季韜這樣的帶兵的“竿軍”。
陳渠珍的一個貼身中士小書記，本是鄉痞浪蕩子出身，受其薰陶也愛上了讀書，乃至終生筆耕不輟，做了文人。那個小書記名為：沈從文。
終沈從文一生，提及陳渠珍，皆是以恩師相稱，雖著述中涉及陳渠珍的文字寥寥無幾，但孺慕之情溢於言表。
讀一讀沈從文寫湘西的書，可以理解這片土地上，有著怎樣的山水人物。
二、
最近讀了湖南一位叫羅維的作家寫的一本書。名字是《湘西王陳渠珍》，詳細描述了陳渠珍跌宕起伏縱橫捭闔稱霸湘西的一生。
陳渠珍，端的是一個牛人。
清朝末年，他崛起於湘西普通人家，讀過一些書，應徵入伍。
清末，西藏局勢波詭雲譎，以英國為代表的外部勢力入侵，西藏上層蠢蠢欲動。末期的大清雖然昏庸無能，卻不放棄每一分土地。
於是，在川藏總督趙爾豐的委派下，陳渠珍作為一名中下級青年軍官，隨軍進入西藏。由於“冒進貪功”，差點沒被趙爾豐處死。
在攻下叛軍的幾處巢穴之後，陳渠珍和一位藏族的軍官成為好友。有一次，到藏族這位朋友家做客，這位朋友的侄女，一位叫西原的美少女出現了。藏族朋友讓侄女西原表演騎射，英姿颯爽的西原，在青藏高原的陽光下，駿馬上跳越如風，開槍百發百中，一下征服了英俊的漢族青年軍官的內心。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西原看，藏族朋友開玩笑對他說：“你要是喜歡，就讓她嫁給你好了”。
陳渠珍也以為這就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到，過幾天，藏族朋友竟然真的將西原送到他的帳篷。也許，情竇初開的藏族美少女，也愛上了這位英武的漢族軍官。
三
就在陳渠珍等大清的軍人，在西藏為大清賣命的時候，大清的天卻塌了！
那是1911年，先是趙爾豐後院起火，成都爆發“保路”運動，武昌發動“首義”，趙爾豐率軍回成都“平亂”被殺，清廷被推翻。
這時候，陷入迷茫的就是陳渠珍他們這支大清的軍隊了。進退無據，內亂開始。陳渠珍的上司被譁變的士兵殺死，西藏的仗是沒法打了。
陳渠珍和他的115名湘西子弟兵，決定脫下軍裝，返回家鄉。
可是，西原怎麼辦？這個美麗的藏族少女，決定跟隨戀人一起回他的家。於是，在一個細雨濛濛的清晨，這群湘西子弟，還有西原。一起出發了，向著死亡。
說是“向著死亡”，一點也不誇張。前路並非坦途，他們要走的是九死一生的羌塘荒原，那裡平均海拔近5000米，比拉薩海拔高出近2000米，是世界屋脊的屋脊。秋冬時節，那裡是最耐磨的遊牧者們也不敢輕易涉足的茫茫荒野。
在荒蠻遼遠的藏北腹地，有一群人在走路，這群人心甘情願地找死，徒步羌塘，返回南中國的故鄉。
羌塘路茫茫，無給養無得力的嚮導，一路上極盡苦寒，斷糧長達七個月。部眾接二連三飢寒暴斃，幾乎每天都有人永遠地仰倒在雪原上，赤面朝天，連一席裹屍的草蓆都沒有。荒原之上，好像沒什麼比找死更容易的事情了。
四
有時候，人性的醜惡比藏北大風雪還要凜冽，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恣意橫生，人性的絕境中，甚至連陳渠珍都難以自保。
隨從親信全都凋零了，唯剩其妻西原萬里生死相隨到漢地。
餓極了的漢兵要殺藏兵果腹，相對健壯的人要啃食同袍，她不畏刀斧挺身為弱者呼號。可苟延殘喘的人們早已迴歸到最原始的叢林法則中，哪裡還管她靠人性的本能來苦苦恪守的文明底線。
她又冒死帶人去獵來野驢野狼，只為保住羸弱者的性命。野驢野狼不常有，沒被餓死的弱者只好一個接一個地被他們的同類吃掉。西原所做的一切，漸成徒勞。
她自己少吃或者不吃，省下口糧給他吃，還假裝自己已經吃過。她逼他吃最後一塊乾肉的時候說：“可以沒有我，不可以沒有你。”
情之所至，緣訂三生，相依為命到絕境時，他們倆訂下三世盟約：六道輪迴中，願永為夫妻。
一個漢族落魄軍官，一個藏族貴胄女兒，茫茫雪原上依偎在一起，呢喃著的聲音被風吹散又聚攏。旁邊是死去的人和沒有任何生機的世界，不是長生殿。那一刻他們是不再恐懼害怕的兩個年輕人，生死之事忽然變得無足輕重。反正天上地下，能與君相隨，死又何妨。
整整七個月，夢魘一樣的艽野，終於走出來了。從出發時的115人，死到最後只剩不到10個人，彼時已是1912年的初夏。
西原一到了漢地就沒了。用盡最後一絲心力的西原燈油耗幹，逝去在西安城。臨終前，她遺言道：“西原萬里從君，一直形影相隨，不想竟然病入膏肓，不得不與君中道而別……願君南歸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隨行了。”
據說，後來，西原在西藏的父母，被西藏上層統治者當作背叛者殘酷處死了。
這番刻骨錐心的經歷，後來在陳渠珍在湘西爭鬥落魄長沙時，被他寫成《艽野塵夢》這本奇書。
西原離去後發生的事情，無論是獨霸湘西數十年，東山再起的傳奇，抑或種種豐功偉業，陳渠珍隻字未提。
芸芸世人只津津樂道於沈從文，不知其師長陳渠珍。芸芸世人只知追捧《邊城》，不知有《艽野塵夢》。
芸芸世人只知道小說裡的邊城翠翠，不知有一個藏族女子，有血有肉，名喚西原。
五、
男兒到死心如鐵。
回到湘西后的陳渠珍，其實已經死了。
他後半生的故事，雖貴為“湘西王”，但的確乏味可陳。就是軍閥之間爭權奪利，驅動百姓為其賣命，成就所謂的“英名”。
但與一般軍閥不同的是，陳渠珍重視教育，重視發展地方經濟，“保境安民”是他的夢想。
陳渠珍成為一方諸侯之後，剿土匪，辦教育、搞實業，一心一意要把湘西建設成這樣一個民風淳厚、安樂自足的桃源世界。可是世上沒有世外桃源，沒有一片可以完全和外界隔絕的淨土。時局動盪、兵荒馬亂的年代，緊接而來的戰亂以及部下田義卿的背叛無情地擊碎了他溫暖的夢想。
要講民國竿軍中的傳奇人物，一定繞不開這兩條“龍”，一是賀龍，在竿軍中時如潛龍在淵，後來尋求光明，追隨革命，終於龍飛在天，成為開國大元帥；另一條“龍”是龍雲飛，剝皮殺人，義氣任俠，曾是竿軍大佬，國軍少將參議，抗日戰場上的一員猛將，晚年卻誤入歧途，逆潮流而動，與人民為敵，死於解放軍圍剿之中。
這兩條龍，都曾經是陳渠珍的部下，與他也是亦敵亦友的關係。
陳渠珍的故事，還是有一些爭議，或許為鄉賢諱，《湘西王陳渠珍》裡面沒有寫。
沈從文《湘西鳳凰》：“少壯軍官中，如師長顧家齊、戴季韜輩，雖受近代化訓練，面目文弱和易如大學生，精神上多因遊俠者的遺風，勇鷙慓悍，好客喜弄，如太史公傳記中人。”
顧家齊（1894－1949）號修之，湘西鳳凰人。早年畢業於常德西路師範學堂，1914年入湘西軍官團學習，畢業後曾任湘西巡防軍排、連、營、統帶等職位。1926年率部圍剿“三五八”湘西 匪寇有功。1927年任國民革命軍第19師陳渠珍部團長，駐防鳳凰。1935年顧氏任陸軍新編34師（1930年由湖南第一警備軍改編）師長，1937年7月該師改番號為第128師，參加淞滬抗敵，是役湘西子弟兵折損大半，然而讓日寇為之膽寒，打出了湖南人的血性。此後顧氏先後擔任湖南第四、第九區保安司令；第八區行政專員兼保安司令。1949年5月9日湖南省參議員譚自平因嫉恨顧氏將任湖南省政府委員，遣人將顧暗殺。
抗日名將顧家齊在全國解放前夕被暗殺，據傳與陳渠珍的默許有一定的關係。
陳渠珍苦鬥湖南省主席何鍵，在國、共之爭中殫精竭慮，卻終難抵擋地方割據結束的歷史趨勢，最終被迫交出軍權，賦閒長沙。
陳渠珍被流放在外七年，1946年11月終於得以回到故鄉鳳凰。雖然山河破碎，家園凋零，陳渠珍仍以驚人的毅力重建家園，昔日湘西王，如今一布衣，自力更生，活出骨氣。要不是1949年湘西沅陵兵工廠遭劫，群魔亂舞，陳渠珍是不會再過問政治的。他重出江湖，收拾湘西，並且欣然配合解放軍，和平解放湘西。
故事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