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贅的三舅

入贅的三舅

(圖文無關)人到中年,經常會遇到這樣或者那樣的噩耗!比如這個長輩得什麼癌了,那個親戚得厲害的病了。 (IC photo/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5月2日《南方週末》)

三舅倒插門到磚橋街,是因為我姥爺先謝世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作為一個沒有父親且兄妹五六個的窮小夥子,婚姻上是沒有太大的選擇權的。我姥爺的母親是湯恩伯的十一師過西華縣時,以剿匪的名義將幾十個老百姓圍在方莊後的白果樹(銀杏樹)下燒死的。十三四歲的姥爺領著五六歲的弟弟逃難到汝南縣,在郭記胡辣湯店裡當了若干年夥計後,才樹起了方記的牌子。二次土改,我姥爺回到商水縣方莊,大集體後不讓做生意,抑鬱多年,久病纏身。三舅最小,親身經歷了其中的甘苦。我三妗子雖然兄妹四個,哥哥當兵留在了武漢,三個女娃撐不起天,為了支撐門楣選中了我三舅。三舅中等個,相貌清秀,性格內斂溫和,明明知道三妗子歪脖,也義無反顧地入贅到離方莊五六裡的磚橋街。

本分是中國男人的一大美德。三舅幾年後不僅得到了三妗子族人的認可,還被委派為村組的會計。三舅入贅後沒有改姓,連子女也隨三舅的姓,姓方。我和三舅的兒子標子同歲。小時候走親戚,先到我姥姥家,路過三舅家,最後在離磚橋一里遠的朱莊我姨家吃飯。姨父是小學教師,懂得場面應酬,多年的客來親往,三舅家都成了“過場”。三妗子是一個很普通的農村婦女,勤勞且善解人意。我兄弟五個,父親又在城裡上班,母親家裡地裡忙 得不得閒寧。五個男孩子長身子時不但吃得多,衣服鞋子也很破費。忙得很少走親戚的母親從三舅家回來,經常捎回來三妗子給我們做的鞋子,方口的,圓口的,綠軍裝布鞋面的,黑絨布面的……農村的人認為姨是最親的親戚。因為我們兄弟幾個經常穿三妗子做的鞋,沒有覺得三妗子外戚。我印象最深的是三舅家的“鞋拔子”。農村人穿新鞋,緊,需要用二姆指摳進去提起來。手指頭往外拔時,擠得生疼。三妗子家的鞋拔子一尺多長,穿新鞋時放在後鞋幫裡,腳鑽進去後,一提就穿上了。

皮鞋流行起來後,鞋拔子已經走進了歷史。但我經常想到三妗子做的新鞋與她家的鞋拔子。2012 年 8 月份,表弟標子打電話向我討主意,三妗子突然病重,70%的腦溢血。我趕到漯河醫院,見三舅抱著頭蹲在急救室門口。“如果醫生說,救治過來也可能 是植物人的話,我不建議搶救了。”父親胃癌,在醫院住了一年半。雖然我們兄弟五個,母親卻被侍候病人折騰得休克兩次。我深深地理解“床前沒有百天孝子”的來由。“小五,不治?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大活人死去嗎?” 三舅一臉悲愴。“治,最好的結果是植物人,生不如死。”“生不如死,也比看著死強呀!”三舅幾乎哀求的腔調,一下子改變了一群人的定論。

醫學的發達程度讓預言越來越準確。三妗子治療了幾個月後出院時仍不能說話,吃喝拉撒也不知道。表弟標子在外地搞裝修當小工頭,表姐嫁到外村,也一家子人。三舅滿心歡喜地將三妗子弄回家:“慢慢會好的,我陪著她多鍛鍊鍛鍊!”一個五十五歲的莊稼漢說出這樣的話時,一時讓人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悲傷,因為,接下來將是日復一日的做飯,餵飯,幫病人擦屎刮尿,翻身洗澡……

母親在,春節我一定要回家過年。串親戚時,仍沿著小時候的路線。“你三妗子吃胖了一點,喊喊她,有反應了。”三舅將三妗子抱到椅子上,我順著三舅的意思喊兩聲,三妗子眼神遲緩地看了看,如同陌生人。過春節哩!大家說一些喜慶的話,如會一天天地好起來的,某某地方的植物人 在床上躺多年又會走了……三舅聽得眼裡發光。一次,二次,三次,五次,八次,十次……連說這些話的人都不相信了,三舅聽得津津有味。“年前,好像 生我的氣,喂她,不吃了!我用小勺子住她的舌頭,硬灌的!”三妗子躺在上第五個年頭時,春節我又去看她,三舅很有成就地說。“三舅這樣侍候一個植物人,不累嗎?”返回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地問母親。“唉!該他這一輩子遭這樣的罪!”母親說得讓車上的幾個人眼裡噙淚!

人到中年,經常會遇到這樣或者那樣的噩耗!比如這個長輩得什麼癌了,那個親戚得厲害的病了。父親胃癌十一年,我三叔檢查出來胃癌。禍不單行的是,比我大四歲的二嫂不僅舌腺癌,還夾雜腦溢血……錢呀親情呀鬧騰的七事八事雞飛狗跳的……在聽完家人這樣或那樣的訴苦後,我會冷不丁地問起我三舅的情況。“人變成植物人了也會老。躺床上十多年了頭髮竟然白完了!”“三妗子除了變老了,像出院時一樣。三舅將一個植物人侍候十二年了,這樣的耐心,這等人品,這種任勞任怨……”我說這話是發自腑肺的,因為讀這麼多書見這麼多人的我,卻對三舅肅然起敬!

母親前天說,我三妗子病好像厲害了,額頭腫得皺紋都伸展了。聽後 我沒有一絲的悲傷,反而關心我三舅的身體。“你三舅,瘦得走路都走不成,不遠都走不動了!”母親悲傷地說。我眼前立即浮現出三舅那虛弱的身影與內斂溫和的眼神。記得劉震雲在他的作品中經常提到他三舅的處世哲學,尤其是在長篇小說《吃瓜時代的兒女們》中將他三舅的話變 成“如有巧合,別當巧合”的引言。讓“三舅”這個詞在眾口鑠金的重複唸叨中有了其他的含義。這時,我也想起了我三舅,一個入贅到河南省漯河市召陵區磚橋街的三舅,一個從五十五歲侍候一個植物人到六十七歲的三舅,一個平凡隱忍卻非常了不起的三舅……

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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