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高原,長在魚河灣的樹,站成了一道風景,一個路標


陝北高原,長在魚河灣的樹,站成了一道風景,一個路標


沿著村子上山的路,繞過一個坡,就能看到一棵老榆樹,孤獨地站前邊魚河灣山峁上,山峁下是陡峭的土崖。這是高原到處都有的一棵普通的樹。

不知在什麼時候,一片乾枯的榆錢被風吹離枝頭,翻卷著飄上山峁,又落在地上,在枯草或是蒺藜或是葛針的糾纏下,陷入泥土,沉沉睡去。一場不大不小的雨,伴著雷聲和風聲將它喚醒。它打個哈欠,綻裂身子,纖細的嫩芽弱弱地擠出地面,耀眼的陽光卻一度讓它失明,萎蔫。夜間,它呼吸著山間清新的帶著草味的空氣,暗暗積攢著力氣,使勁向上挺起柔弱身子,為白天的煎熬作準備。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它漸漸強壯起來,越來越硬氣挺拔。

無數次,不論是春天還是夏天,秋天還是冬天,白天還是漆黑的夜晚,雪天雨天還是陰天晴天,這棵榆樹苗同它最大的敵人,從山口掠過的,從溝底竄起的,從山頂滾下的——風,展開了殊死的鬥爭。霸道的、肆虐的、狂躁的各種風都想將它連根拔起,甩上半空,翻上幾個筋斗,再狠狠地拋下山溝去。在狂風中,它順著風向,彎下身子,牢牢抓住根下的泥土,全力以赴,不敢稍棄。漸漸地,在與風的鬥爭中,它強壯了起來,讓這些狂風暴風孽風無可奈何。當然,也有一些風是輕柔的,在黎明,在黃昏,在夜晚,輕輕地撫摸著它,搖擺著它,像極了它在老榆樹上作過的一個恍惚的夢。

躲過大人孩子的钁頭斧頭,逃過山羊綿羊的鐵齒和牛馬驢騾的大嘴,這棵樹幸運地活了下來,卻長成一棵奇怪的樹。不甚高大,也不十分粗壯,十來米高處,竟一左一右逸出兩根橫枝,向上的樹冠筆直問天。遠看像極了一個張開雙臂——時刻準備擁抱什麼、迎接什麼的——人,一個對生活有所期盼的人。


陝北高原,長在魚河灣的樹,站成了一道風景,一個路標

村子的人,一茬又一茬,活著活著就老了,大多吹吹打打從廟溝曲折蜿蜒的山路上抬上去,漫天的紙錢在飛散,悽婉的嗩吶聲在空曠的山谷裡迴盪,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嚎啕著嗚咽著,將他埋在魚河灣周邊的坡灣樑峁上,一去不返。

高原的山看似憨厚慷慨,其實精明無比。大山一茬一茬長出莊稼,讓山裡的人去收割,他卻最終收穫了一茬又一茬的人,一個不少地將他們收入自己的懷抱。村子裡說誰老了,上了魚河灣了,就是說他沒了。逝去的人被安葬在老榆樹的四周,再不能在村子的大路上溜達,不能走東家串西家,不能打老婆罵娃娃,不能在背風的圪嶗裡抽捲菸了。在山裡,他們還要睡上很久很久,直到墳頭消失,重新種上莊稼,人們徹底將他們遺忘。

魚河灣因為埋了很多故去的人,墳堆四散,一直是孩子們倍感恐懼的地方,晚上一個人是打死也不敢去的。就是大晌午,這裡也靜寂得可怕,山谷嗚嗚地作響,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怖和緊張。小時候路過這裡,總要緊走上幾步,頭皮會一直髮麻。聽說過去有個膽子大的人,打賭晚上去魚河灣墳前去釘木楔,忙亂中將衣服下襬釘住了,起身時站不起來,以為讓墳裡的給拉住了,嚇個半死,輸了膽,回來病了很久。這些故事都讓我們對這片風水寶地心悸不已。


陝北高原,長在魚河灣的樹,站成了一道風景,一個路標


然而,這棵孤獨的老榆樹,卻以一個莊稼漢子的姿勢,毫無畏懼日復一日地在密密麻麻的墳林裡站著,把日子站的古老而陳舊,把四季站得平淡而無奇。酷暑乾旱,它卷葉歇涼,沉著應對炎炎烈日。秋雨連綿,它輕抖雨珠,一襲霧煙靜守寂寥。金風起時,落葉如蝶,翻飛出一山斑斕的炫耀。冬日苦寒,它裸枝如箭,支支刺向深邃的天空,試圖洞穿蒼天無窮的祕密。春來日曖,一樹嫩嫩的新葉如期滋生,重新鋪開又一個四季的亙古輪迴。

青山綠山,金山銀山。退耕還林快20個年頭,山上再也不種地了,一心一意治理水土流失。土豆、高粱、大豆,小麥、穀子、糜子都不種了,魚河灣一片栽了杏樹、槐樹或側柏,固土積水。夏天滿山青翠,秋天繽紛斑斕。這裡再不像以前下暴雨時,裸露疏鬆的黃土被雨水衝下山坡,流入濁浪翻滾的無定河,東匯黃河,一洩中原。據說中州開封城,“疊羅漢”式埋了六層城衢街道。黃土,我們這裡的黃土,不遠千里,出走中原大地,湮沒了汴京繁華瓦肆,漚壞了唐宋無限風流。澤國千里,餓殍遍野。透過黃泛區斑斑的血淚,你能感受到難以言表的無奈和疼痛。

貧瘠的鹽鹼地被大片改造治理,可懸河,還懸著。

遠去的黃土會不會記得高原的舊日時光?那群山相望,連綿不絕的空曠,牛羊的叫聲,大豆高粱的芳香和受苦人黑瘦的脊樑?

這棵樹應該記得一些什麼吧。儘管它望盡天涯,把所有的苦難鐫刻在自己深深淺淺的皺褶裡,獨自品味了許久。但它畢竟是有生命的吧,和受苦人一起經歷了許多苦難。它四周的土地裡,睡著好多失去生命的人,他們曾經自封為這片土地的主人,人人都擁有屬於自己的一塊土地,併為此驕傲不已。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走來走去,種地攔羊砍柴,吵嘴摔跤打架,跳秧歌,抬龍王,唱信天游。這些人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淌盡了泛著黑油的汗水,用盡全力,只得到微薄的收成。老榆樹看著一個個稚氣的孩子慢慢地長大長高,看著他娶婆姨,生娃娃,面朝黃土背朝天種地受苦,看著他結實的腰板漸漸彎成一個固定的姿勢,再也挺不起來了。“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山裡的人,對山寄予了太多卑微的期望。媳婦熬成婆,日子流成河。漫長的辛勞和期望過去以後,那些很久以前深眠在山裡的人,終究還是沒有過上渴望的生活。

陝北高原,長在魚河灣的樹,站成了一道風景,一個路標

老榆樹左右山坡都修了梯田,曲曲折折,層層疊疊。在熱火朝天的歲月,即使是大年三十,也要集體出上半天工。村子的梯田和大壩就是那時修起來的。當年掙十個工分的勞力現在大多老了,腰腿不便,走路東倒西歪,磨磨蹭蹭,在大路上無所事事地溜達。不種地後,山上沉寂了許多,平時難得見上一個人影。沒有人的山空蕩蕩的。而野兔、山雞、松鼠、野貓卻多了起來。它們在老榆樹下跑來跑去,刨土嬉鬧。麻雀們偶爾也會落在老榆林樹的枝頭,偏著小腦袋,嘰嘰喳喳,嘀嘀咕咕商量著什麼,帶給孤獨的老榆樹一些快樂的時光。而無數個黃昏,夕陽西垂,照例將老榆樹的影子放倒在山崖上,橫架在溝渠間,卻從不顧忌會把它的影子折斷。

逢節過年,山裡才會熱鬧上幾天。匆匆忙忙的人從外地趕回,上墳燒紙。清明時間,杏花開滿遠近的山坡,大大小小的墳頭掩映在緋紅的花海之中。上完墳,拿著手機,在朋友圈分享大山一年裡中最為隆重的繽紛,人們沉重的心情也會變得輕鬆開闊——遠去的親人安息於此,也算是得到了最後的安寧。

老榆樹在杏花開時,也漸漸地長出了碧綠的榆錢,一串串一簇簇幸福地招搖著。十來天功夫,榆錢成熟發白,一場風起,它們掙脫葉柄,洋洋灑灑飛離枝頭,隨風飄散在大山深處。這時的老榆樹極像一個倚門而望的母親,揮動柔枝,目送著孩子們的一去不返,慈祥卻又無奈。我們無法揣摩它內心的欣慰、悲哀和憂愁,一如我們常常忽視父母無言的期盼和絮絮叨叨的叮嚀。

老榆樹,沒有人曉得你經愛的一切苦難,懂得你堅守的頑強,明白你站立的嚮往;只看見你站成了一道風景,一個路標,站成了一棵真正的樹。

在這廣袤的高原上,堅強的樹都能長成一棵站立的樹,努力的人都會活成一個站立的人。


陝北高原,長在魚河灣的樹,站成了一道風景,一個路標

作者簡介:許學琪,男,陝西綏德人,陝西財專(現西安財經學院)畢業。先後在綏德工商局、榆林市工商局工作。熱愛閱讀和寫作,大學期間曾擔任校刊《學習與生活》特約編輯。參加工作以來有逾百篇通訊在省市工商局信息網和縣市報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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