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
張振山
一
我們鄉下人稱姨母為姨姨，如稱呼舅父為舅舅一樣。我想大概前者是書面用語，這些都是我年少時經常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的事情。但是小時候去姨姨家，進門是不能喊“姨姨”的，因為姨父不待見聽。姨姨就做了一個慣常的靦腆的微笑，又好像為我們的少不更事表示歉意，以為外甥無視姨父一家之主的存在。
由此，每次去姨姨家，我們兄妹兩個在衚衕口石頭剪子布，誰輸了負責進門喊“姨父”。妹妹是個機靈鬼，我出“剪子”，她瞬間就把巴掌攥成了拳頭，我出“包袱”，她眨眼就把拳頭鍛成了“剪子”。小孩子小腿倒騰得快，爭來爭去就到了姨姨家門口，我只好硬著頭皮喊“姨父——”，聲音拉得很長，聽起來怪怪的，妹妹就咯兒咯兒地笑。
然而，推開風門笑著迎出來的往往是姨姨，大部分時間，身材高大的姨父正襟危坐在圈椅上，帶著花鏡讀那本《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或者其他幾本書。那時候姨父是大隊會計，一般情況下，在家也能見到他。他不苟言笑，見了我們只是把眼角的魚尾紋多皺兩三道，淺笑著說“你們來了。”便繼續埋頭讀書。這時候姨姨忙不迭地把糖果和蘋果拿出來，塞滿我們的小手。
去姨姨家，多半是奉了母親的命令，比如送荷葉枕的面，讓姨姨繡花。姨姨手巧，女工細緻，裁衣繡花，一道街都誇。姨姨家在我們鄰村，相隔一里地，中途經過古河道運糧河，河上砌一座青磚拱橋，橋洞幾乎淤塞。每次從姨姨家回來，到了小橋，妹妹就嚷著走不動了，其實她不是累，而是饞，打姨姨給的糕點的主意，我勸著勸著，不覺也口舌生津，於是就下到橋下，兄妹倆狼吞虎嚥、大快朵頤，回到家幾乎就剩下了一個空盒子。
後來我和妹妹摸到了竅門，每個星期日，便找母親討要“差事”，去姨姨家。姨姨見到我們，歡天喜地，一個院子充滿了歡樂的生機。姨父雖然對我們矜持，但是做飯不含糊，他記好了大隊的帳目，便為我們“打胡湯”。胡湯類似熬菜，肉片熗鍋，加入作料，兌好湯，再折碎一兩張粉皮，勾點芡汁，還沒等姨姨給我們盛滿碗，那香噴噴的味道勾引著肚子裡的“饞蟲子”，讓我們浸出口水來。在那個貧瘠的年代，這是一般人享受不到的美食，直到現在，雖然遍嘗山珍海味，但再也找不到姨父做的胡湯的味道，濃香鮮美。
二
姨姨沒有孩子。我懂事後，母親說，姨姨十四歲患了肺癆，窮人家孩子命如草芥，服了幾味草藥無濟於事，眼看枯瘦如柴，臉頰蒼白，咳血厲害，只好躺在炕上等死。姥爺可憐孩子，橫了心，拿了剛蒸熟的棒子麵餅子，說：“妮兒，你吃了這餅子，咱到陰間也不做餓死鬼。”姨姨聽話，讓姥娘扶起來，掰碎餅子，強忍著一點兒一點兒嚥下，然後就靜靜地躺在炕上。沒想到，半個月過去，姨姨臉上有了血色 ，身體也一天好似一天。真是老天有眼，大難不死，恢復後的姨姨，漸漸出落得清秀標緻，文靜窈窕。一個餅子撿了一條命，一場大病也重創了姨姨的身體。和姨夫結婚後，便一直不能生育。好在姨父的弟弟家一排溜生了4個兒子，最早姨父和弟弟住一個院子，姨父對侄子們視同己出，心中從無子嗣之憂。等到侄子們長大，像出籠的鳥兒，一個個娶妻生子飛出院子，另支鍋灶分家另過，姨父姨姨的心一下子空落了，不到50歲，卻看似半百之人，好不傷情。倆人便搬到另一處舊宅，偏巧，說好的過繼的侄子外出工作，成家異鄉，半年六個月不見一面，其他侄子們也遠遷新居漸漸疏離，出門進門便只有二老，與孑然獨處毫無二致。母親惦記姨姨，常常打發我們過去。我考上師範學院時，姨姨給我做了繡花的枕頭、縫製了機制毛線內衣，買了一個黑色的人造革提包，這在當時的農村學生中，絕對屬於“奢侈品”檔次的。“姑姑親輩輩親，姨姨親皮皮親。”我沒有姑姑，也沒有感覺到姨姨和我們之間的生疏，反而覺得姨姨有慈母的愛，好像也明白了把姨姨喚作“姨母”是有道理的。有一次我和母親開玩笑說，姨姨待我們如親生，叫她“姨母”吧。母親笑了笑，說叫什麼不打緊，你長大了記得報恩就行。
三
一晃自己成家立業，姨父姨姨已入花甲之年。自己到了一個新單位，節假日加班家常便飯，回去看姨姨逐漸少了。有一年暑期，和兒子去看姨姨，發現一向身板硬朗的她，背部竟然弓了起來，看我們時要仰起頭。我很吃驚，姨父滿臉愁容，告訴我，姨姨信了什麼教，常常深夜打坐，塌腰時間長了背部漸漸駝了起來。不僅如此 ，我發現姨姨有點神神叨叨，詢問我是否晚上寫文章睡不好，拿出幾片甘草一樣的中藥飲片和不知什麼搓成的黃豆大的丸子，要我每天吃，然後用她常年勞作骨節變形的雙手，用力拍打我的肩背部，說“打整”一下病就好了。望著姨夫無奈的苦笑，我試圖說服姨姨，但她很固執，不允許我反駁。
一週後，姨姨住進了正定的精神心理科醫院。走的時候，姨父噙著淚花，這是老倆第一次分開，也是我們做了半天的工作，姨父才同意的。到第三天，姨父便執意去看姨姨，返回時姨父老淚縱橫，依依不捨，鬧得我們也酸楚不已。剛滿一週，姨父逼著我們把姨姨接回來：“她再瘋再傻，我守著她。”
姨姨並非瘋癲，只是照舊張羅著給人看病。因為“教規”講忌口，她雞蛋肉奶星點不吃，人很快脫了形。
禍不單行，半年後姨父竟查出了肝癌，很快腹大如鼓。有時晚上我去陪著，夜深人不靜，姨父的呻吟聲不時在小院裡悽然響起。姨姨知道姨父病了，但不會想到病如此凶險，她不再張羅著給別人“治病”，精神也平靜了許多。每次告別老人時，想起“煢煢孑立，形影相弔”，他們倆互為影子，落寞相伴、相濡以沫半個多世紀，能熬過命運的一劫嗎？誰又能在最需要的時候，守候床前，陪著淒涼、孤獨的老人度過漫漫長夜？
過繼的侄子回來了，姨父住院了，侄子們、外甥兒女、當家子趕到醫院頻頻問候，在床前伺候，然而不幾天他進入肝昏迷。
拉回去姨父是清早，姨姨早早在門口等著，她揭開被子，不相信這個陪她幾十年的老伴會別她而去，她像往常一樣叫著姨夫的名字：“我給你熬好豆米飯了！”只這一句，滿院滿屋的親人都慟哭起來。
安葬了姨父，姨姨時而糊塗時而清楚，她把侄子們和其他小輩逢年過節拿的食品，都仍在茅坑裡，把整桶整桶的大豆油色拉油傾倒在茅坑裡，說他們的東西都有毒，想毒死她，唯獨吃我們給的。
四
姨姨的背越來越佝僂，妄想症也越來越嚴重。但是這似乎不影響她做事。她是勞作慣的人，即便是冬天糊窗戶這樣登高爬低的活兒，她也不麻煩別人。我們預想到了其中的危險，感到後怕，於是決定送她去敬老院。費盡口舌，好容易說服她離開了小院。政府的敬老院免費吃住還給老人發零花錢，關鍵是冬天有暖氣，這讓我們一百個放心，大家都說姨姨趕上了好政策好時候。
姨姨在敬老院仍然閒不住，拖地洗刷，還給一些不能自理的老人做針線活、鉸花樣，每次去看她，老人們和服務員都誇姨姨人品好又能幹，姨姨又作出慣常的靦腆的微笑。
好景不長，一次服務員打電話說，老人要回家。匆匆忙忙趕過去，姨姨說家裡有孩子們伺候，我不住養老院。我們吃了一驚，摸了她前額，不燒。問在哪裡，說在村東南，一處圓全的院子，有兒子有媳婦有孫子。我們嚇了一跳，知道老人病重了。明知是虛妄之言，為了寬老人的心，我開車拉上姨姨，回村走走停停，滿街轉，讓她指認。再抽工夫拉上她去醫院，拿了治療精神病的藥。姨姨拒絕服藥，我每天下班趕在午飯或者晚飯前，為姨姨去食堂打飯，再把藥片碾碎摻在飯湯裡，看著她把飯喝完。
敬老院距離我5裡地，每天往返打飯倒不怕，就是怕姨姨吵嚷著回家。回家就要找臆想中“孩子們”，有時候一星期回三四次。於是，人們會經常看到一幅辛酸落淚的情景：一個佝僂著腰，頭幾乎抵住路面的老人，一步一步艱難地登著門前臺階，用乾枯的老手，拍打著一家又一家的門。出來的人都是認識她的，便“奶奶”“大娘”地呼她，她似乎清醒過來，用她那慣常的靦腆的笑容，嘟囔著：“明明是，怎麼不是呢？”
又有一次，說家裡房子蓋好了，兒子媳婦都在等著她回去吃飯呢。我照例把大小包袱裝上車，和愛人一起，直接拉她到老宅，想一下斷了她的痴心妄想。舊屋仍在，殘垣斷壁，滿目蕭條，一院寂寥。她自言自語：“明明說蓋好了新房子，怎麼沒有呢！”
一年多的時間裡，記不清多少次拉她找“孩子們”了，有時候她信誓旦旦地說出姓名，我們就拉著她去村裡或者鄰村打聽，果然有這人，當然不是她的孩子，只是在多年前她幫助過的人。有幾次，好幾個人聽說姨姨唸叨她們，雖說事情已經過去二三十年了，也便提著水果點心，趕到敬老院看望她。他（她）們都說姨姨是好人，一個村子幾乎都沾過老人的光，大家都是她的孩子。我們只有感激，道謝，為了博得孤苦伶仃老人的慰藉一笑，讓他們破費了。
嚴重的駝背已經影響到她起居和進食，平時有潔癖的她，梳洗穿衣難以自理，飯量也少得可憐。接到我家住幾天，又到醫院輸液，最後因為腸胃炎症，免疫力下降，終於不治，享年81歲。
整理姨姨家裡的東西，我找到了幾本書，除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還有《中庸》《孟子》。我不知道姨父會不會看後兩本書，拿起《孟子》，隨意打開，發現摩挲痕跡最明顯的一頁，文內“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赫然在目，旁邊是一個問號。這個問號也讓我心裡打個問號，是姨夫？
我拿手機搜百度，發現這句話出於《孟子》卻有不同的解釋，漢朝趙岐註解為“……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無後為大。”而《孟子》原話為：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君子以為猶告也”。翻譯白話文即：“不孝的情況有三種，其中以沒有盡到後輩的責任罪過為最大。舜沒有告訴父母就娶妻，這就是無後，但君子以為，和告知了差不多。”
看來，此處所說無後是指不尊重長輩就是沒有盡到後輩責任，而且孟子並沒有說明是哪三種，並且其說“無後”並非沒有後代子嗣的意思，而是說沒有盡到後輩應盡的責任。
這樣的解釋讓我改變了對“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理解，也讓我陷入沉思，我們算是姨夫和姨姨的後輩嗎？如果是，我們盡了應盡的責任了嗎？
張振山， 河北欒城人，英文專業。長期從事公文寫作和鄉土歷史研究。愛好文學，以亦木、張言、章言等筆名，在市級報刊發表小說、詩歌、散文、調研等多篇。著有《欒城史話》《欒城歷代詩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