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教我們規矩|王士躍

不完美媽媽 成方圓 書法 文匯網 2019-04-05
姥爺教我們規矩|王士躍

在我讀小學的時候,每天放學肚子餓了準一定要往姥姥家跑。這不僅因為姥姥家早成為我們蹭飯的“免費食堂”,更在於姥姥廚藝高強,做的那一手好飯菜連母親和舅母也甘拜下風。

每一回火炕上都滿滿當當地置備上一小桌香噴噴的菜食,主角自然是高高在上的姥爺。我和表哥表姊不知從何時起登堂入室,也能和姥爺同席而餐。想想恐怕是姥姥為我們爭取的特殊待遇。然而姥爺的位置總是獨佔一方,他坐在炕頭的雅座,孫男孫女則一字擺開,於炕梢隔桌相對。他的飲食之道頗有古風,極少聽他講話,只是喝酒吃菜。吃飯講究細嚼慢嚥,喝一碗稀飯似乎比喝一盅酒快不了多少,不像我們那樣稀里呼嚕地一掃而光。他常批評我們孫子輩的,坐無坐樣,吃沒吃相,尤其是吃飯手拄炕的毛病:“吃飯拄炕,那就是主賤!”被他看到了就會這樣一頓數落。可是對於七八歲的孩子們來說,哪裡懂得這種雙關語的玄機,也受不了條條框框的拘束,過不多久,我們就開始嘰嘰喳喳地說起話來了,好像空降了一群麻雀。此時,只聽姥爺清了一清喉嚨,撂下碗來。但他要發火也不是頃刻發作,總是先將嘴裡的東西服服帖帖嚥下再說。彷彿感到一股龍捲風正在我們頭上迅速聚集,大家便立刻鴉雀無聲地吃飯了。

姥爺不但在餐桌上講究規矩,就是起居作息等尋常瑣事,他也都有一套幾十年如一日的堅持,雷打不動。二老平時廣結善緣,喜歡熱鬧,到了晚上,家裡總會來一些大擺龍門陣的鄰里街坊。可是他們都知道老人家有早睡早起的習慣,約莫九點來鍾光景,通常是隻聽到舅舅一聲“睡覺嘍——”,拖長的京劇道白腔調有心無心地下逐客令,舅舅先下了炕出屋,大家也便知趣地起身離去。

冬天的東北,夜長天寒,屋外一片冰天雪地。大人小孩麻溜兒地鑽進了被窩,在火炕的溫暖中縮成了一團。可是姥爺卻不慌不忙地戴上他的絨睡帽,套上軟睡襪,然後頭靠一隻方方正正的硬枕頭舒舒服服地躺下。他的被窩可以不誇張地說是一件工藝品,不但鋪就得方正不苟、四角分明,還要上壓下墊皮褥毛毯。別人的被窩嗖地一掀開倒下就成,姥爺卻每次不得不一點一點地像春蠶蛹動般地鑽進去。幼年的弟弟常留宿睡在姥爺的旁邊,半夜裡難免踢被蹬褥,直挺挺地將自己的大腿直搗進姥爺的被窩裡。只聽到黑暗中姥爺發出一聲悶雷似的長吁,然後是一陣窸窸窣窣整理被褥的聲音,夾雜著姥姥埋怨姥爺的悶聲悶氣。

俗語說“無規矩不足以成方圓”。聽長輩說,姥爺的生活習慣以及繁瑣細碎的規矩,多是與他的早年經歷有關係。他幼年時逢清末民初時代大變革,因家境困迫,十六歲就出外謀生,當學徒經商。雖然沒有受過多少正規教育,可是在社會大課堂裡卻學到了不少行商守業和為人處世的行為規範。從“立端正,揖深圓”一類的舊時社交禮數,到“店無信不興,人無信不立”的經商與為人處世的理念,他都耳濡目染地記刻在心。

姥爺三十歲便升做了掌櫃,經營著遼南數家雜貨行,相當於今天的連鎖店。東家則住在河北,一年也來不了幾次,他對姥爺一百個放心。不為別的,就是看中了他的篤厚實誠,闆闆正正地做事為人的稟性。掌櫃一直做了幾十年,別說不會貪拿東家的一分錢,用姥姥的話說,“連一根繩頭兒都沒帶回家過。”

都說內外有別,一碗水難以端平,可是姥爺對待家人向來是“輕重看秤桿”,在公平方面絕不打折扣,哪怕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比方說,平時逛大菜市場,他會順道給我們捎來一些時鮮早貨。兩條魚、幾塊豆腐能值多少錢?可是姥爺一定會對母親提醒一句說:“魚五元、豆腐兩元啊。”那意思分明是在和女兒“明算賬”。兒女獨立,絕不養“啃老族”,這也是他不成文的一條家規。

可是,他的家規有時發揚到了極致,難免生硬死板,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了。比如我哥哥在外面闖了什麼禍,父親要責打他,可是父親在責罰孩子方面向來是雷聲大雨點小,高舉的手掌往往輕輕落下,只待別人前來解圍將那虛張聲勢的臂膀拉住。可是姥爺卻毫不理茬兒,還會在一旁火上加油:“打!打出血滋兒來,看他還長不長記性!”本來以為姥爺會為外孫解圍,沒曾想他竟然還左一個“棒子燉肉”、右一個“棒下出孝子”地煽風點火,讓我的母親氣得落下埋怨的眼淚。

如果兒孫在外面搞出了任何名堂,哪怕是光宗耀祖的顯榮,姥爺也輕易不在人前誇讚。表哥書法出色,貼在家中的一張條幅引來四鄰五舍的讚許,七嘴八舌說年輕人將來定有書法方面的造就。姥爺卻輕描淡寫地上下瞅了一瞅,然後搖了搖頭說:“咳,不知天高地厚唄。”以反諷的形式加以肯定,這是姥爺表示認可和讚許的方式,就算是在表揚他的孫子了。事實上,他心裡一定是喜滋滋地,可是夫子之道是不能夠喜形於色的。

雖說在晚輩面前姥爺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大家長,望之儼然,甚至聞之也懼。然而他仍有兒女情長的一面,這一點是在我年齡稍大以後才知道的。

那一年父母奉調支黔,親人遠隔千山萬水。姥爺惦記著我們一家人,便付諸思念於筆端,寫了一封很特別的家信。姥爺是一個使慣了毛筆的老骨董,當年開始流行的自來水筆對他來說很不習慣。據說姥爺為了這封家信花了大半天時間,如今我只能想象他當時如毛筆那樣攥著自來水鋼筆,筆尖喀滋喀滋吃力地亂跳,在信紙上戳出了好多窟窿來。這封信情真辭懇,一掃往日那股正襟危坐的老八股氣味。可是他心裡仍感到言猶未盡,後來竟然一個人千里走單騎,從老家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來貴州看我們。當年姥爺途經武漢長江大橋時在橋邊拍攝的紀念照至今由我們保存著。他那時蓄著一撮漂亮的脣髭,手捏摺扇,新衣新鞋,一副心情愉悅的樣子。

轉眼我念大學了,那時姥爺已年過古稀,由於腿腳不靈,已很少出門了。有一年我回家過春節去看望他和姥姥。他看上去真是蒼老了很多,站在那兒手上已多了一條柺棍。姥爺平素一向講究儀容,修飾整束得一絲不苟。可是那時他蓄留了半輩子的漂亮的脣髭不見了,兩腮取而代之地爬滿了稀疏花白的短鬚,顯然好久未刮過臉了。那時,母親生了一場本以為沒什麼大不了的毛病,可是住進醫院後卻久不見好轉,雖然後來四處求醫、找遍偏方,還是終告不治。失掉愛女的悲劇顯然對他造成難以承受的打擊。家人說,他常常一個人呆坐炕梢,不和任何人搭話。因為他已經耳聾了,也很難與人溝通。

晚年時姥爺來過我們家幾次,雖然高齡行走已經不便,但每一回來卻必然不空手來。那時候沒有計程車,路途不近,他自己拄著柺杖深一腳淺一腳地過回頭河小橋,又擠過菜市場,再慢慢爬上我家的二樓。那一天他給我們留下一小籃的雞蛋,父親順口問了一句多少錢,因為這是家裡老規矩了。姥爺卻淡淡地擺了一擺手,彷彿是推開一杯滾燙的開水,回答道:“咳,算了吧。”

這不是姥爺頭一遭“費用全免”地送貨上門了,晚年的他,用舅母的話來說,他是“人老了,手也鬆了”,大概是指他對子女的關愛隨著老之已至也越來越顯露。我想,姥爺打心裡根本沒有和兒女骨親盤算計較的意圖,他不過一輩子都在身體力行,默然地化說教於生活的點點滴滴,在古板的外表下,其實盪漾著一股潤物無聲的溫情。

雖然我已遠離故土很多年,我的書房裡至今仍然珍藏著姥爺的那隻小酒壺。姥爺並沒有給後代留下什麼像樣的家財,在眾多的舊物件中,我獨挑中了這隻貌不驚人的老酒壺。因為它帶給我的不僅僅是對於姥爺的那份溫存的記憶,也是一件歷經滄桑的信物,是一件彌足珍貴的吉祥物。

作者:王士躍

編輯:範菁責

任編輯: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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