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舊事:在窟窿山下的北官莊

不完美媽媽 文章 歷史 讀書 抗日戰爭 回眸如煙往事 2019-04-12

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

原創:葛有彥 文章版權歸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我的老家,在窟窿山下的北官莊,這是生我養我的地方。

鄉紳賣古樹興學

我們村裡的莊戶人家,崇尚耕讀為本,詩書傳家。村史和葛氏家譜記載,清末葛有林 ,字鏡華,號仲芬,中“貢元”,掛“貢元”匾。

1929年,葛有林返鄉,與村裡的鄉紳喬慶堂、葛居楠、葛宏茂、葛居元等,組成校董會 ,興教辦學 。用葛氏老墳賣柏樹的錢作啟動資金,在清風庵(姑姑庵)裡,增建10餘間房,創辦了北官莊村小學,時稱濟源縣第十完全小學。

1938年春天,濟源淪陷前夕,學校停辦,歷時9年,對當地的教育事業,有很大的促進作用 ,學校的畢業生有不少人後來參加工作,成為部隊和政府高、中級幹部、大學教授、中小學教師。

我們的村莊,重視教育。解放後,村裡出地皮,出資金,出勞力,協助政府建立濟源縣三區北官莊完小、濟源縣第五中學(後為濟源縣辛莊公社高中)。

我們家裡,祖父沒有上過學,父親上過兩年小學,叔叔初小沒畢業,家裡人都盼著我長大了能上學讀書,我剛到上學年齡,叔叔就查字典給我起了學名,還在我的小草帽上寫了四個字“葛有彥記”,我很高興,又似懂非懂,拿著小草帽,跑到東院我五伯家顯擺,很神祕地給我五伯說:“五伯,我要上學啦,我有學名了!”五伯說:“你學名叫啥?”我說我叫“葛有彥記”,五伯哈哈大笑,我也不知道他笑什麼,後來長大了,想起來這件事,真是笑死人。


故鄉舊事:在窟窿山下的北官莊

我和母親第一次照相

校牆“還我河山”

我1954年上學時,學校還是在姑姑庵裡。學校有兩個門,都朝南開,門外面是一大片空閒地。兩個門之間,是由原來唱戲的舞樓改成的教室, 臨操場的牆上,寫著4個大字“還我河山” 。

我剛上學時,走近校門口,就會看到那4個字,可以看出字是紅色的,已不怎麼紅,有些暗淡了,字寫得很大,但我還不認識是什麼字。

我就問班主任桑槐桂老師,是什麼字,他教我怎麼念,給我講,這應該是抗日戰爭時寫的標語,日本鬼子佔領了我們的鄉土,我們中國人要趕走日本鬼子,要他們還我河山。

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快10年了,標語還在牆上,歷史的痕跡太深了。

學院的西門,橫額是石刻的“北官莊完小”,進去是鐘乳石壘成的假山,山北面是大操場,最北面是一排兩個教室。

東門進去,是南、北院,最南是舞樓改成的教室,沿樓梯上,可進教室;南院東、西兩廂房是4個教室,北面是大殿改成的一個大教室。

大教室的東面一間房是教師宿舍,桑老師和3個教師就住在那裡,大教室的西面是一個套間,校長住裡間,外間是校務處的辦公室。

校務處和西廂房之間有著5米許的空地,通向西面操場,西廂房北牆上有黑板,常寫出學校日常事項的通知,還有公告欄,張貼重大事件佈告,如獎懲學生的決定,而期末考試成績張榜公佈,則要貼在校外,西門和舞樓教室之間的院牆上。

南院內樹立有一塊石碑,密密麻麻刻有許多字,我剛入學時還認不了幾個字,後來請教桑老師,才知道是“葛君仲芬德政碑”,碑文16個字:“墮廟建學,打破迷信,行仰為人,數著葛君。”

大殿改成的大教室南北兩門,連通南北院。北院北面是後殿改成的大教室,大教室西面是教師伙房,與操場北面的教室相鄰,東西廂房是兩層樓房,樓下住教師,樓上住外村來讀書的學生。

西廂房北牆與教師伙房之間是空地,北院和西操場相通,東廂房南牆和連接南北院的那排房之間,也是空地,有一棵大樹,還有一眼水井。

青年教師被拔“白旗”

我們村的孩子,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可以不出村讀到小學畢業,而鄰近的三裡五村,有的沒有學校,有的沒有五年級。南面的古楊樹莊沒有學校,休昌村只有一年級到四年級。

我上完初小,升五年級,已經到了1958年。古楊樹莊和休昌的李吉昌、胡俊海、李榮花、李英豪、李寶貴、尚新中、尚明英等10多個同學,也來我們村上高小。

我們升五年級後,又過了幾個月,就開始大躍進,大辦鋼鐵,大辦食堂了。

我記得,是一個晚上,學校組織我們去辛莊唱戲的舞臺那個大院裡,參加公社工農業放衛星、大辦鋼鐵誓師大會。

開始是公社書記講話,接著是表決心的上臺發言,想不到的是,後面開成了拔“白旗的”的大會 。

我們小學隔壁的縣五中,一個青年教師被拔了“白旗” ,受到點名批判,說他不參加大辦鋼鐵”,對大躍進有牴觸情緒。

後來我聽人說,實際情況是,他老家是東面哪個縣的,他母親生病了,他提出請假回去看望母親。那時候,什麼都不正常了,母親生病也不能回去看看。


故鄉舊事:在窟窿山下的北官莊

我上小學

女教師跳河自殺

開完誓師大會,成年人都去大辦鋼鐵了,我們這些小學生,就在班主任曹修吉老師的帶領下,揹著鋪蓋,去休昌、裴村、蓮洞參加秋收,那時叫大協作,白天干活,晚上睡在教室的地上。

秋收結束後,又去到更遠的苗店,參加修建公路大會戰。開始是挖土,用籮筐往高處抬,墊路基,後來又到幾路裡遠的南河攤抬沙子。

冬天夜裡,很冷,我們很多學生睡覺都不脫衣服,老師給我們講,穿著衣服睡,影響血液流通,更冷,但我實在是怕一鑽進被窩時那個“涼”,到了也沒脫過衣服睡。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天清早,我們聽說有一位女教師,夜裡在我們抬沙子的南河灘,跳河自殺了。

這位老師姓郭,不是我們學校的,但我認識。1956年春節前,蓮洞我大姨家表哥結婚,我那時上二年級,期末考試後,已經放假了,母親帶我去參加婚禮。

下午回來的路上,出了蓮洞村,我們就遇到這位老師,一起同路走,我們回官莊,她去辛莊。

我從母親和她說話中,知道了她是教師,孃家是辛莊村,在王寨那邊學校教學。她說話很和氣,問我上幾年級了,喜歡什麼課,還問我期末考了多少分。

我說喜歡語文,語文考了99分,不怎麼喜歡算術,只考了90分。她鼓勵我好好學習,還說小學是打基礎的時候,不管喜歡不喜歡,都要學好。

我覺著她是為我往好處學,記住了她的話,還問她怎麼稱呼,她說姓郭,分別時,我說,謝謝郭老師,再見!

二年級下期,學區會考,統一安排監考老師和考場,我們到王寨那邊的考場考試,我又見到監考的郭老師,向她問好,她給我說,考試不要緊張,沉住氣,用平時學到的知識答題就行了。

1957年春節後,開學沒上幾個月課,老師們都去縣城開會了,學校放假半個月,可半個月過去了,沒開學,一個月過去了,還沒開學。

記不清過了多少天,終於開學了,老師們回來了,我們學校的校長苗向榮和於純陽老師被劃成“右派”,辛莊鄉還有一些教師被劃“右派”,郭老師也在其中。

1958年冬天修公路大會戰時,我又見到她。聽說和她一起抬籮筐的,是一個人高馬大,有點兒“二”的假小子,把籮筐很往她那頭推,撞著她的腿,踉踉蹌蹌走不成路。

她是“右派”,改造對象,還要接受批判,只有忍氣吞聲,她受不了超負荷的重負和屈辱,不堪那無休止的批判和痛苦的折磨,在夜裡跳河自殺了。

這樣的老師,和藹可親,怎麼會被劃成右派呢?她這樣的老師,怎麼就受難被折磨,無法活下了去呢?

珍貴的紅薯面窩窩頭

從苗店修公路回來,已經快過春節了。1959年的春天,我記得一天下午,我們學生正在參加勞動,用籮筐往麥田裡抬土雜肥,聽說我們學校新調來一個老師。

第二天太陽落山時,我舅家的表哥來我們家看望我母親,我才知道原來新調來的老師,就是我表哥,他送畢業班,教六年級語文,和我們班主任曹老師,住一個房間。

他對我影響很大,我後來喜歡歷史和文學,與他的引導有很大關係。

1959年的冬天,我已經是六年級了。教我們語文課的是李子玉老師,課講得很好,他說興趣產生於知,你對哪門功課知道的多了,越是會有興趣。

為了提高學生的寫作能力,每週一次作文課,還規定每週寫一篇週記,要求我們把週記當作文來對待,交給他批改。

我喜歡作文,一次交了三篇週記,李老師大加表揚,還作為範文在班上唸了,我學習更有興趣了。

我們班裡,古楊樹莊的李吉昌、胡君海,作文、週記,寫得更好,李老師把李吉昌的《新西遊記》,胡君海的《和星星作伴的人們》,作為範文在班上唸了,我很想向他們學習,怎麼會有那麼豐富的想象力。

1959年冬1960年春,生活已經比較困難了,我們村食堂裡多是用玉米軲轆作的人造澱粉摻紅薯葉,熬的稀湯,肚子總是餓。

古楊樹莊,人少地面寬,比我們村好一點,他們來上學,會帶食堂蒸的紅薯面窩窩頭,總算是正經糧食作的。

李吉昌和胡俊海,和我關係很好,下午來到學校,上課前還有2個小時,李吉昌、胡君海常約我去學校外,到北面的打穀場上。

我們在穀草堆裡,晒著太陽,說課外書裡的故事,交流寫作文、週記的想法,他們還會把紅薯面窩窩頭分給我吃,那時的情景,深深地刻在了腦海裡。

我想,三國有劉關張桃園三結義,好夥伴對我的情義也不淺啊!

故鄉舊事:在窟窿山下的北官莊

我(右一)和小學同學

“幾何公理狗都知道”

1960夏天,我和李吉昌、胡俊海、李榮花、李英豪等同學都考上了濟源五中,和我們原來上的小學,只有一牆之隔。

上初中一年級,有2個班,學生是從沁河兩岸考過來的,我又結識了李正森、魏思輦、李天瑞、李道中、郭孝重、張啟文、郭社香、李寸平等同學。

我和李吉昌、胡君海、李正森、衛思輦等同學,都是好夥伴,還一起去縣城照過相,這也是我去的最遠的地方,可惜當時的合影沒有留下來。

我上小學時喜歡語文,雖然也想學好數學,但一直培養不出興趣來。初中學幾何,聽了李國聰老師幾節課,就吸引住了我。

他給我們講幾何公理:兩點之間,線段最短。他說:幾何定理是需要證明的,證明以後才能用;但公理不需要證明,可以直接用。為什麼呢?

他說:我舉一個例子,你手裡有一根骨頭,遠處有一條狗,你把骨頭往地下一扔,狗看見了,它會怎麼跑過來撲向骨頭呢?

他稍作停頓,讓一個同學回答,這個同學說,狗會一下子竄過來,一直不停地跑過來。

李老師說:對!狗一定是直著跑過來,決不會繞著彎兒跑,這說明什麼呢?兩點間最短的是線段,是直的,這種道理,連狗都知道,對於人類來說,自然就不用再證明了。

李老師的課,講得很有趣,我也喜歡上了這門課,第一次幾何考試,我考了全班第一,李老師就借給我數學課外書看。

我看到他講的狗的故事,原來是課外書裡講的啊,我就喜歡看數學課外書了,李老師還讓我作課外書裡的題,星期天讓我都到他那裡,給我批改,詳細講解。

初中時,李老師給我的數學打下了比較好的基礎,後來到1978年高考時,我報考文科,考了402.5分,其中語文73分,地理74分,政治81.5分,歷史86.5分,俄語64.5(不計入總分);數學考了87.5分,在我5門課中最高,給我拉了不少分。

我一直很感念李國聰老師,還有故鄉小學和初中的老師們。

同學被精簡退了學

我們一起上小學的同學,有的沒考上中學,有的考上了,記得我村考上的有10多人:傳山、家偉、宏國、自清、自淦、祥寶、國興、玉蓮等。考上的同學中,後來的情況,祥寶和國興有些相似,都因父親的問題受了影響。

祥寶家在葛祠堂的東面,他父親是鄉糧食收購站的幹部,那時的收購站就在我們村葛祠堂裡面,和祠堂正房隔開,北面的一個小院,臨著二道街,收購站的門朝東開,我們從南街去上學,就要從收購站的門口經過。

祥寶的父親是幹部,家裡生活條件好,我們班的同學很羨慕他。我們上小學5年級時,他父親和一個女的好,被開除回家了,他在學校裡也抬不起頭來。

聽人說,後來他父親被汽車撞了頭,有淤血,住了醫院。出院後,還不規矩,胡說八道,做出格的事,有人把麥秸放在碗裡端給他。祥寶也覺著還丟人,初中一年級時,休學了。

國興的父親當過解放軍,我們上小學時就聽說已經是炮兵排長了,部隊駐在大上海,小學二年級時,國興跟著媽媽去看他父親,回來後穿著一道藍一道白的海魂衫,我們班的同學們羨慕極了。

小學時,國興學習很好,五年級時他父親已從部隊轉業回縣裡,在醫院裡當領導,院長、書記都幹過 ,權力很大,家裡生活條件更好。

1961年前後,我們上初中二年級時,國興的父親出事了,和醫院的一個護士好,不知因為什麼事,這個護士喝安眠藥自殺了,國興的父親被關起來了。

當時正遇到中學精簡調整,因為他父親的事情,學校也不讓他上學了。

我記得我們班和國興一起被精簡,讓退學的還有一些同學。有的同學是因為家裡成分問題,有的是因為前輩在國民黨政府或軍隊幹過,或是在村裡當過保長。

家在裴村的一個同學,聽說他爺爺是濟源縣第一批公費留洋學生,縣誌都有記載的,家裡解放前在開封有大生意,也和國興一批,被精簡了。

對這些同學來說,多不公平啊,硬是被剝奪了上學的權力……

故鄉舊事:在窟窿山下的北官莊

1963年我初中畢業

臨危救人

文革中我的同學在紅薯窖裡被“悶”死了,地主成分的同學救出了好幾個村幹部和群眾。

我家斜對門的福堂,比我大1歲,我們一起上小學。

桑老師給他起學名葛家光,他奶奶說,這個名字不好,咱們葛家就淨光光的?他給老師說了以後,商老師又給他起名葛家賢。

小學畢業後,他在村裡務農,種莊稼是一把好手,可惜的是好人不長在。

1969年,我第一次從西藏回家探親時,聽我母親說,福堂和他父親去北地取紅薯。

福堂準備下紅薯窖去,在紅薯窖口就聞到裡面氣味很大,給他父親說,紅薯窖裡很難聞。

他父親脾氣很暴烈,也比較倔,不容置疑地說:“那紅薯就不要啦?”當然,生活不寬裕,這一窖紅薯不要了,全家人吃什麼?

福堂很順從地下去了,但下去就上不來了,他父親見他下去沒動靜,叫他也不應聲,大聲呼喊“救人啦,救人啦!”

當時是文化革命時期,葛有山(小學、初中都比我高兩屆)是村幹部,組織人下去救福堂。

下去幾個人都沒上來,有山也下去了,也沒上來,沒人敢再下去了。在這危急的時候,是南街的安國趕來了。

安國也是我小時候的同學,他比我上學早一年,沒上中學,在家務農。他家是地主成分,處境很不好。

文化革命開始時,造反派讓他父親在村裡遊街,還要讓他姐姐遊街,有人說怕他姐姐想不開尋短見,就讓他父親替他姐姐又遊了一次街……那時的人都瘋了,這是在幹什麼啊!

安國趕到後,他讓人用繩子拴住他的腿,把他吊下去,他把先下去的人,一個一個拉了上來,福堂被拉上來時,已經沒氣了,沒被救過來。

從這件事情後,村裡幹部群眾都對安國刮目相看,再沒人敢歧視他了,後來他在村裡紙廠工作……

在我的故鄉,有我的親人,有我讀書的小學和中學,還有我一起上學的小夥伴們。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從我們村裡第一個考上清華大學的喬義算起,考出來的大中專學生有100多人,這也得益於我們村注重教育和那濃厚的學習氛圍。

我的小夥伴們,有些人走出來了,有些人留在了村子裡,無論在哪裡,他們有自己的業績,他們都在我的心裡,故鄉的許多人和事,都留在我兒時的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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