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口匪首(民間故事)

清咸豐八年秋。這天早上,河陽縣衙捕快班頭王橋接到知縣黃夔的命令,帶著徒弟米東陽,化裝成採買山貨的生意人,去黑風口打探匪首餘傑的下落。這黑風口乃千年古鎮,水陸兩通。匪首餘傑五十出頭,率百餘匪眾盤踞在與黑風口毗鄰的天王山上,打著“劫富濟貧、替天行道”的旗號。專幹強取豪奪、殺人越貨的勾當,遭殃的全是黑風口周邊的豪富人家。官軍曾幾次前往圍剿,都無功而返。餘匪素來奉行兔子不吃窩邊草的策略,從不滋擾黑風口周邊百姓,還對孤寡貧病人家多有安撫,深得四方百姓擁戴。因此官軍一至,來不及逃避的山匪便改頭換面藏匿在百姓之中,讓你奈何不得。

前幾天,知府大人親臨河陽縣,說是有一位已經卸任的殿閣大學士即將從黑風口經過,歸養田園。知府大人責成河陽知縣黃夔,要他確保這位三朝元老從那裡安全通過,不得有任何閃失,否則定將他革職查辦。接到命令的黃知縣苦不堪言。按說這黃夔在河陽縣衙已經有些年頭,早就該卸任他就,朝廷也曾兩次派人接替。誰知繼任者都是在通往河陽縣的必經之處黑風口慘遭劫殺,身首異處。黃知縣的錦繡前程也就此被耽擱下來。這一次知府大人親臨河陽督辦此事,為了表示自己剿匪決心,當著知府大人的面,黃夔命王橋即刻前往黑風口,摸清餘匪行蹤,再配合官軍,制定剿匪對策。

王橋和米東陽傍晚時分到了黑風口鎮。這黑風口雖是千年古鎮,人口繁密,但開客棧的卻只有鎮西的運通客棧一家。兩人商量一番後,便去那裡投宿。運通客棧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兩層小木樓,樓下是大通鋪,多住些販夫走卒之類沒有身價的散客。樓上客房全是單間,多為官宦商賈的棲身之所。這王橋和米東陽因是來尋查餘匪行蹤的,自然有許多機密之事要商量,住大通鋪多有不便,就要了樓上的單間。客棧老闆周桐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見有客來,趕緊笑臉相迎,又聽說要的是單間,連忙說:“巧了,就剩最後一間,像是專為您二位留著的。”

周桐這邊正要引客人上樓,就見門外匆匆忙忙進來一箇中年漢子,便趕緊上前招呼,王橋聽周桐喚他董二爺。那董二爺瞥了王橋和米東陽一眼,便附在周桐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周桐聽了眉頭緊蹙。董二爺說完話,頭也不回地走了。周桐轉過身來,一臉歉意地對王橋他們一抱雙拳:“二位客官,實在抱歉。剛才來的這位是本鎮地保董二爺,已經定了樓上的那個單間,說有公幹。小的不敢違拗,只能委屈二位爺了!”

王橋一愣,問周桐:“住店不是講究先來後到嗎?我們明明先定下來的,怎麼反而讓他佔了先?”周桐連連作揖道:“他是官府的人,小的即便膽子再大,也不敢和官府對著幹吧?二位爺,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再給你們想想辦法,反正讓你們住上單間就是!”周桐當即安排人將樓上那間置放雜物的單間騰出來,讓王橋他們住了進去。

按照王橋的吩咐,晚飯時,周桐派燒飯的柳媽將飯菜送上樓來,還額外奉送了一罈客棧自釀的土燒。柳媽說,這是周老闆的意思,算是賠罪,王橋連連稱謝。二人剛在桌邊坐定,米東陽就要倒酒,被王橋一把攔住說:“這酒萬萬飲不得!”米東陽奇怪,問:“人家周老闆好意送來與我們解乏的,你怎麼還多起心來了?”王橋指指門外,示意他小聲,又拿指頭蘸著酒水,在桌子上寫下了“隔牆有耳”四個字。

王橋壓低聲音告訴他,剛才那個柳媽送飯菜進來時,眼睛到處亂瞟,看得出這個女人不是善茬,根本不像做飯的。身進匪窟,得處處提防才是。萬一這店家不善,抑或柳媽就是土匪的眼線,在這酒裡下了迷藥,豈不是諸事未成一命已休?米東陽聽了,連連點頭稱是。吃完晚飯,王橋將那壺酒全灑在桌子和地上。米東陽直犯迷糊,說:“你這唱的是哪一齣?”王橋衝他擺擺手,然後去開門,招呼柳媽上來收拾殘席,自己故意踉蹌著去睡了。

半夜時分,王橋似睡未睡,耳邊突然傳來有人上樓的聲音,樓梯“咯吱咯吱”地響。聽得出來人很小心,像是怕驚動了誰。王橋一驚,醒了,躡手躡腳地下了床,來到門邊,將耳朵貼在門框上聽外面的動靜。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王橋知道那人就站在他們這間房的門外,甚至可以聽到來人的喘息。顯然,對方是奔著他們來的。王橋心裡一緊,門外這廝會是誰?難道說餘匪已經得知他們來到了黑風口,派人上門盯梢的?這客棧會不會就是匪窟?

王橋還在那裡納悶,米東陽也醒了。見王橋站在門邊發愣,便問他:“師傅,這大半夜的,你不睡覺站在那裡幹嗎?”王橋趕緊向他擺手,米東陽知道是自己說漏了嘴,嚇得一縮脖子。門外那人大概聽到了屋內的動靜,腳步聲輕輕地下樓去了。王橋猛地拉開門,探頭去看,只見一個女人的身影在樓梯口一閃便不見了。王橋吃了一驚:這不是柳媽嗎?她來幹什麼?

王橋關上門,悄聲對米東陽說:“看來這客棧有問題,我們已經被人盯上了。從現在開始,我們輪流睡覺,千萬不能有任何閃失!”米東陽一聽這話,臉都白了。王橋看出了他有些害怕,便安慰他說:“沒事的,也就是警醒著點,別栽在他們手裡,丟了咱爺倆的面子!”

王橋讓米東陽先睡。米東陽剛躺下不久,就開始打起呼嚕來。王橋還在想著剛才的事,他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裡。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柳媽果真是餘匪的探子,那運通客棧的老闆周桐就脫不了干係,因為事情就發生在他的眼皮底下,他不可能不知道,更何況柳媽還在他這裡做事。還有那個董二爺,搶在他們前面訂了客房,說是公幹。這間房究竟是給什麼人定的?為什麼到現在還沒見有人入住?

想著想著,王橋的瞌睡也漸漸上來了。正想倚在那裡打個盹,突然聽到門外動靜又起。王橋一個激靈立馬就清醒過來,趕緊貼近門邊仔細凝聽。從樓梯顫動的程度來判斷,上樓的應該有幾個人。腳步聲一路從門前經過,在隔壁的那間客房前戛然而止,接著就聽到開門的聲音。王橋知道,這幾個人大概就是地保董二爺說的來公幹的房客吧。

王橋想拉開門去看個究竟,沒想到門卻拉不開。再拉,竟紋絲不動,顯然是被人從外面鎖上了。王橋吃了一驚:自己剛才並未睡著,這房門是什麼時候被鎖上的?是誰幹的?還有,這幾個神祕來客究竟是什麼人?王橋在那裡急出了一頭汗。這時,就聽隔壁的房門關上了,門外又是一片寂靜。王橋正在著急,米東陽來到了他身邊,輕聲問他:“師傅,你這是怎麼了?”王橋趕緊把他拉到一邊,悄悄告訴他說:“門被人從外面鎖上了,我分析這事肯定跟剛上樓的那幾個房客有關。”

王橋示意米東陽在門口聽動靜,自己去北窗口看看。客棧的這座小木樓顯然有些年代了,木質窗戶的邊框已經朽壞,中間有兩根圓木護擋也已折斷。王橋用手輕輕一拉,那半截木護擋已經握在手中。王橋探頭向外一看,只見沿窗腳處有一條僅能容一人通過的棧道,大概是建房時留下來的修繕通道。王橋回過頭衝米東陽點點頭,又用手指了指窗外。米東陽會意地點了點頭。

王橋抓住窗沿,輕輕翻到窗外,雙腳落在棧道上,用腳試了試,便放心地踩了上去。他手扶牆壁,向隔壁的房間小心翼翼地摸過去。到了窗下一看,那房間裡並無一星燈光,悄無聲息的。王橋奇怪,剛才明明聽見有人進來,難道都睡了?王橋慢慢貼近牆邊,想再仔細聽聽。沒想到頭剛靠近窗口,就聽窗子“譁”的一聲被推開了,王橋一下被從窗子裡伸出來的幾雙手拉了進去,房間裡的幾盞燈也被同時點亮,照得如同白晝。

王橋睜開眼睛一看,站在面前的竟是客棧老闆周桐和店裡的幾個夥計。只見周桐皮笑肉不笑地衝王橋點點頭說:“王老闆,你一個生意人,半夜三更的不好好睡覺,怎麼做起雞鳴狗盜的勾當來了?”王橋翻了他一眼,不卑不亢地說道:“周老闆,你一個開客棧的,怎麼私設起公堂來了?”

周桐正要說什麼,只見布簾後面走出一個人。王橋再抬頭一看,竟是知縣黃夔,不由大吃一驚,趕緊畢恭畢敬地行了一個禮道:“大人,您怎麼在這裡?小人有負重託,罪該萬死!”只見黃夔“呵呵”一笑,擺了擺手,在周桐搬過來的那把椅子上坐定,說:“王班頭,你是本縣信得過的捕快班頭,本縣一直想重用你。你雖然跟隨本縣幾年,但其實並不瞭解本縣的真實想法,一心只想著剿匪。這匪豈是你能剿得了的?再說了,匪都剿盡了,天下太平了,你上哪兒去掙飯吃?”

黃夔這幾句話,讓王橋聽得一頭霧水。他看看黃夔,又看看周桐,不明白黃夔這是唱的哪齣戲,更不明白一個堂堂的知縣大人,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樣一個鄉野客棧?而且看上去,他和開客棧的周桐倒成了一夥。王橋還在發愣,只見米東陽被人押了進來,反綁著雙手,嘴裡還塞著一團破布。見到王橋,米東陽委屈得淚流滿面。王橋問周桐究竟想幹什麼,為什麼要對他們師徒下黑手?

周桐正要說話,就見黃夔向周桐點了點頭,周桐會意,上前給米東陽鬆了綁,又取下了他口中的布團,然後轉身出去,不過片刻工夫,從外面帶進一個人來,王橋見了大吃一驚。進來這人和黃夔年齡相仿,連模樣都像,只是形容猥瑣,目光呆滯,見了人一聲不吭,只是木木地站在那裡流著哈喇子。王橋的眼睛在那個男子和黃知縣之間來回掃了幾遍,不知道黃夔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就見黃夔站起來,走到那個男子的身邊,輕聲對他說:“告訴他們,你是誰?”

那男子木木地看了看黃夔,說:“我叫黃夔,河陽縣知縣,是當今朝廷的命官。”周桐上來重重地甩了他一記耳光,鮮血頓時順著他的嘴角流了下來。那男子趕緊用手擦去血跡,哆嗦著說道:“我叫黃鋒,是從河南逃難過來的。我罪該萬死,不該冒犯大人的名諱,請大人恕罪!”眼前發生的這一切,讓王橋毛骨悚然。

黃夔來到王橋的面前,指著那個自稱黃鋒的男子說:“王班頭,你聽到他的話了吧?但你可能還是不知道,他究竟是叫黃夔,還是叫黃鋒?其實他開始說的是對的,他就叫黃夔,是咸豐五年的進士,授河陽縣知縣。而我──”黃夔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才是他剛才說的那個叫黃鋒的人。家父早年經商,家境頗豐。後來家父在煙花巷裡認識了我的母親──當時的頭牌名妓小桃紅,就花了一大筆錢把她贖回了家。母親剛剛生下我,還沒出月子就被活活氣死。第二年,我這個同父異母的兄弟也來到了這世上!”

聽到這裡,王橋大吃一驚,原來黃知縣和這位爺是親兄弟!黃鋒告訴王橋,說當年他和黃夔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卻境遇迥異,甚至後來連書也沒讀成。黃鋒的父親長年在外經商,家中全由後孃做主。一年難得見上父親一面,父子關係也被後孃挑撥得水火不容。黃夔後來皇榜高中,授了河陽知縣,成了朝廷命官。而他卻四處漂泊,流落他鄉,最後化名餘傑,在天王山落草,成了山大王。

眼前堂堂的河陽知縣竟然是山匪,王橋頓時目瞪口呆。黃鋒衝他一笑,說:“王班頭,用不著這樣大驚小怪地看著我,這年頭官匪本就是一家。那年我領著弟兄們下山剪徑,竟然遇上了省親歸任的黃夔,我當時便要宰了他。因為我早就聽說他在河陽這幾年,賣官鬻爵,魚肉百姓。”說到這裡,黃鋒一指周桐說:“我有心為民除害,被他死活勸住,說留著他自有用處。”

黃鋒說,周桐見他倆長得像,就出了個偷樑換柱的計策:先派人拿了黃夔的妻兒做了人質,再讓他去河陽縣取黃夔而代之。周桐乾脆下山,在黑風口開了一家客棧作掩護,擄掠四方財富,為黃鋒的縣衙提供財政支持。黃鋒念黃夔和自己畢竟是兄弟,便未奪他性命,只拿迷藥壞了他的神經,將他養在客棧裡,每日裡好吃好喝地伺候著。

聽到這裡,王橋問道:“這以假亂真的事竟然瞞了幾年,這要何等手段?”黃鋒“哈哈”一笑,說:“且別說我倆長得如此相像,即便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又有何妨?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捨得銀子,哪有辦不成的事?再說了,我在河陽這幾年,何曾騷擾過地方百姓?朝廷所撥庫銀,根本不夠打發上面下來的那些討債鬼。河陽縣衙一應開支,全出自本老爺我的天王山上。至於後來的繼任者皆命喪黑風口,那全是我安排人乾的。我就是不想離開河陽,這裡接地氣!”

黃鋒揮揮手對王橋說:“今天早上當著知府的面,我也是不得已才讓你們來黑風口的。其實你人剛離開縣衙,我的人就從後面追過來了。我怕他們不知情,壞了你們的性命。送走了知府,我即命人快馬送信給董二爺,只說要來巡視,讓他替我先定下客房。畢竟我是堂堂知縣,不能黑來黑去,讓人見了反而猜疑。又悄悄告知周桐,讓他小心伺候你倆!”

正說著話,就見柳媽神色慌張地推門進來,說:“老爺,不好了,客棧被官軍包圍了,好像是董二爺領著他們來的!”黃鋒一聽大驚失色,問周桐:“是董二爺出賣了我們?”話音剛落,只見剛才還傻站在那裡的黃夔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用手指著黃鋒說:“好你個山匪,我等此時已非一日。你既然懂得有錢能使鬼推磨,怎麼就不知道我也能拿銀子買通了董二爺?”

黃鋒大吃一驚,問他:“當初已經給你服了藥,怎麼……”黃夔又是一陣刺耳的大笑,說:“興你暗算我,就不興我暗算你?來呀,給我將黃鋒這個匪首拿下,其餘的一律既往不咎,有功者跟我回縣衙領賞去!”王橋在那裡早已明白了是非曲直,覷人不備,從腰間抽出匕首,將黃鋒捅翻在地。周桐一干人等見死了老大,紛紛跪地求饒。王橋當即和米東陽把幾個山匪捆了個結結實實,然後押著黃夔下樓。

剛到樓下,就見董二爺從外面進來。一見這情景,董二爺當即變了臉色,說:“這位爺可是貨真價實的知縣大人。”王橋也不和他搭腔,走上前去“噗”的一刀,董二爺當即倒下。黃夔大吃一驚,問他:“你怎麼連董二爺也殺了?他是我的人!你想幹什麼?我怎麼沒見過你?”

王橋死死盯著他,冷笑道:“我來河陽當差時,老爺已經身陷匪窟,自然不知。今天我親眼目睹了手足相殘的血腥場面,我實在不敢相信!不過我現在也算是想通了,天下官匪原來真的是一家。既如此,我為何還要把這知縣的位置讓給你?”黃夔聽了大驚,問他:“你、你想怎地?”話音未落,王橋早已將匕首扎進了他的胸膛。

一旁的米東陽嚇壞了,他問王橋:“師傅,你這是幹什麼?”王橋拔出匕首,在身上擦淨了血跡,衝米東陽揮揮手說:“走,跟師傅回河陽縣做官去。萬一不成,再去天王山落草為寇也不遲!”米東陽說:“師傅你糊塗了吧?那黃鋒雖說是假的,畢竟和黃夔長得相似。就您這副模樣,知府大人那一關您就過不了!”

王橋一笑說:“你以為知府大人當初真的沒看出來?那是被銀子晃花了眼!走吧,去遲了就沒咱爺倆的位置了!”王橋才走幾步,只覺得一柄冷颼颼的利劍扎進了自己的後脊心,他猛地一哆嗦,回頭一看,米東陽的手裡正拿著一把滴血的短劍。王橋吃驚地指著他說:“你──你──”

米東陽說:“師傅,不是我狠心,是知府大人派我來的。知府大人其實早就知道黃鋒是假的,讓我來監視他,萬一不行就除掉他。現在你這樣做豈不是要壞了知府大人的好事?我就只有先斬後奏了!”

“你──”王橋只說了一個字,便訇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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