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勇:解開海昏侯的三個未解之謎|光明講壇177講

中國歷史 文物 戰國策 貨殖列傳 光明講壇 2017-08-01
辛德勇:解開海昏侯的三個未解之謎|光明講壇177講

辛德勇,1959年生,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主要從事中國歷史地理學、歷史文獻學,兼事地理學史和中國古代政治史等研究。代表作有《古代交通與地理文獻研究》《讀書與藏書之間》《秦漢政區域邊界地理研究》《困學書城》《中國印刷史研究》等。

伴隨西漢南昌海昏侯墓的考古發現,第一代海昏侯劉賀重新回到了公眾的視野。元平元年(前74年),漢昭帝駕崩,因無子,劉賀作為昌邑王被徵召入朝,被立為皇太子,在位二十七天被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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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11年發掘以來,海昏侯墓出土了一萬餘件(套)珍貴文物和五千多枚竹簡,黃金銅錢等物品種類豐富且數額巨大。海昏侯墓出土的大量精美隨葬品令人讚歎不已,而墓主人劉賀的傳奇經歷更為人們津津樂道。

來!海昏侯的三個謎, 今天為你解開:

海昏侯墓中財富從哪裡來?

墓室裡《齊論·知道》的價值?

“海昏”地名的含義到底是什麼?

一問:海昏侯墓中財富從哪裡來?

這座墓葬基本沒有受到盜掘,陪葬物品保存完好。同時,由於海昏侯的特殊經歷,下葬前又已經除國,不再有後嗣繼承侯位,這些都是陪葬物品眾多的原因。

但是,因由這些陪葬品出發並結合江南其他地區出土的西漢文物,有學者認為,在西漢時期江南地區的開發程度和經濟發展水平都達到了一個很高的水平。這個觀點有別於已有的歷史文獻記載。

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寫道,“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我認為,這是對西漢中期楚越等江南地區經濟開發狀況的恰當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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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昏侯墓出土金餅(作者供圖)

《史記·貨殖列傳》曾記載“豫章出黃金”,但同時也提到,“然堇堇物之所有,取之不足以更費”,意思是在豫章地區(南昌等地)開採黃金的成本比獲得的收益更大,往往得不償失,因而劉賀也不大可能從當地採取黃金。

這些隨葬物品若非朝廷賜予,或在當地取得抑或從昌邑故國帶來。而我認為從昌邑國帶來的財富都佔據著陪葬物品中的主要部分。主要原因是當地的生產水平比昌邑國低很多。從歷史經濟地理角度,昌邑故國確實具有雄厚的物力與財力。

昌邑國在哪裡?請看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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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昌邑國及相關地區地圖(作者提供)

1958年,史念海先生髮表《釋“陶為天下之中”兼論戰國時代的經濟都會》一文。這篇中國古代經濟地理的經典著作對“陶”這一都邑在戰國時期得以繁榮的獨特區位優勢做了系統的闡發。

那麼,陶在地理位置上的這些優越性,又與昌邑國具有什麼關係呢?

陶在西漢稱作“定陶”,昌邑國就在“陶”的東面,而且昌邑國首縣昌邑縣,就設在菏水岸邊,同樣可以利用這條水道的航運,聯通四面八方。昌邑幾乎可以盡享陶作為天下之中所據有的所有地理優勢,從事商業貿易交換物品。

史念海先生在文章中指出,戰國時有一條聞名一時的“午道”,同樣也是從陶這裡通過。關於這條“午道”的記載,可見於《戰國策》以及寫成的《史記》相關記載之中。因為“午”字早期略近於後世“十”字的字形,我推測“午道”就如現今常見的十字交叉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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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道示意圖(作者提供)

這條東西向大幹道,在經過西漢昌邑縣治所之後,與一條略近於南北向的大幹道相連接。秦末鉅鹿之戰時,宋義、項羽率楚軍從彭城出發,北上救趙,走的就是這條道路,在通過後來西漢時期的昌邑縣以後不久,宋義讓軍隊駐紮在一個叫“安陽”的地方,而且一停就長達四十六天之久。

在今山東省鉅野縣境內,出土過帶有“安陽市”三字的秦朝陶片,從而可以推定,它應該在西漢昌邑縣東北不遠的地方。

這一陸上交通樞紐地位表明,昌邑不僅可以利用陶所擁有所有水上交通的便利,在陸上交通方面,它還具有某些比陶更為便利的優勢,或許更有利於與其他地區的人員的交往和貿易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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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有“安陽市”字樣的陶片 今山東鉅野出土(作者提供)

此安陽非彼安陽

秦漢之際的風雲人物彭越的家鄉就在昌邑縣。《史記·魏豹彭越列傳》記載“彭越常往來為漢遊兵,擊楚,絕其後糧於樑地”。講述漢王劉邦在彭城戰敗之後,退據滎陽,依託敖倉之粟補給軍需,與追擊而來的項羽相對峙時期,彭越配合漢王,在楚軍後方展開的遊擊騷擾。

昌邑國境域經濟地理優勢對楚漢戰爭進程及其結局的影響,不僅僅直接導致項羽退兵後撤這麼簡單。至此可知,昌邑地區出產的糧食對楚漢雙方的戰略總決戰——垓下之戰的形成及其勝負,曾發生過至關重要的影響,這是昌邑地區糧食生產豐盛情況的一個很具體的反映。

以上論述表明,昌邑國具有很多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劉髆(劉賀父親)的封國被漢武帝選定在昌邑,實際上充分體現了劉徹對李夫人(劉髆生母)的寵愛,用以充分保障劉髆能夠在此享受富豪的生活。

參考答案:這樣看來,今天我們在海昏侯墓中看到的大量精美文物,其中有很多應是來自富庶的昌邑故國。(你答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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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需要指出的是,老昌邑王劉髆,在位十一年,時間僅稍短於劉賀的十二年,所以,海昏侯墓中出土的器物,或許有一部分應屬老昌邑王故物。目前,所知所有帶有昌邑王年款的銅器和漆器,其最長的年數,即為昌邑十一年,因而不能完全排除其製作於老昌邑王劉髆時期的可能。

二問:墓室裡的《齊論·知道》的價值?

今天我們看到的《論語》,是張侯之後用《魯論》和《古論》形成的版本,但是《齊論》與《魯論》《古論》最大的區別就是多了兩篇,即《知道篇》《問王篇》。

海昏侯墓裡發現的就是失傳1800餘年的《知道篇》。考古人員發佈了包括篇題“智道”(知、智通)在內兩支竹簡的照片。我們究竟應如何看待這一發現以及《齊論》的文獻學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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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篇》竹簡照片,這是小編能找到的最清楚的圖片,請湊合看

大部分人知道後世所傳漢武帝依從董仲舒的建言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說法,從而誤以為在此之後,便是家弦《詩經》戶誦《尚書》,一派熱氣騰騰的儒學景象。實際上儒家思想對社會的普遍影響是一個逐漸擴展的過程。

漢文帝時首開端倪,武帝雖繼此有較大幅度的發展,至於儒家經典和思想融通以及全面的制度性建設與社會教化,到東漢時期才日臻完善,併為後世所繼承。漢武帝時期,儒家思想除了在官學中得到尊崇之外,在皇室成員的教育方面作用發揮也很顯著。劉賀做昌邑王的時候,其師王式便是傳授《魯詩》的名家,而昌邑王劉賀自亦能“誦《詩》三百五篇”。

南昌海昏侯墓出土的包括《禮記》《孝經》在內的多種儒家典籍,與《漢書》這些記載相參照,反映出漢武帝以後,在皇家子弟的培養過程中,儒家的著述已經成為教授的核心內容,而元、成二帝以後漢廷治國理念的轉變。

這也是海昏侯墓中出土《齊論·知道》的社會文化背景。

不過,現在我們仍然可以看到王吉當年向昌邑王劉賀“教授”的《論語》,海昏侯墓中發現的《齊論·知道》,就應該是其中的一部分篇章。王吉是西漢傳授《齊論》最重要學者,他學的、講的,都是《齊論》,自然會向昌邑國王劉賀講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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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資料圖)

鄭玄雖然號稱參考了《齊論》和《古論》,來為西漢成帝時人張禹以《魯論》為主編成的《論語》作注,但依據日本學者武內義雄的看法,他實際參考的恐怕主要是《古論》,並沒有怎麼利用《齊論》。

海昏侯墓出土的《齊論》,應直接出自西漢時期唯一以《齊論》名家的權威學者王吉。因而,我們應當予以關注的,不僅是久已失傳的《知道》這一篇章重現於世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海昏侯墓中出土的竹書,是不是還有《齊論》的其他部分?

假如在今後的清理過程中,在《知道》和《問王》這兩個《齊論》獨有而又久已佚失的篇章以外,還可以發現其他一些《齊論》內容的話,實際上對我們認識《齊論》,認識《齊論》《魯論》的傳承淵源以及這兩個系統文本與《古論》的關係,認識張禹、鄭玄以後流傳至今的《論語》文本,或許會有更為深刻、同時也更富有學術內涵的意義。

參考答案:由於其來源的權威性,若還發現有這一文本的其他部分,對清晰、準確地認識《齊論》的面目,將具有非同尋常的重大意義。意義之重大,還不僅在文本來源的權威性上,而是可以藉此深入瞭解後世《論語》文本形成過程中對《齊論》取捨的一些具體情況。

單單是《知道》一篇的發現,主要是可供我們瞭解《齊論》這一部分獨特構成的內容,以及張禹、鄭玄等人為什麼對其棄而不用,價值有限,意義十分淺顯。

三問:“海昏”地名的含義之謎?

在保存完好的海昏侯墓中出土了大量文物和簡牘文獻資料,而對這些文物、文獻的研究剛剛拉開序幕。但是,有一個基本問題是“海昏”這一爵號的來源,或者說是朝廷把劉賀的列侯名號定為“海昏”的依據到底是什麼?

關於這一問題,有學者把“海昏”訓釋為“晦昏”,認為漢宣帝以此來寄寓特別的政治象徵意義,即用以表示對劉賀道德層次、行為風格和執政表現的全面否定。

no ! 對此,我有不同看法。

根據當時的政治形勢來看,漢宣帝把已形同囚徒的劉賀冊封為海昏侯,是一種善意的舉措,用以安撫劉賀以及其他劉姓皇室成員。

因為,漢宣帝本人則是依賴霍光廢黜劉賀始得登上帝位,而劉姓皇族對霍光獨攬朝政且擅行廢立本已積怨甚久,這些人的怨恨情緒,需要適當紓解。在這種情況下,漢宣帝沒有必要特地琢磨一個侮辱性很強的爵號冠加在劉賀的頭上。

此外,“海昏侯”一名當中的“海昏”兩字絕不可能寓有惡意,《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記載東漢光武帝曾以此名稱冊封沈戎一事。(沈戎躺槍並表示:我也很無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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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一個具體地名來說,其構成文字和組合形態在特定歷史時期屬於怎樣一種慣行方式和體現著怎樣一種特徵,往往不是一下子就能夠判斷清楚。

據《漢書·王莽傳》等處記載,王莽曾向平帝上奏建議設立“西海郡”之前即已設置的東海、南海和北海三郡,定名的緣由,乃是分別有大海在其東、南或者北面,而這個“西海郡”的名稱,則是得自郡境西側的一片內陸水域——這就是現在的青海湖。受“西海郡”一名影響始逐漸稱用“西海”,因而在《後漢書·西羌傳》裡,明確看到這一湖泊被稱作“西海”的叫法。

用“海”字來稱謂具有一定水域面積的湖泊,是漢人一種很流行做法。在此需要稍加補充說明的是,像“彭蠡澤”這樣以“澤”為名的水域,能否以“海”相稱?

澤與湖之間,常常並沒有本質區別,所以有些澤也可以稱之為“海”。

中國古代在定立地名時,採用所處位置與陽光的方位關係來做組合專名的通名,應該說是一種很普遍的現象。其中最為人們熟知的,是所謂“山南水北為陽”,當然,反之則為“某陰”,即如洛陽、華陰之類。

這一稱謂的重要性,在於它與我們所要討論的“海昏”一樣,是以“海”表述一片內陸水域,再在其後附綴表示相對位置關係的詞語,以指稱與其相關的某一地理區域。這使我們進一步看到,“海昏”這一地名的本義,很有可能就是指彭蠡澤西南之地。

同在西漢時期,在中原腹地的陳留郡,還設有一個叫作“東昏”的縣,在地名構成形式上,與“海昏”頗有相同之處。

這就提示我們,這兩個地名共有的“昏”字,很可能是一個表示用作地名通稱的後綴。按照前面的推想,“昏”字在這類地名中應該是用來表示西南方位,那麼,在“東昏”的東北方向上,是不是有這麼一個可以作為比照依據的叫作“東”的地方呢?——答案是肯定的,這裡正好有一處“東”地,不僅歷史悠久,還很有名。

再看這幅古地圖,你找得著“東”嗎?

西漢昌邑國及相關地區地圖(作者提供)

秦漢東郡與東昏縣所在的陳留郡毗鄰,正在東昏的東北。把“東昏”與“東”的方位關係同“海昏”與彭蠡澤這處內陸之“海”的方位關係兩相併觀,似乎使我們更有理由推定:海昏縣的名稱,或許就是緣於該地位於彭蠡澤的西南。

“海昏”只是西漢豫章郡下的一個普通縣名,而以這樣的封地原有地名來做爵號,本是西漢時期最為通行的一般做法。

“海昏”是一個至遲在西漢就已經出現的地名。

參考答案:“海昏”兩字絕不可能寓有惡意,海(指“彭蠡澤”)+昏(表示西南方位)=海昏(彭蠡澤的西南方位某地)。(沒想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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