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康省小史:清末孕育成型,民國艱難“求生”

中國近代史 蔣介石 清朝 橫斷山 劉湘 澎湃新聞 2018-12-03

沒有哪一條單獨的山脈有資格被稱為“橫斷山”,橫斷山是一個山系。廣義上的橫斷山,東起邛崍山,西至伯舒拉嶺。其間有大渡河、大雪山、雅礱江、沙魯裡山、金沙江、芒康山、瀾滄江、怒山、怒江縱貫駢列,直至與喜馬拉雅山相會於南迦巴瓦峰。地域囊括川西藏東青南滇北。

西康省小史:清末孕育成型,民國艱難“求生”

橫斷山脈

清朝末年,江西人黃懋材受四川政府委託,進入該地考察,目睹這般高山聳峙,巨川洶湧,東西交通因之難行的霸蠻氣概,將其命名為“橫斷山”。而在政治文化上,這片康巴藏族聚居的土地,在清朝被稱為“川邊”,意為四川之邊。民國時代,這裡有一個至今大家還依稀有些印象的名字——西康省。

1955年,第一屆全國人大第二次會議作出決議,撤銷西康省,其轄地分別併入四川省和當時的西藏自治區籌委會。自此,責任重大且命途多舛的西康省終於完成使命,安然沉入歷史。

西康省如何責任重大?怎樣命途多舛?簡言之,這個在清末歲月孕育成型,在民國時代艱難求生,在共和國的懷抱中安詳逝去的省級行政區劃的歷史,濃縮著整個中國近代所遭遇過的屈辱與無奈,及其所激發出的不甘與奮進。

王朝最後的振作

《辛丑條約》之後,風雨飄搖的清政府將“新政”當作最後的救命稻草,推動一系列前衛激進的改革措施,在全國各地落實。邊疆管理體制的改革也是新政的一部分。

公元1904年,清光緒三十年,駐藏幫辦大臣鳳全,駐節川藏大道重鎮巴塘,開始在此籌辦邊務。政治上的改弦更張嚴重影響了當地土司僧侶的利益,文化上的移風易俗也傷害了當地各族民眾的情感。因此,土司僧侶積極挑唆各族民眾對抗,1905年二月二十八日,巴塘突發暴動,鳳全遇襲身死。

駐藏大臣竟然遇戕,案情嚴重非常,清廷令四川政府復仇平亂。四川提督馬維騏、建昌道趙爾豐即刻提兵西進,於當年七月攻克巴塘,八月了事。事後,馬維騏東歸,趙爾豐留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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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爾豐

巴塘事變的處理過程中,四川政府方面意識到“川邊”,即川藏大道所途經的橫斷山脈雅安、甘孜、昌都一帶地方的事關重大,已不再只是附屬於治理西藏這個大範疇之下的小項目。內憂外患之下的川邊問題已經相對獨立,且更加複雜。

清廷於1906年七月同意四川總督錫良的建議,設立臨時性的“川滇邊務大臣”職務,由趙爾豐擔任,管理廣袤的“川邊”大地。“川邊”這個名詞非常籠統,到底哪些地方屬於“川邊”?清政府語焉不詳。雄心勃勃的現實主義者趙爾豐需要用實際行動去定義“川邊”。

出於利用藏傳佛教籠絡蒙古諸部的考慮,清王朝對川邊藏族地區的政策頗為寬大,歷次改土歸流都沒有涉及這一地區,以至於直到二十世紀初,這裡依然土司林立,各自稱雄。不論是東邊的成都,還是西邊的拉薩,對這裡的遙控都時靈時不靈。土司們是否在某一個時刻聽從某一方面的招呼,幾乎完全取決於他們當時的心情如何。

趙爾豐決定終結這種怪異局面。上任之後,他立即從康定出發西征,先後平定理塘、鄉城、稻城,直至金沙江西岸的鹽井等處,剷除了這些地方的土司,歷史上第一次將內地的地方政府架構移植了過來。在川藏南線,趙爾豐為“川邊”這個行政區,打出了立足之地。

而後,趙爾豐再接再厲,平定了川藏北線上的霸主、有著“天德格、地德格”威名的德格土司,將如今整個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十五萬平方公里土地盡收囊中。

公元1909年,宣統元年,在西藏推行新政的駐藏大臣聯豫與十三世達賴喇嘛不和。四川政府派兵入藏支援,令趙爾豐護送川軍西行。趙氏趁機以武力將川邊界址全面西拓,把如今西藏昌都市全境以及林芝、那曲地區東部收歸川邊。至此,川邊地界已達工布江達縣的太昭鎮,距離拉薩不過兩百五十公里。

西康省小史:清末孕育成型,民國艱難“求生”

民國西康省地圖

在任川邊大臣期間,趙爾豐軟硬兼施,武力剷除阻礙的同時,也在川邊大力發展富國強兵的經濟事業和移風易俗的文化事業。到宣統年間,趙爾豐自信地拿著自己在川邊的成績單,請求清政府將川邊升格為省。

趙爾豐的理由是充分的,川邊地區外保西藏,內衛川滇,又兼地域遼闊,不設立行省無以治理。但清王朝否決了他的建議,理由是:藏衛改省之議,牽涉外交,既難舉辦。

這個“外交”指的是覬覦西藏已久的英國人,清王朝擔心在藏區設立行省會引起英國的不滿。趙爾豐卻認為這純屬杞人憂天,他在川邊施政數載,以手段剛猛著稱,多有駭人聽聞之舉,卻從來沒有哪個英國人膽敢對他說三道四。這說明只要態度堅決,並且擁有武力後盾,即使是張牙舞爪的英國人,也只能賠上笑臉而已。

公元1911年,宣統三年三月,趙爾豐再次上書朝廷,指出:康藏為國領土,措置在我,尤非開疆拓土,外人萬難干預……勢必建立行省,不足以為控制,而為藏援。以形勢論,西藏亦當建立行省,提前經營,以杜外患,未雨綢繆,未見晚也。如邊藏建省,連貫一致,共籌邊圉,俾使國防負責有人,隨時預防,以備不虞。

然而,不久後趙爾豐調任四川總督,奉命鎮壓當地風起雲湧的保路運動。辛亥革命爆發後,四川軍政府都督尹昌衡設計誘捕趙爾豐,將其斬首於成都明遠樓。清王朝最後的將星就此隕落,他留下的川邊事業今後何去何從?

艱難動盪十六載

公元1912年元旦,孫中山在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的就職宣言中宣佈: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即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一。這話說來簡單,要想落實下來,卻是萬般艱難。倉促立國的民國,對於少數民族地區的治理,並沒有什麼切實可行的謀略,只能暫且宣稱:所有蒙藏回疆應辦事宜,均各仍照向例辦理。

西藏地方政府不願再“照向例辦理”了。在英國的挑唆下,十三世達賴喇嘛策動藏區各地暴動,復辟川邊各地土司,他們又配合東進的藏軍佔據了昌都、鄉城、稻城理塘等川邊轄境,是為民國年間的第一次康藏糾紛。

危急時刻,四川軍政府都督尹昌衡向北京袁世凱政府求援,袁世凱給了尹昌衡一個徵藏總司令的空頭名號,示意四川方面自行解決問題。1912年6月,尹昌衡率川軍西征,9月3日攻克理塘,16日進抵昌都,即將克復川邊全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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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昌衡

這時候,英國人坐不住了,照會袁世凱不得“干涉”西藏內政,不得將西藏改為行省,不得派軍隊駐紮西藏,否則英國將不承認中華民國,且“當以實力助藏獨立”。

袁世凱趕緊命令尹昌衡勒馬,停止進軍,並派代表與英國交涉。1913年10月,中英雙方就西藏問題在印度西姆拉舉行會議。11月,尹昌衡去職,離開川邊。1914年7月,英國一手炮製《西姆拉條約》,將整個青藏高原劃出中國版圖。中方代表拒絕在條約上簽字,以示抗議。但這畢竟不過是一種徒具形式的虛弱抗議。

為了實踐《西姆拉條約》,英國賣給了西藏地方政府5000條來複槍和50萬發子彈,將藏軍擴充為一支人數過萬的英式裝備勁旅,並授意他們積極地向留守川邊的邊軍找茬。

1917年7月,這個茬子終於被藏軍給找到了。駐防類烏齊的邊軍逮捕了兩個越界的藏軍,將其解往昌都斬首示眾。藏族群眾對此怒不可遏,昌都形勢危如累卵,蓄謀已久藏軍趁機以復仇為名,兵分幾路大舉進攻川邊。1918年4月,昌都失守,藏軍隨即東渡金沙江,連克德格、石渠、白玉各縣。川邊鎮守使陳遐齡率兵抵禦,將戰線勉強維持在雅礱江一線。史稱“第二次康藏糾紛”。

英國人再次偽裝成和事佬,前來“調停”。而當英國駐華大使朱爾典向北洋政府提出要求時,北洋政府卻對爆發已久川邊戰事一無所知,1918年2月才拍電報給四川詢問來龍去脈。英國人見狀,懶得跟北洋政府多說,直接派人去前線與交戰雙方直接聯絡。

1918年8月,在英國人臺克滿的“斡旋”下,川邊與西藏達成停戰協議,協議規定雙方停戰一年,停戰期間大致上以雅礱江為界,西藏界址得以東拓,而川邊則失去一半轄區。

停戰一年期間,中英川藏各方就西藏界址問題交相博弈,英國與西藏地方政府要實踐《西姆拉條約》,獅子大開口地要求擴大西藏的界限範圍。

川邊鎮守使陳遐齡則指出:川邊是川邊,西藏是西藏,不應混淆不清。川邊是趙爾豐辦理邊務時改土歸流之地,各土司但有抗命者,悉用兵征服之,所有版圖均取之於邊,非取之於藏,因此川邊地區不能有所割讓......邊藏界線應以一九一零年川滇邊務大臣趙爾豐與駐藏大臣聯豫勘定的為準,即西以江達(今西藏工布江達縣),西南以雅魯藏布江為限。

北洋政府管不得川邊,更管不得英國,只能在兩者之間充當傳聲筒和和事佬的角色。若不是一年後停戰期滿,川滇甘青各省軍閥為防止藏軍再侵,約定聯合防禦;外加十三世達賴喇嘛推行的改革措施觸發西藏內亂,致使地方政府財政困難,九世班禪出走內地;英國也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消耗,無力前來攪局。北洋政府很有可能把自古以來就是中國領土的青藏高原給弄丟。

即便北洋政府這般無能,1918年的激戰之後,只剩下半截的川邊依然有能力與西藏維持長達十二年時間的冷和平,足以說明趙爾豐留下這筆遺產的厚重。

劉文輝與西康省

1927年4月18日,以蔣介石為首的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同年6月,四川本土新軍閥,國民革命軍第二十四軍軍長,當時手握大半個四川的劉文輝擊敗北洋政府任命的川邊鎮守使劉成勳,名義上代表南京國民政府接掌川邊。

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驅逐張氏父子,入主北京,統一全國的勝利在望之際,蔣介石開始在全國部署未來的統治。8月,藏族國民黨員格桑澤仁以及九世班禪代表宮敦扎西向南京國民政府請願川邊建省,蔣介石興沖沖地於9月7日發佈建省令,在原川邊轄區建立西康省。

西康建省,蔣介石都沒跟地頭蛇劉文輝商量一下。當時,志在統一四川,制霸西南,進而逐鹿中原的劉文輝,對此事並不感興趣,蔣介石的建省令遂成一紙空文,根本沒有落實。

1930年6月,甘孜縣白利鄉亞拉寺內部發生財產糾紛,隔壁的大金寺武裝介入,攻佔白利,西康軍隊出面維持秩序,又將大金寺武僧逐出白利。不料,雅礱江西岸的西藏軍隊卻突然出動介入爭端,站在大金寺一邊,與西康軍隊作戰。8月16日,出走內地的九世班禪忽然就這一事件發聲,提醒國民政府可以以此事件為契機,繞過劉文輝,將觸角伸進西康。而拉薩的十三世達賴喇嘛眼見班禪發聲,害怕他趁機返回西藏,威脅自己的統治,也站出來力挺大金寺,要求西康方面儘快撤兵。

本來挺沒意思的一件小事,卻因為康藏雙方軍隊和班禪、達賴的先後介入,變得有意思起來。而近在成都的劉文輝卻沒品出味道,又兼此刻他正和侄兒劉湘爭奪四川盆地,無暇西顧,對此事無所作為。倒是遠在南京的蔣介石率先行動起來。

1931年2月,南京國民政府派代表唐柯三前來調查康藏糾紛,等他緊趕慢趕地在五個月後抵達西康時,藏軍已經突破防守,攻佔川藏北路各縣,這使得劉文輝也坐不住了,對西康事態開始重視起來。

不久,九一八事變爆發,東北吸引了蔣介石全部的注意力,對於西康事態,國民政府不得不表示:西藏東北外患正亟,西陲邊務宜和緩處理。西藏方面趁機要價,要求將衝突中所新佔據的西康轄區正式劃歸。劉文輝冷眼旁觀,並不給唐柯三任何支援。進退失據的唐柯三隻得於1931年11月與西藏地方政府訂立協議,基本接受了對方的苛刻條件。

眼見唐柯三這隻南京來的鹽水鴨快被自己煮熟了,劉文輝此刻鬧將起來,以一個愛國義士的姿態,攀上道德制高點,大罵國民政府喪權辱國。灰頭土臉的蔣介石只好抽身離開,把康藏糾紛的處理權交還給了劉文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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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輝

1932年7月,劉文輝出動大軍三路猛攻藏軍,以橫掃之勢又把藏軍趕出甘孜,兵鋒直指已經失守多年的昌都。在西康受了窩囊氣的蔣介石不願看到劉文輝坐大,於9月致電劉文輝,要求其停止進軍。

10月1日,劉文輝與侄兒劉湘的爭川決戰爆發,無力再在西康多事,也就給了蔣介石一個順水人情。1933年4月,康藏雙方議和,暫以金沙江為界。比起第二次康藏糾紛時以雅礱江為界,這次算是西康方面贏了。

1933年8月,劉湘攻克成都,劉文輝退守雅安,一度陷入絕境。在劉家親屬們的調解下,劉湘決定手下留情,表態說:我還是讓他保留部分軍隊,以待西康建省,由他任省主席。

確如劉湘所說,劉文輝現在只剩下西康地盤了,曾經對於西康建省毫無興趣的他,現在卻開始對這件事積極起來。1934年3月,劉文輝正兒八經地上書國民政府:若西康不實行建省,一則名義不正,不便負荷責任。二則疆界不定,不便設施計劃。三則組織不完,不能推動事業。故非從早實行建省不可。

蔣介石一邊順著劉文輝的意思推動西康建省,一邊派遣格桑澤仁與親南京的諾那活佛進入西康為自己活動。劉文輝見招拆招,把這些人挨個解決,事情做得乾淨利落、不留痕跡,在公開的層面上沒有影響到西康建省的進程。蔣介石不得不放棄這場暗戰,從此倚重劉文輝治理西康。

1935年7月22日,西康建省委員會終於在雅安成立,劉文輝自任委員長。抗戰爆發後,四川戰略地位凸顯,劉湘出川抗戰病死於武漢,蔣介石意欲趁機掌握四川,便要加強與劉文輝的合作。為籠絡劉文輝,1938年8月,行政院通過決議四川與西康兩省的劃界協議,將今天的雅安市、涼山彝族自治州全境和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一部分劃歸西康。。1939年元旦,西康省正式建立,省會定為康定,省主席劉文輝。自辛亥革命以來,曾經的川邊、如今的西康終於得到了一個相對穩定的政治環境,開始履行外保西藏、內衛川滇的歷史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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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的西康省

安定的西康省作為盟國援華物資進入的交通要道,對抗戰的最後勝利貢獻卓越。蔣介石曾經正告西藏代表阿旺堅贊:西藏必須服從中央命令,如發現西藏有勾結日本情事,當視同日本,立派機飛藏轟炸!因為有西康所屬西昌機場的存在,阿旺堅贊心知蔣介石所言不虛。

而在對外方面,深陷二戰泥潭的英國也依然賊心不死,屢次在藏南地區偷雞摸狗,侵佔察隅地區,試圖趁戰亂之際形成既成事實,等戰爭結束再把察隅劃入印度。

國民政府注意到了英國的行動,限於同盟之誼,只能採取談判手段。然而,涉藏地區的邊界問題談判卻並不是國民政府的強項。由於條件所限,此前的多次類似談判中,國民政府連一張像樣的邊界地圖都拿不出來,怎麼談?

不過有了西康省,這種事就好辦了,蔣介石將調查察隅問題背景資料的任務交給了劉文輝,劉文輝指派人員前往勘察,製成巴塘至察隅一帶地方詳細地圖,為談判提供了切實有力的證據。蔣介石也才能理直氣壯地指示外交部:查照參考並相機向英國提出交涉。英國見狀,也不得不暫停對察隅的滲透。

完成外部任務之後,劉文輝對西康內部事務的打理也非常用心。在他以“德化”、“同化”、“進化”為指導思想的苦心經營下,西康省的農牧業得以規範,工礦、金融開始起步,交通、教育、衛生等諸多在橫斷山脈亙古未有的事業生根發芽。

憑藉這些功業,劉文輝穩坐西康二十一年,直至共和國成立,劉文輝在彭縣起義,脫離蔣介石,將西康省完好地交給了新生的人民政府。新中國又以西康為基,昌都一戰之後進軍拉薩,徹底驅逐內外敵人,西藏從此真正擁有了與中央政府牢不可破的直接鏈結。

西康省的歷史使命也就此終結,同時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1955年,這個承載這幾代中國人辛酸壯志的省份被撤銷,成為如今四川省的雅安市和甘孜藏族自治州、涼山彝族自治州以及西藏自治區的昌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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