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他在白山黑水間 ——紀念趙尚志將軍

趙尚志 小說 日本 北安 小興安嶺 抗日戰爭 資深影評人悟空 2019-07-13

他在白山黑水間

——紀念趙尚志將軍

文/碧珊

小說:他在白山黑水間  ——紀念趙尚志將軍

1、冰趟子

1937年,小興安嶺北安縣有片叫冰趟子的密林裡,一個漢子恍惚間好像看到了一群2018年的人走過眼前。那畫面只是晃了一晃就消失了,這讓他以為自己看錯了。畢竟,一到正午的時候,這片土地上的白光總是晃晃的讓人眼暈。

太冷了!

即使是他都受不住。

幾年前自從黃埔軍校畢業後,他就一直過著穿林子打仗,半人半鬼的日子。風餐露宿,睡田壟子睡樹洞,已經習慣了寒冷。可這裡還是太冷了。尤其是,他還讓兄弟們往林子裡引了水,水漫過林子,水又結了冰。現在,這林子的地上全都是冰面了,那就更冷了。漢子緊了緊身上穿的破棉襖,嘿,凍得牙都碎了。

又冷還又餓,肚子裡幾天沒有進正經糧食了,他還能忍,可兄弟們有好幾個都在吃草根嚼樹皮了。吃的進去拉不出來,肚子絞著幹疼。還有幾個插槍不幹跑了的。哎,這種日子還能撐幾天呢?

天天打仗,節節敗退。他本以為這回出來是輸定了,但在昨天,他們剛轉移到這條溝時他就發現了這地形上的優勢,決定帶著大家就在這兒幹票大的。他在動員會上怎麼和大家說來著?弟兄們!都把水澆地,把地上凍冰凍瓷實了呀。小鬼子們進來站不穩,在冰上沒法跑,我們就開槍,就打他們後腦勺,把他們一網打盡!

話雖然這麼說,卻並不好打啊。在這片深山老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鬼地方,誰又知道你呢。要是埋伏撈著了打死了鬼子也是大快人心,可要是埋伏失算了反被鬼子端了抗聯老窩呢?

算了,算了,事到如今還能指望誰呢?只能靠自己了。左右橫豎都是一死,還是多打死幾個吧。他心裡盤算著一個人有多少發子彈,能打死多少個鬼子,打死了鬼子又能繳獲多少戰利品。鬼子們隨身帶有吃的,那就夠大家吃幾天的。嘿嘿,他突然笑了,露出被煙燻黃了的大牙。想起自己在前年曾經一發子彈打穿了兩個鬼子,今天就這麼著。一個打倆,倆個打串,冰面上捉活日本王八。加入抗聯的這幾年來,他最想把鬼子打死的就是今天。殺一個賺一個,殺兩個賺一雙。殺!殺!殺!他心裡念著,粗手又去摸了摸都摸光了的盒子槍。

這時候,林子入口有了人影兒!

漢子把槍瞄準了冰面兒。

噓,鬼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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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暗算

他感到胸口一陣劇痛。

後脖頸子就被一隻大手猛地向後抓了出來。

他向後退了幾下,直到被一棵樹擋了下來。

他有點兒發懵,腳還沒站穩有點兒打晃。

這是在哪兒啊。他不是和一個新收的劉姓兄弟在林子裡走嗎?他看到眼前那個和他一起來的劉兄弟倒在地上。又有兩個兄弟跑了過來,他們雙手一抄把地上的什麼東西給提了起來。又向前拖,用力拖,方向是前面一間小屋。

他緊追了兩步上去問說,哎,我說你們這是去哪兒啊。

倆人卻沒回答,還是拖著地上那東西往前拉。

他跑到跟前低頭一看,嚇了一跳!

這不是個人嗎?姜立新拖的不就是個人嗎?

不僅是人,還是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真是活見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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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個偽軍跑來了。他們圍著這間房子嘰裡咕嚕說了半天,不時地還朝房子裡的人喊話。

他呢,就蹲在牆根下看著這群偽軍和屋裡的兩個兄弟火拼,最後眼睜睜地又看著他們,那些偽軍火拼勝利,衝進屋子,把“他”——已經凍冰了的自己,凍得特別瓷實,硬邦邦跟石頭似的自己拖了起來,拖到了路邊一輛卡車上拉走了。

他站在原地更奇怪了。

怎麼他們都走了啊?

可我還站在這兒呢。

3、回鄉

他心裡有點兒煩亂,又一時間想不明白。

等他回過神的時候天都黑了。想要踩著地上來的腳印去找兄弟們,可又覺得餓了,突然很想吃貼餅子。他就想要是能再去三寶鄉吃一回貼餅子就好了。只是這樣想了一下,下一腳再落地的時候卻是就在了村口。

嘿,今天可有點兒神。

他立在村口朝裡面望過去。

村口有一個很大的水窪和幾棵白樺樹,看著是那麼真實。整個屯子裡幾乎每一間屋子都看得特別清楚,特別平靜,線條清晰,色彩均勻,就像是一副畫兒。就連屋頂瓦片上的野草都那麼清楚。

草被風吹的微微晃動,像是在迎接遊人。

他有一陣歡喜湧上。

抬頭又看了眼天上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怎麼那麼亮呢。那麼圓又那麼亮,好像他一生中還從未看過這樣明亮又明亮的月亮。在這幾年南征北戰的日子裡,哦,不對,他一直都在東北,那就是在這幾年在東北抗戰的日子裡,在這片總是那麼寒冷總是那麼廣闊,總是那麼晴朗又總是那麼形勢緊張的土地上,這樣的時候並不算多。

他的走動聲驚動了一條大黃狗。大黃狗騰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兩眼亮閃閃,星星似的看他。他連忙小聲說,別叫,別叫,我就想吃口東西。大黃狗果然不叫了,卻也沒走上來像過去那樣去舔他的鞋面,而是嗚嗚地發出那種聲音。

嗚嗚,嗚嗚。

他心想,怕是大黃也餓了。

4、女人

他朝著姜嫂子家走去。

那是他們抗聯兄弟在休整時常去的聚點。姜嫂子人好又敞亮,愛做飯。大家總把打來的山雞、野兔給她,她就能做好一大桌的席面。他想起曾經他們從三岔河打勝仗回來後的日子有些得意,想到這幾個月來一直躲在林子裡受的那些罪,就隨口唸了一首打油詩。

等他到了嫂子家門口,來到窗下,還沒進屋就聞到了一股香味。再一看,窗戶開著,他就看到那油燈下的土炕炕桌上有一大盆剛烙出來的貼餅子還冒著熱氣。姜嫂子,他們的好嫂子,就坐在窗邊剪窗花呢。

他有點兒看傻了。

因為他覺得這樣真好,真的特別好。他心想,怎麼今晚上看到的都這麼好呢?又想,我們這幾年打鬼子,鑽林子,拼死拼活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讓老百姓過上這樣的日子嗎?為了讓嫂子這樣敞亮又心眼好的女人能坐在窗前剪窗花嗎。

屋子裡傳來說笑聲,原來炕上還坐著一個人。圓臉,短髮,大大的眼睛,彎彎的柳葉眉,他又看傻了。這不是秋水妹子嗎。秋水妹子在燈下正繡著一對枕套。他覺得心裡暖和,因為看到了那枕套上繡著戲水鴛鴦。他聽到妹子和嫂子在說笑,說到了他們抗聯兄弟的事兒,還說到了他。嫂子開了句玩笑,妹子臉就紅了。

他站在窗口也跟著傻笑。

妹子的心思他一直都知道。去年秋水妹子去給他們抗聯送兵工廠新生產的手槍,在給他的手槍槍把上栓了一截紅綢子。他接過來,看了,也懂了。

他一直想等著抗戰勝利,等把日本鬼子都消滅了再和她提。他也想過,自己這種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腦袋都拴在槍口上,怕人家跟了自己早早守寡。他還想過,自己個頭兒不高,一個粗老爺們,歲數還不小了,配人家真是沒的配。還有,若是她看到現在的我啊,這兩個月沒刮鬍子,半人半鬼的我啊,別會給嚇著吧。

想到這兒,他去摸自己的鬍子。可上手摸臉卻抓了個空。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又去摸腦袋,腦袋也沒了。再一摸,頭髮、眼睛、耳朵、脖子,甚至連他整個身子竟都摸不到了,都不見了,都空了。

他慌了。低頭向下一看,果然,下面空無一物。不,不,也不是什麼都沒有,有還是有的,只是那身子變成了一團氣。

他這時候才突然想明白了,想清楚了。

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就要炸了。

他蹲下來去問大黃狗,你早就看出來了吧。

你早就知道了吧。

這個下午,自從那個胸口巨痛,他在林子裡被抓起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

是被那劉姓兄弟出賣給日本鬼子的。

現在的他,是個遊魂。

5見佛

還是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信。

這個遊魂不覺得餓了,也不覺得冷了,所有肉體能感覺到的折磨都沒了,再也沒了。他覺得渾身很輕。但又罵道,自己連身子都沒了,給人暗害了,打死了,又何來的身子呢?

在這片黑土地上晃晃蕩蕩的孤獨遊魂,站在這片茫茫然的黑色土地上,月光透過他那一團氣,又在地上射出一團淡淡的煙霧似的影子。他看著這團影子才知道自己還在朝前走。老鴰幾聲叫,扇著翅膀飛過。這個浪蕩的遊魂,身後還跟著一條黃狗。

他們垂頭走著,一個遊魂和一條黃狗。

他們來到了一座廟門口。

他以為會有鐘聲。

但大鐘高懸於古剎,沒有響聲。

他又以為會有僧人唸經。

好去怎麼說的?超度往生。

但僧人們都已經睡下,沒有經聲。

他看了一眼大黃狗,悽悽地說。

就這麼結束了?

就這麼輕?

黃狗嗚嗚,眼如星辰。

他憤怒了,站在廟堂前開始怒吼。

古人說有死的輕如鴻毛,有死的重於泰山。

我堂堂七尺漢,大功尚未建,大業尚未完。

還有大任沒有履行怎麼能死?

還有鬼子要驅逐怎麼能亡?

一位老僧走了過來。

你能看到我?

他見老僧不言又面露威嚴,就向老僧講述自己。

剛剛才三十四歲,我還是壯年。

大大小小打過幾百次仗,大牢也坐穿了幾次,都沒去見了閻王。

炮火躲過了,彈藥躲過了,九死一生九條命都死過九回了,為何會在陰溝裡失了算?

我這條命可以死在疆場,可以死在炮火中,但不能死於暗算。

能不能再晚一點兒。

就晚三年?給我三年,把佔我疆土的狗日鬼子趕出東北。

就晚一年?給我一年,我把毀我百姓的鬼子趕出北安?

他說著說著又哭了。

一年也不給?

一個月也不給?

怎麼一天也不給?

哎,哎,怎麼一分鐘也不給,一秒鐘也不給呢?

月光一顫,穿透這個傷心的遊魂。

他哽咽著說他不知這場仗何時才能打勝,說他擔心這方百姓的命運。

他說自己的命不要緊,只是不想讓這片土地屍橫遍野,生靈塗炭。

你能告訴我嗎?

就算是了卻心願給我一個遊魂?

你能告訴我嗎?

就算是讓我走的放心為我一個遊魂?

老僧還是不言。

他終於發怒了,對著老天震天喊。

可喊著喊著,喊聲漸漸變成了哭聲。

於是他最後一次吶喊了出來。

別讓我離開這片土地!

6、化水

再看看這片密林吧,看看這片白皮營。

大家的歡笑聲還在,營房裡傳來了朗朗讀書聲。

他拂過兄弟們的槍膛。

再看看這片黑土地,看看那祈福的薩滿。

同生一片沃土,同祈一片安寧。

他拂過跪地祈福的人群。

拂過沙沙作響的叢林,拂過畫一樣的白樺林。

拂過等待發芽的水稻,拂過剛剛豐收的柿子林。

拂過微笑的格桑花,拂過報喜的鈴蘭。

那個化成煙霧的孤獨遊魂,終於來到了這片黑水河邊。

再親一親這片黑水吧,他把臉貼在水上親了又親。

你用天然的墨汁在東北大地抒我豪情。

再看一看這片白山吧,他把手臂伸向白山舉了又舉。

你用玉鑄的聖潔在天邊聖土耀我丹心。

我雖已死魂尤在。

我身已遠從未遠。

就讓我的魂化入這片白山,就讓我的魂融入這片黑水。

從此後雙肩扛起一江山,丹心映照大地的安眠。

保佑這片黑土地永遠安寧,敵人永不侵犯。

保佑這片黑土地的百姓永遠安寧,敵人永不侵犯。

7、風聲

在黑龍江北安這個地方,

流過一條河。

人們說它白天時很安靜,夜晚時又總是默默奔騰。

在黑龍江北安這個地方,

有過一個人,

人們說他很早就走了,人們又說他從未離開。

我聽說的他很早就走了,我寫下的他卻從未離開。

寫下的他從未離開。

從未離開。

他從未離開。

2018年10月30日

北京家中

本文首發於《海外文摘》(文學版)2019年1月刊

作者簡介:

碧珊

北京人。

20世紀八十年代出生。

十五歲因病輟學在家,在半封閉中度過七年。

十九歲開始從事文學創作。2004年採訪青年導演,2006年出版圖書《9:61分—中國新生代80後影像作者紀實錄》。2008年至2012年創作長篇小說女性家族三部曲。2014年4月,其創作的三部曲被麥家選中,成為“麥家理想谷”杭州首位入駐的客居創作人。

微信公號:碧珊私讀

入谷期間創作中篇小說《夜鶯體驗館》,2015年10月發表於《西湖》雜誌,同年12月轉載於《海外文摘》(文學版);散文《七味草藥》發表於《大家》雜誌2016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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