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是出動航母和轟炸機極限施壓、對伊朗油氣和石化產業揮舞制裁大棒的美國,一邊是痛斥美國“經濟恐怖主義”、架起數千枚導彈嚴陣以待的伊朗。鐵錘碰上硬釘子,讓任何調停的努力形同於“走鋼絲”,難度之大可想而知。最近,又一位試圖在頑固的華盛頓和決絕的德黑蘭之間謀求平衡的“調停者”出現了,他就是日本首相安倍晉三。

日本政府6日確認,安倍定於12日訪問伊朗,為期兩天,將成為40多年來首名訪問這個中東國家的日本在任首相。按照日本政府的說法,安倍希望藉助日本與伊朗、美國的良好關係,調解伊美緊張關係、促成雙方“對話”。

“日本處於一個獨特的地位,它既是美國的盟友,又長期與伊朗保持密切關係,這使安倍成為理想的調停者,”路透社寫道。但與此同時,安倍的訪問又是一場“高風險外交”:“伊朗之行很可能是象徵性的,因為只有美伊這兩個主要國家才有真正的權力來實現任何突破。”

為什麼是日本?

根據日本內閣官員介紹,安倍出訪行程中包括會晤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總統魯哈尼。外務大臣河野太郎將打前站,先行會晤伊朗外長扎裡夫。

此次訪問將使安倍成為40多年來首位訪問伊朗的在任日本首相。上一名訪問伊朗的日本首相是福田赳夫,時間是1978年。伊朗次年發生伊斯蘭革命,推翻巴列維王朝。1980年,美國與伊朗斷交。

美國財經新聞網站CNBC稱,儘管日伊交好,但兩國舉行峰會的情況並不多見。福田赳夫訪伊之後,伊朗時任總統哈塔米於2000年訪日,成為42年來首位訪日的伊朗領導人。

回溯日伊關係史,會發現將近70年來,日本和伊朗的關係總體上是積極的,主要圍繞石油交易展開。上世紀50年代,日本煉油商“出光興產”打破英國對伊朗的石油禁運,派出一艘油輪從伊朗運回汽油和柴油。30年後,在兩伊戰爭期間,安倍的父親、時任外相安倍晉太郎訪問伊朗和伊拉克,試圖進行調停。當時,年輕的安倍給父親充當祕書。如今,他又將以首相的身份重拾父親的足跡。

“在中東,日本一直被視作可以將美國和世界其他國家聯繫在一起的國家,”日本中東研究所研究員近藤百代(Momoyo Kondo)表示,日本與許多中東國家保持著中立關係,因為日本的石油依賴這些國家。英國能源研究諮詢機構Energy Aspects駐倫敦高級分析師理查德·馬林森認為:“日本將重點放在中東地區的商業和外交關係上,而不是軍事部署上。這可能意味著,伊朗認為日本比美國的其他盟友更加中立。”

“調解可能有助於緩和美伊間不斷升級的緊張局勢,不過觀察人士或許會問:為什麼是日本?”《日本時報》設問,“日本這個選項看起來有點匪夷所思,實際上卻是明智之選,有幾條原因。”

第一,日本與美伊兩國關係良好。特朗普上月底剛剛對日本進行了為期四天的訪問;安倍與魯哈尼的關係雖不太為人所知,但在首相任期內,安倍已連續6年與魯哈尼會面。而今年對於日本和伊朗來說又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年,兩國將慶祝建交90週年。

第二,日本在對伊交往上沒有歷史或宗教包袱,這對安倍直接接觸哈梅內伊尤其有幫助。相比“西方化”的解決方案,日本提出的方案更可能使伊朗強硬派接受。

第三,日本已經表明願意在中東政策上走自己的路,最明顯的例子是它打破了美國對巴勒斯坦問題的立場——東京堅持承認巴勒斯坦獨立建國的合法性,並呼籲以色列保持克制。在一些問題上(如美國特朗普政府承認以色列對戈蘭高地的主權,以及將美國大使館從特拉維夫遷往耶路撒冷),日本的立場與美國盟友保持距離。這可能增強伊朗對日本調停角色的信任。

安倍的算盤

如此看來,日本確實有斡旋美伊關係的獨特優勢,但安倍大老遠跑一趟,也絕不是去當“活雷鋒”,他心中自有“小九九”。

從日本國內看,今年7月,日本將進行參議院選舉,選舉結果將影響安倍的修憲進程。然而,無論是與俄方共商爭議島嶼問題,還是解決“朝鮮綁架日本公民”問題,安倍幾乎毫無突破。在此形勢下,一次成功的伊朗之行,將為自民黨的參院選舉加分,甚至可能激勵安倍在同一時間提前舉行大選。

安倍此行謀求的另一項回報是經濟安全。過去,日本對伊朗的石油依賴度曾一度高達70%。今天,儘管日本只有約5%的能源直接從伊朗進口,但日本85%的石油和28%的天然氣仍來自波斯灣,途經霍爾木茲海峽運至國內。如果美伊緊張局勢升級,伊朗封鎖霍爾木茲海峽,那麼對日本來說無疑打擊巨大。

“波斯灣地區的穩定對日本來說至關重要,”日本能源經濟研究所高級研究員阪梨祥(Sachi Sakanashi)表示。安倍與伊朗高層會面符合利益驅動的邏輯——日本對中東石油有重要依賴,和平解決美伊衝突對日本利害攸關。

從對外角度看,安倍想把伊朗之行作為提升國際影響力的契機。他的“俯瞰地球儀”外交推出7年來,不時受到“生拉硬拽、夾帶私貨”的批評,但對伊朗外交可能成為“一張好牌”,因為在如此僵局之下,即便安倍不能取得突破也不易被怪罪,反倒可能被視為一位“尋求和平的國際政治家”。《日本時報》說,在G20大阪峰會月底即將召開之際,這一外交努力將增強他的“可信度和莊重感”。

“安倍想彰顯他在中東事務上的存在感,這是日本追求政治大國的訴求使然,”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所長劉中民教授指出。這方面有過先例——在冷戰後,日本一心想朝“正常國家”邁進,扮演“政治大國”角色,海灣戰爭期間,日本曾突破憲法規定不能向國外派兵的限制,向波斯灣派出掃雷艇,後來又派軍隊參加聯合國維和部隊。“因此安倍在訪伊問題上有特殊考慮,是顯示存在、謀求政治大國的方式。”

上海社科院國家高端智庫資深專家、上海交大日本研究中心顧問王少普表示,安倍訪伊是綜合考慮各種因素的結果,最主要的還是出於經濟需要。雖然日本對伊朗資源進口比例有限,但鑑於中東是日本重要能源供給地,因此通過穩定與伊朗的關係、進而穩定與整個中東地區的關係,對日本至關重要。此外,日本在伊朗有比較大的投資,夯實對伊關係有助確保日本在伊朗的投資安全。如果能夠調停成功,還有利於提升日本的國際地位。

沒胡蘿蔔也沒大棒

王少普認為,眼下,美國在世界各地製造矛盾,力量受到很大牽制,而伊朗面對危局,又做了充分準備。“伊朗是顆硬核桃,美國啃下它要付出很大代價。”在這些因素的考慮下,身為盟友的日本扮演“說客”角色,緩和緊張態勢,也成為安倍訪問的題中之義。

劉中民指出,上月特朗普訪日期間,他歡迎安倍在處理伊朗問題上的幫助,強調東京和德黑蘭之間“非常好的關係”。因此,安倍訪伊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特朗普的授權。值得注意的是,德國外長海科·馬斯定於10日訪問伊朗。“我的判斷是,美國力圖通過盟友向伊朗傳話的方式,向國際社會釋放‘美國有意願談’的信號。說穿了,還是向伊朗施加更大的輿論壓力。”

接下來的問題是,安倍能通過此訪實現什麼?

路透社認為,安倍最可能做到的,是說服伊朗和美國恢復直接對話,可能在第三國進行。美伊可能都在尋求一種保全面子的方式來擺脫對峙。近藤百代說,安倍可以邀請伊朗總統魯哈尼參加G20峰會。曾在多箇中東國家任職的日本反對派議員、前外交官大野元裕(Motohiro Oono)則表示,如果上述安排不能實現,安倍可借G20峰會把伊朗的信息傳遞給美國。

共同社10日援引伊朗政府消息人士的話稱,在安倍與魯哈尼的會談中,伊方打算把停止美國政府的原油禁運制裁定位為“伊朗最重要的要求”,對日方說明“這將是邁向與美國對話的第一步”。據悉,伊方將委託安倍向美國總統特朗普傳遞這一主張。

根據共同社的說法,原本伊朗對美國政府的正式要求是:美國重返核協議、撤銷制裁並補償因制裁遭受的損失。然而,伊方似乎認為美政府全盤接受的可能性較低,因此欲通過日本明確轉告特朗普恢復原油出口是最優先事項,從而迫使美方讓步。

美國合眾社認為,美伊雙方都對戰爭缺乏興趣,希望緊張局勢平息。這就是為什麼伊朗和美國都渴望進行調解。日本作為調停者的主要作用在於,找到一個挽回顏面的方案,使各方看起來都不像輸家。它必須制定啟動“認真和有意義”的談判的一般原則。雖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但至少它可以啟動這個過程。

就日伊會談能否取得實效,不少分析人士表示悲觀。

政治風險諮詢公司Teneo的日本政治問題專家哈里斯說,安倍的訪問很可能是象徵性的,因為只有美伊這兩個主要國家才有真正的權力來實現任何突破。“日本可能是中東地區能源出口的一個重要消費國,但它不是一個軍事角色,因此在干預衝突方面,它的影響力相對較少。”換言之,安倍沒有胡蘿蔔和大棒來誘使衝突迅速得到解決,他將不得不專注於改善雙方之間的信息流動,同時提出解決爭端的辦法。

《日本時報》則認為,安倍必須展示出影響美國決策的能力,這將考驗他與特朗普關係的強度。另一個挑戰是,戰後的日本政府沒有調解國家間衝突的歷史。此次斡旋成功與否,將影響未來的外交接觸。這意味著失誤不僅將影響這一努力,而且將影響未來的潛在機會。

該報指出,安倍此行固然得到俄羅斯和歐盟等國家和地區的支持,但他沒有任何影響力來吸引或迫使華盛頓或德黑蘭進行談判。他還面臨以色列和沙特等國的強大阻力,這些政府寧願德黑蘭被孤立。如果安倍空手而歸或陷入尷尬,失敗可能會鼓勵強硬派,並進一步加劇緊張局勢。

美國要什麼?

“安倍此訪繞不開一個核心問題,就是美國在對伊政策上的訴求究竟是什麼?”劉中民說。

特朗普政府近期不斷向伊朗發出呼籲,稱美國願意“不設前提條件”與其對話。另一方面又在7日將伊朗最大的石油化工集團列入制裁對象,顯示了維持施壓路線的方針。伊朗對此做出堅決迴應,稱不理會美方的“文字遊戲”。扎裡夫在推特上上傳視頻,用一名伊朗婦女無法給殘疾的兒子買義肢的悲劇,控訴美國搞“經濟恐怖主義”。伊朗外交部還拒絕法國總統的提議,即伊朗與其他國家恢復核協議談判時應該增加彈道導彈項目議題……

“美國在伊朗問題上沒有特別清晰的目標。更迭伊朗政權、發動有限戰爭,這些恐怕都不在美國對伊政策議程上,”劉中民說,但現在有一點比較清晰,那就是美國幾乎用盡政治、經濟、外交,包括一定的軍事威懾手段對伊朗施壓,引起中東地區的局部緊張,再從沙特等盟友身上撈取好處。

令人不安的是,即便特朗普、國務卿蓬佩奧等人都說不謀求對伊戰爭和政權更迭,但隨著美伊關係緊張,伊朗以外地區的摩擦和不穩定因素上升,敘利亞、也門、伊拉克均可能出現美國所不能掌控的偶發事件(真主黨近日稱該武裝組織擁有精確制導導彈,可深入以色列,等等)。

“出於對這些問題的擔憂,我認為美國想把處理伊朗問題的節奏適度放慢,它會有一個觀察和應對的過程,通過施壓逼迫德黑蘭談判。”劉中民說,“從這個意義上說,安倍此行對緩解劍拔弩張的美伊對抗有幫助,使問題適度降溫。但在短期內要促成美伊從對抗迅速走向緩和,是不切實際的。”

再看伊朗的態度。伊朗在美國的重壓下,難以邁開談判的步子——若真如此會被國內視為屈服於美國高壓,動搖魯哈尼政權的合法性,也不利於其佔據履行伊核協議的道義制高點。因此,劉中民判斷,假設如日本分析人士所言,伊方受邀參加G20峰會,那麼它可能利用這一多邊場合傳遞“堅定履約”的立場,佔領道義制高點。但伊朗不會選擇在這一場合與美國會談。“況且,伊朗現在妥協沒好處。美伊40年積累下來的不信任,使伊朗懷疑:一旦談判開啟,究竟能走到哪一步?那時主動權還在不在自己手裡?”

王少普認為,安倍此訪能起到穩定日伊經濟關係的效果,也能扮演在美伊間相互溝通傳話的角色。但美伊能否改善關係,仍取決於雙方立場是否真正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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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編:楊立群 文字編輯:楊立群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笪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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