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寶:清醒著墮落,可否更快樂?

小說 亦舒 文學 韓國 黎燕珊 浮世知桑 2018-11-26

《喜寶》算是我看得較早的一篇亦舒小說,記得第一本是《人淡如菊》,第二本是《開到茶蘼》,第三本就是它了。

當年看過的感覺十分震撼,亦舒將一個女孩的墮落寫得清醒而平靜,但正因有了這份睜著眼睛跳崖的清醒,更顯絕望。

亦舒自己做過編劇、新聞記者,哥哥又是圈內有名的編劇大手,她見過了太多這種都市的傳奇故事,很多小說都有所指,無論是眼睜睜地墮落,還是無意識之中的迷失,她都寫得不動聲色。

沒有批判,沒有質疑,只是在記錄。


喜寶:清醒著墮落,可否更快樂?


亦舒


這幾天重新翻看了一遍,又生出更多感慨。

先說說喜寶這個人:

喜寶是個大學生,還是個在劍橋讀法律的高材生,小說開篇便是她在飛機上偶遇天真的富家女勖聰慧,當聰慧問她在哪裡上學,她的內心獨白是這樣的,“啊哈!我就是在等著一句話。”

她語氣淡淡地回答,“劍橋,聖三一學院。”

她知道自己這句話出來會有什麼效果,小說的背景是1978年的香港,一個女孩子能讀到劍橋的驕傲感,足以令一位富豪的千金也自慚形穢。

名校的一張文憑,就是她人生的全部意義,也是讓她在一切比她更幸運的人面前挺直腰桿的小小的虛榮心。

按理這種資歷的人並不應該淪落到被勖存姿包養的地步。她是窮,卻也沒有窮到走投無路。即使母親要離開她去結婚,和一位澳洲人遠走異鄉,她依舊可以選擇回到香港,成為中環那些小白領、女祕書長中的一員,自己養活自己。

是的,這是可以的,朝九晚五,對著一臺打字機,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女祕書,乘坐有異味的公共交通工具上下班,然後再嫁一個小職員,但這不是她的理想。她說,“我的要求比這個高很多呢”

只因她想要更好的,她苦慣了,不想繼續苦下去。


喜寶:清醒著墮落,可否更快樂?


1988年,黎燕珊飾演喜寶


喜寶的母親是位堅強的女人,父親是個浪蕩子,敗盡了家產,在喜寶剛會走路時,母親就和父親離了婚,母女兩人一直相依為命,靠著微博的薪水苦苦掙扎。

即使在最困難的情況下,母親也努力讓兩個人保持基本的體面。

沒有錢買洗髮水,用肥皂粉洗頭也洗得乾乾淨淨。

冒著風雨去加班,只為能多賺一點加班費,買一隻洋娃娃給她。

熨斗都買不起,但也要用開水杯將從公司撿回來的緞帶熨得平平整整。

寧可冒著斷煤氣的危險,也要拿現款買紗裙給她穿,託人將她送進貴族學校。為了應付學校的開銷,需要厚著臉皮向親友討舊書本。

七歲就帶她去穿耳洞,帶一副小金鈴耳環。

……

她們過著窮人那種必須精心維持著,才能不漏破綻的生活,外層的體面下是千瘡百孔,漏洞百出。這樣的人心氣都是很高的,她們所假裝的那種人,就是她們夢寐以求想要進入的階層。



喜寶:清醒著墮落,可否更快樂?


所以喜寶13歲就懂得如何討好男人,如何讓他們為自己付賬,因為她知道自己漂亮,他們願意。

所有窮,又不認命的漂亮姑娘,都會找到自己掙扎出頭的機會。

去英國,就是她們母女第一次賭一把。

母親把航空公司獎勵給自己的福利,換成倫敦單程的機票,把自己僅有的積蓄三千港幣交給喜寶,讓她去留學,給未來的人生鍍下金。

女兒在異國要怎麼捱下去,母親顧不上擔心,窮人唯一值得抵押的就是他們自己。喜寶在劍橋第一年的學費是由一位唐人街的調酒師韓國泰負擔的,她假裝與他談戀愛,換取自己的生活費,然而她在心裡一直都看不起他。

遇到勖存姿是她賭上的第二把。

她太聰明瞭,有一種野獸般的敏銳直覺,當勖存姿在宴會結束後送她回家,並提出和她約會時,她就清楚地知道,她已經成為他的獵物。但她還是欣然赴約,並不介意出賣自己的青春,因為青春不賣也是會過的。

她只略微的掙扎下,就被自己說服了——下學期的學費、住宿費、以及零用還都沒有著落,遇到勖存姿可以解決一切問題,“這是我一個墮落的好機會,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得到這種機會的。”

一瞬間,她什麼都有了,房子、管家、司機、傭人,學費自不在話下,抽屜裡塞滿了成打直版的鈔票,用完就會有人來填滿,像一個神祕的聚寶盆。

她可以將所有的參考書都買下來,讓自己不需要在大眾圖書館裡出現。

她給自己買了一個十二克拉的鑽戒,麻將牌一般,纖細的手指承不住鑽石的分量,戴上去會歪在一邊,那她也要買。

她報復式地花錢,賭氣式地花錢,但一切又似乎變得索然無味,“因為這些東西現在都變得唾手可得。得到的東西一向沒有一件是好的。”

最初的設計,她只想和他在一起六年,讀完六年功課,拿到文憑,有了自立的本錢,可以領取律師執照,揚眉吐氣,鶴立雞群。然後一定要脫離他,不能一輩子都過這樣金絲雀的日子。

喜寶:清醒著墮落,可否更快樂?


只是,她沒想到,被包養的日子竟然如此的具有腐蝕力。

她既怨恨他,怨恨他憑著有錢就可以買下一個人,又在心靈上依賴他,她在他身上得到了從未得到的父愛。

勖存姿帶給她的,是任何人都不能帶給她的那種安全感,他有錢有勢,能夠在不動聲色之間,輕而易舉地左右別人的命運,他有能力解決喜寶生命中的一切難題。“我不會單單口頭上為別人設想的。”

這與喜寶的需求和觀點如此投契,“假如有人說他愛我,我並不會多一絲歡欣,除非他的愛可以折現。”

稍後一點,她才會意識到這種男人的可怕,他要掌控所有的事情,當他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他會成為最好的人,可是他很容易翻臉。

她私會男同學時,勖存姿不在乎,因為那都是孩子一般的賭氣和報復,但他卻在她面前槍殺了令她心動的德國人。

溏心爹地的真正面目是,不懂愛,只懂控制;要不起愛,只懂得交易。

喜寶:清醒著墮落,可否更快樂?


師太寫《喜寶》的靈感來源於施南生,她曾問:“女人如何才能最快得到鑽石?”施回答:“那就找個溏心爹地咯。”


要離開他,隨時都可以,他給的錢已經足夠讀完劍橋的了,但她卻發現自己離不開了。母親自殺了,現在他是這世上唯一能對著說心裡話的人,哪怕她恨他。

他可以助她達到目的,成為最年輕的大律師,甚至可以使她進入國會,但她自己不願意了。她再也沒有興趣上學,原來誓死都要拿到的文憑卻直接荒廢了。

上學又有什麼意義呢。哪有比這樣的生活更舒適,什麼都不用操心,什麼都不用想,外面闖蕩需要看很多人的臉色,而她只需要對付他一個人,“受他一個人的氣勝過受全世界人的氣。”

遊戲中的一次作弊,破壞了所有升級打怪的快樂。

她寧願選擇留在勖存姿身邊,做一個沒有身份的女人,她什麼都有了,只是不快樂。

勖存姿去世後,她依舊一個人生活,在銀行裡換了一百萬的直版鈔票,全是大面額的,一疊疊放在書櫃裡,沒事時拿在手上,像撲克牌那樣去玩,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經完了。“什麼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當年她用很大的勇氣墮落,現在她用更大的力氣抗拒更深的墮落。

喜寶:清醒著墮落,可否更快樂?


這本小說讓喜寶已經成為某一類女人的象徵,可她並不討厭,讀者都會原諒她,她是這樣一個無人照料的苦孩子,她認定了世間的一切都是交易,她就是這麼活下來的,她墮落了,可從未怨天怨地,而是說:“社會沒有對不起我,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她有沒有後悔過?有的,她最後依舊是後悔了,得到了一種生活,又幻想原來的那種生活——嫁給一個小職員,生幾個孩子,忙碌喧鬧中度過一生,聽孩子親自己的臉龐,說“媽媽快樂”——或許也會樂在其中。

只是後悔也沒有用,回不去了,人只能沿著自己的命運走下去——而命運就是自己曾經做出的每一個選擇。就像宮二先生說,“說什麼人生無悔,不過是賭氣的話罷了。”


喜寶:清醒著墮落,可否更快樂?



後悔歸後悔,過歸過。向下萬丈深淵,也是鵬程萬里。

喜寶的經典言論被引用至今:

“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愛。如果沒有愛,很多錢也是好的,如果兩者都沒有,我還有健康。”


她最想得到的依舊是愛,只不過當愛對她來說是一種奢侈品時,她只能轉而去追求更簡單一點的金錢。但最終,她還是意識到了,自己算來算去,還是忽視了感情的重要性。

她清醒地墮落,正如我們每一個選擇都以為自己已經窮盡了當時的智慧,卻在稍後的時候,感到深深的不滿足。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們哪個人不是某種意義上的喜寶?

即使是看起來體面的中產階級,也可能需要背地裡出賣原則,也需要做出一些不體面的事情來維持生活。

窮人以為自己活著才是屈辱,為官者每天需要陪領導吃飯到半夜,聽到領導講笑話假裝很好笑,經商者每天和當權者溝通,偽裝成與他們是朋友,恭維的話說得至真至誠,這些不是損失?

不過是能夠出賣的更多,得到的也更多而已。

喜寶問自己:

“我是怎麼淪落到這種地步的呢?竟靠出售自尊為生。究竟是勖存姿的錢多,抑或是我的自尊多?在未來的日子裡,這個問題可以得到回答。”


看完全書,我們已經得到答案。

得到了錢,就感覺到自尊多,有自尊時,又覺得錢最可愛,人總是被困在自己慾望與需求的矛盾中不能自拔。

以前做窮人的時候,死命讀書,覺得讀書最重要;書讀不下去的時候,靠著出賣自己獲得讀書的機會,只盼一紙文憑能讓自己熬出頭;後來發現文憑並沒有什麼用,還是抓牢這個男人最重要。

正因為需求在不斷改變,所有的選擇和交易都會顯得愚蠢。

這是喜寶的悲哀,也是我們共同的恆久悲哀,我們用自己所沒有的去換取自己所需要的,但是我們所換來的東西,都不如失去的東西那樣可貴。

出賣了之後覺得得到的不值得,得到了認為失去的最高貴,在長久的不甘心中徘徊。

所以自古成功很容易,而快樂很難。我們總是算來算去,忘了算計情感的損失、良知的損失、自尊的損失。

我為這部還沒有開拍的電影捏把汗,如果拍成鞭撻女人的虛榮心,再來個掘金女不得好報的故事就糟糕了。

事實上,這篇小說講的就是人性,人性的貪心與慾望,人性的短視與不甘。

這部電影更適合作為一張金錢社會的浮世繪,每個人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影像。

在無知中墮落,十分危險,在清醒中墮落,也未必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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