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 女

高春需

一

槐女從槐河對岸的村子嫁過來，一路吹吹打打，喜慶的嗩吶驚動了河上的浮冰，迎親的隊伍抬著花轎，沉重的腳步把草橋壓得顫顫悠悠，發出讓人心疼的“咯吱咯吱”的響聲。

此時剛出新正，一般人家不會在這個時候嫁女，為的是怕別人笑話，養不起了才在春天打發閨女，但據說槐女的家庭成分不好，所以也就不避這些忌諱。這邊茂槐大爺的兒子根旺年前喪妻，丟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女兒，急需要找個媳婦照顧，好不容易讓媒人李大腳說了這門親事，也就顧不了許多，夜長夢多，讓福泰爺翻過歷頭，二月初六就是黃道吉日，剛出正月就把槐女迎進門來。

都說根旺娶了個好媳婦，人高馬大，個是個，樣是樣，溫柔賢惠，農活也樣樣都行，就是成分不好。茂槐大爺雖說三代貧農，但到他這輩時來運轉，混出了個模樣，當上村裡小學的貧協代表，那個時候是貧下中農管理學校，學校開大會茂槐大爺可是坐在主席臺正座上的。雖然他不怎麼講話，但大家都聽他的。他好歹也是有頭有面的人物，但讓兒子娶一個這樣的媳婦，卻不是他的本心。所以他打心眼裡看不起這個兒媳，過事那天，他心事重重，板著個臉，那頭也知道高攀了，不敢挑多少細禮兒，上完拜草草吃過午飯就打道回府了。

二

茂槐大爺的家住在北大巷，院裡一株兩摟粗的百年古槐，茂槐大爺也說不清楚這古槐是誰栽的，大約是他太祖吧。高約三四丈，枝綢葉濃，覆蓋了周圍五六家老宅，都說北大巷的風水得益於這棵古槐的蔭庇。因為家裡窮，茂槐大爺成親較晚，解放前鬧還鄉團那陣子，他在村武委會當民兵，夜裡巡邏的時候，在村東的玉皇廟撿來一個媳婦。茂槐大娘也算是一表人才，就是後來兩眼長了蘿蔔花，白天走路剛能掃個道，一到晚上什麼也看不見。 根旺是他們的獨生子，從小嬌慣行宜，弱巴巴像棵豆芽菜，一陣風颳來他都要趕緊扶住牆角。但他上過高小，能打算盤，就在生產隊當了會計。

槐女真的很能幹，她除了把根旺一家老小伺候得服服帖帖以外，地裡的農活不耽誤，每天還能到隊裡掙10個工分。這一家人和和睦睦，小日子過得也蠻幸福。

三

轉眼到了冬閒的時候，白天，槐女跟民兵們要大搞農田水利基本建設，用小排子車到村東槐河邊拉沙，再把村西的大壕坑填平。晚上，隊裡分給各家帶皮的花生，讓社員們剝了皮再把花生米交回去，來年用作種子。根旺的女兒這時候已滿週歲，槐女不在家的時候就由她的婆婆照看，不想這天，一個沒有看住，孩子抓了一粒花生米放到嘴裡，卡到喉嚨，孩子哭不出聲，盲眼的奶奶也看不見，等槐女回來發現後找到村裡赤腳醫生醜孩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槐女哭了三天三夜，把孩子埋到村東沙丘上棗樹林，但從此，這個家裡卻失去了笑聲。

場光地淨了，田地也上了大凍，該是運動的時候了，通常是把村裡幾個“四類分子”拉出來批鬥，先在學校批鬥，讓學生們寫發言稿，一個班級一個班級地批鬥，然後再拉到群眾大會上集中批鬥，這樣一般也夠批鬥一陣子。也不知道是誰的主意，今年的批鬥換了花樣，要村與村之間交換批鬥對象，就是把鄰村的“四類分子”與本村交換了批鬥。據說這也是當時一個典型經驗，不知道當時的《高邑戰報》有沒有專門介紹。

幾個戴高帽子的鄰村的“四類分子”被押到學校，一個個灰頭獠耳，穿著臃腫的大棉襖，倒背的雙手被萩麻繩結結實實地綁著，並排站在教室前邊。

按照慣例，貧協代表茂槐大爺先進行階級教育，進行憶苦思甜，講一通“大年三十沒有吃的，爬到樹上捋榆葉”，等等，然後大家喊口號：“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等等，然後他命令所有“四類分子”跪下，向革命小將低頭認罪。有個大個子的“四類分子”腿腳不便，被茂槐大爺一腳踢倒，那大個子“唉吆”一聲，躺在地上，他一回頭，用乞求的眼光看了茂槐大爺一眼，“輕點啊，親家。”雖然聲音不大，大家卻都聽見了，只見茂槐大爺滿臉漲紅，腦門上的青筋爆出老高，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愣在那裡。這時候有個老師帶頭喊：“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毛主席！”“打到四類分子！”“階級鬥爭，一抓就靈。”

茂槐大爺醒過神來，踉踉蹌蹌回到家，正看到兒媳槐女收工回來，他一口黏痰堵在喉嚨裡，咳嗽半天也出不來。槐女見他滿臉通紅，忙問：“爹，你怎麼啦？我去給你叫醜孩看看吧?”茂槐大爺白了她一眼，狠狠地說了一句：“以後別叫我爹！”

第二天，一群孩子在大槐樹下看見了槐女，一個為首的孩子喊了聲“一——二”，大家一齊喊道：“槐女的爹，黑四類，槐女的娘，沒人睡；槐女的爹，鑽被窩，槐女的娘，當和尚。”正巧茂槐大爺從門裡出來，他回身從門洞裡抄起一個掃把，嘴裡罵著“兔崽子”，一邊瘋了似的追得這夥孩子到處亂竄。

四

茂槐大爺很少到學校去了，過去古銅色臉上的笑容也沒有了，大家都知道他有心事，開始以為他因為槐女的出身，後來大家隱隱約約聽說是因為槐女不生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老槐樹不能沒有後人乘涼啊！在他心裡，他越來越覺得娶槐女是個嚴重的錯誤。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把這心物事向盲老伴說了，於是，盲老伴第二天就指桑罵槐，罵槐女是“不透蛋的草雞”。槐女很委屈，但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明眼的鄰居們自然看不慣，慢慢傳出許多閒言碎語，說根旺不行，看那豆芽菜一般的身子還能造出小人兒來？以前根旺媳婦懷孕，是借別人的種。後來有人說，根旺前妻偷玉米被遊動組的半彪子逮住了，半彪子是個光棍漢，因為結巴，30多歲了也沒有抓撓上個人。半彪子很認真，要帶她到大隊部，她乞求說：“你放了我吧，我給你做挑碗兒面吃。”半彪子把眼一瞪：“你、你、你說別哩吧！”她很害怕，不知道說別哩是什麼意思，於是就說：“要不我給你捏餃子吃？”半彪子仍然把頭一梗，狠狠地說：“你、你、你、說別哩吧！”女人哭了，慢慢把衣釦解開，露出雪白的胸脯，半彪子活了這麼大，哪裡見過這個？他渾身發麻，兩腿一軟，竟然“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

這事茂槐大爺一家當然不知道，不過從那以後，半彪子卻經常來茂槐大爺家，有時候帶幾穗沒有長熟的玉米，有時候帶一把癟癟的毛豆角，有時候帶幾株剛拔下來的花生蔓子，上邊的果實也都沒有成熟。

五

不論槐女如何乞求，茂槐大爺還是讓兒子把槐女休了。老槐樹需要有後人來乘涼。貧下中農根紅苗壯，茂槐大爺的兒子不愁娶不到一隻“透蛋的草雞”。李大腳很快為根旺又張羅了一門親事，東河套村劉家的姑娘，雖然快30歲了，卻保證是一水兒的黃花大閨女。這次的婚禮很隆重，因為對方也是貧下中農，絕對不能湊合的。彩禮除了紅寶書以外，還有當時時興的“三大件”縫紉機、自行車、手錶。除此以外，女方陪嫁的所有物什都由男方購置，同時還要按照相同的標準置辦另一套嫁妝，供女方的弟弟娶媳婦用。

可把茂槐大爺氣壞了，“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我兒子娶媳婦還要把他小舅子的傢伙置辦齊全？你你你，你去問問，她究竟那一塊值這麼多錢？”

李大腳說：“人家可不愁主，如果不行，我立馬跟人家打退。”茂槐大爺愁了三天三夜，最後咬牙答應了對方的條件。

為了這隻透蛋的草雞，茂槐大爺把全部的積蓄都拿出來還不夠，在變賣了能夠變賣的家當以後，仍然還差100多塊錢沒有著落，那時候的100元足足能頂現在的10萬元，也許這個換算不科學，但可以肯定地說，現在的10萬元，要比那時候的100元好湊得多。茂槐大爺東挪西借了好幾天，親戚朋友都張過嘴了，到最後才湊了8塊4毛6。李大腳傍晚又來催了：“如果再湊不齊彩禮，人家槐河那邊就要把人抬走了。”

這個冬夜好長啊！茂槐大爺一夜之間竟然愁白了頭。到公雞打鳴的時候，他終於想出了辦法。

六

“北大巷的古槐要刨了！”這個消息在村裡不脛而走。人們像看大戲一樣圍攏過來，把茂槐大爺家圍了個風雨不透。大樹整整刨了三天。一幢幢表磚和土坯的老宅，蔭庇在古槐下幾十年，忽然沒有了古槐枝葉的遮蓋，人們感覺到這冬日的暖陽照射過來，竟然像盛夏炎炎的烈日那樣刺眼，那樣讓人不舒坦。沒有了古槐，村裡人忽然覺得，北大巷空曠得可怕，繼而覺得，整個村子都空曠得可怕。

自從失去了老槐樹，人們再也沒有看見過茂槐大爺的笑容，新娘子進門後，也總是盛氣凌人，終日哭喪著臉，看誰也沒有一口好氣。村裡喜歡聽房的壞小子們很失望地對別人說：“一次也沒有聽到過根旺和她媳婦幹那個事。”

一年後，這個新娘子跟別人私奔了。派出去尋找的人回來後，私下說：“今天在槐河北邊看見槐女了，她懷裡抱著一個大胖小子。”話音未落，只聽門外“咕咚”一聲，出門看時，只見茂槐大爺栽倒在門前的臺階上，牙關緊咬，人事不省。

大家把醜孩找來，醜孩看了看瞳孔，對根旺說：去找福泰爺定日子，準備你爹的後事吧！”

2007.8.30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