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王雪瑛: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新人類”

文學 小說 歷史 藝術 經濟 電腦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9-04-07
張煒 王雪瑛: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新人類”

張煒《艾約堡祕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

寶冊是當代文學中的“新人類”?

——關於長篇小說《艾約堡祕史》的對話

張煒 王雪瑛

原載《文藝爭鳴》2019年第一期

王雪瑛:變革和轉型的時代會遭遇這樣的命題,在變化和發展中,我們如何完成價值重建,如何尋找心靈皈依?以作品深入當下的複雜現實,深入當代人的精神腹地,體現了一個作家的思想能量和藝術創造力。你的長篇新作《艾約堡祕史》(2018年首發),承載著當代生活中的重要命題,抵達了當下生活最前沿。評論家李敬澤指出:張煒依然有力氣、有少年般的冒險精神去面對龐大的現實,以小說探討這個時代一些根本的、重大的、核心的、精神的問題。你在青年時代,就駕馭了宏闊的題材,完成了厚重的《古船》,成為新時期文學的經典文本。近40年來,你創作了21部長篇小說,人生閱歷和創作經驗豐富而成熟的你,在應對新的重大挑戰,寫作這部新長篇時,創作心態和創作狀態是怎樣的?

張煒 王雪瑛: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新人類”

張煒《古船》手稿本

張煒:要寫作也就只好面對複雜的人生問題和社會問題,它們總是糾纏在一起。這可能不是選擇與否,而是必須的和必然的。寫作的過程顯然就是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和迴應,不過要使用藝術的(詩性的)表述方式。如果幾十年裡都不曾停下,也就變成了日常生活。既然如此,一個寫作者也只能習慣於這種生活,安定而認真地對待它。具體到一部新作品的創作,雖然還是慢慢地寫下去,但是在局部,在寫作中,常常會處於深深的沉浸或激越的狀態。作者只能欣然接受這一切,這也是很難得的。

王雪瑛:在艱辛的探尋中,走出成熟的掩體,對自我有新的發現,對寫作有新的體驗?不斷的挑戰自我,走出已有的安全感,也是你保持創作激情的一種方式?“少年般的冒險精神”對於寫作,對於長期創作的作家來說,重要嗎?

張煒:人生只能往前走,寫作和回憶不過是一種迂迴。時光在延續,停滯是不可能的,生命的不同狀態會逐一表現出來,一章一章地展開。

王雪瑛:你以30年的思索和醞釀完成的《艾約堡祕史》進入當下社會生活的敏感區,直面經濟發展與自然保護、資本擴張與人性迷失等重要命題。在這部長篇的寫作中,你遇到的最大困難是什麼?在小說完成後,你做過重要修改嗎,還是在寫作的過程中修改?卡爾唯諾說,他在寫作的過程中做很多修改,稿紙常常變得無法辨認,他不得不再打一遍。 你現在是用電腦寫作嗎?

張煒:如果一部書構思蘊釀的時間很長,一旦成稿,改動也就不會太大了。但句子總要多次潤色和刪減,越是年紀大了就越有這個問題,因為人的反應能力會隨著年齡而減弱,出現很多不周之處。寫作的真實情形是,找到一個貼切的字詞不是那麼容易,這得慢慢來,多想一想。語言與內容是不能剝離的,語言落下的同時,一切也就包含其中了,所以要極其慎重。這是最難的事。如果將語言和故事分開了,那大致是通俗讀物的寫法。我一直用筆寫,不用電腦。

王雪瑛:在北方,“遞哎喲”就是“求饒”的意思,《艾約堡祕史》是一個流溢著懸念的書名,讓讀者展開豐富的聯想,同時又是一個隱喻,蘊含著多重意義。《艾約堡祕史》是何時確定書名的?最順利的一天,你寫了多少字?

張煒:所有的書都要確定名字才能開始寫。名字好比書中世界的太陽,它要照亮這個世界,具備全部文字圍繞它旋轉的強大引力。順利的時候,一天能寫2500多字。

現實的誘惑與完美人格

王雪瑛:《艾約堡祕史》主人公淳于寶冊歷經磨難和艱辛後,成為財力雄厚的狸金集團的董事長,成功的私營企業家。小說前半部寫了他從哪裡來,後半部寫他要往哪裡去,他將如何自我選擇?他選擇的動力、他選擇的艱難、他選擇的可能性。

張煒:人在許多時候會想個明白,只是想明白了也無法去做。人生的許多辛苦就來自這裡。能夠將新的覺悟貫徹到現實生活中去的人是了不起的,但也可能面臨許多危險。因為生活與現實不完全是遵循理性的,它可能自有一套邏輯。人不得不經常遷就和妥協,結果又壞了大事、誤了大事。人生之難就表現在這些方面。理性才是最重要的,缺乏理性的民族一定要遭遇最多的磨難,作為一個人也同樣如此。

王雪瑛:小說記錄了淳于寶冊這代人半個世紀的精神成長史。你對這個人物的塑造中,沒有簡單的道德審判,而是從歷史到現在的情節推進中,在幾種人物關係的演繹中,在他個人的精神成長與時代風雲的關係中,深入細緻地揭示人物的複雜性:呈現他內心的矛盾和掙扎,他的痛苦與荒涼病。讓我想到了博爾赫斯所言:“從長遠來看,一個人就是他處境的總和。”淳于寶冊的複雜性體現了小說的深度與力度。

張煒:對筆下人物作出過多的道德審判,往往會令人生厭。實際上也不可能完成,因為事情不會那麼簡單。作家做不了的事情硬要去做,這就留下了口實,也會造成其他後果。人生的行為以及結果太複雜了,僅僅以道德來結論還遠遠不夠,所以作家在這方面需要慎之又慎,這本身也是一種道德要求。

王雪瑛:他的世界曾經很小,他的世界現在很大。在半個世紀歷史大潮的跌宕中,他的命運沉浮起伏。現在的他足夠強大,特別是在艾約堡內和集團的總部,他可以充分實現自己的意志,但是他依然感到黑夜的漫長,他似乎已經自我實現,卻又承受著自我分裂的疼痛。

張煒:一個人在事業上成功時,常常會給自己或他人一個假象,即此刻的力量很大。真實的情形並不是這樣。這隻有在反省力很強的人那裡才會知道,如果他自己直到最後都不知道,那就太愚鈍了。真實的情形是可能並不強大,而是經過了相當長的奮鬥之後,作為一個人的全部可能和侷限都如數展示出來了。這會兒再往前就更加困難了,人生開始處於守勢。也許新的動作還在繼續,好像不太費力就可以完成得很好,實際上並沒有什麼拓進意義:只是輕車熟路的重複,或者在重複中埋下了大錯。

王雪瑛:在艾約堡主任蛹兒看來,他善良而單純,他還將仗勢欺人的傢伙都當成了仇人,在磯灘角村長吳沙原等人看來,狸金的巨大財富中,佔絕大比例的是不義之財:狸金毀掉了水、空氣和農田,還讓人們懷疑正義和正直,公理和勞動……淳于寶冊面臨著這兩種對立的評價,他常常在深夜中驚醒,在心裡嘆息……

張煒:一個人面對截然不同的評價是正常的。愛者找到了理由,所以才愛。恨者也同樣如此,所以才恨。客觀的評價標準只能放在時間裡,但時間又會讓人遺忘,忽略許多細節,而細節對評價一個人是十分重要的。由此看來人的自省力和自我批判、懺悔和罪感,這才是最最重要的。這對所有人都一樣。道德楷模對於他人可能是存在的,對於自己一定是虛妄的。

王雪瑛:小說不僅僅呈現旁人對淳于寶冊的評價有鮮明對立的兩面,他本人的言行也有分裂的兩面。他一面對部下說:“我們狸金沒有敵人,只有夥伴,講的是雙贏。”他一面又對部下面授機宜,把旁邊兩個村子的事情先辦,明天就開始,讓磯灘角成為海邊的孤島。

張煒:人的虛偽是經常發生的,這往往是由於心和身的不一致,身體先自軟弱下來。心靈比肉體要強大一些,但心靈最後總是向身體妥協。現實的誘惑會強於完美人格的追求,這就是人類的不幸。一個人能在內心裡對自己有個清醒的評價,這已經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了。

王雪瑛:當淳于寶冊決定開始總攻時,他讓部下去兩邊漁村忙公務,聽到推土機響起來,而他獨行去磯灘角,會見吳沙原和歐駝蘭。“這最後一次冒險是以愛的名義,或者恰恰相反:最後一次愛情是以轟轟烈烈興師動眾的方式開始的。”這樣的情節發展意味深長,對應著他的雙重訴求,一面是資本追逐利益的本性,一面是內心渴望情感的慰藉,一面連著他的過去,一面向著他的未來,因為都不想放棄,他內心或隱或顯的交戰,使得他處於一個矛盾的,動態發展過程中,他的未來之路有著不同的可能性,小說的情節更有張力,他也更顯豐滿而獨特。

張煒:人這一生最終想要走向哪裡,有時連自己也說不清。有些一閃而過的念頭可能會變成恆定的目標,但也可能很快就忘掉了。在現實行進的隆隆車輪聲裡,人沒有那麼多的時間等待和觀望,所以選擇的機會和餘地總是少而又少的。愛情比較起來還是神聖和崇高的,所以許多人願意相信它,為它忍受和遷就。現實是殘酷的,這將給愛的雙方造成巨大的傷害。

唯有文學呈現愛情的深意

王雪瑛:無論是回望歷史的《獨藥師》,還是直面現實的《艾約堡祕史》,你都涉及了愛情的主題。在《艾約堡祕史》中,淳于寶冊自語:“我老了,狸金的事情真要撒手了,在老天爺留給的一點時間裡,我只想好好著書,我還想實打實地研究一門學問,它們都是關於愛情的。”他將自己與民俗學家歐駝蘭的結識與交往,放在半生的時間去打量,對她的神往,對她價值觀的認同是他自我淨化的能力,對愛情的期待和追求,是他擺脫資本的控制,重塑自我的動力,愛是光亮,引領著他穿越幽暗,走出鉅富後的心靈迷失?

張煒 王雪瑛: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新人類”

張煒《獨藥師》

張煒:愛情引領靈魂的飛昇,這沒有問題。但愛情的全部組合中,總有一些元素是主觀虛構出來的,它們遲早會被捨棄。愛情有許多是來自他者的新異和新奇,這些將在時光裡變舊,一點點褪去光澤。這時候總不能說一定是愛情變質了,而是所有事物都要經歷的階段,要變舊。

王雪瑛:淳于寶冊歷經人生後,他還是相信愛情,他還有著追求愛情的激情和能力,他有著頑強的生命力。

愛,是生命中的重大情結,也是文學探究的重要主題。在《艾約堡祕史》的情節展開中,你都關注和呈現人物的情感線索。比如蛹兒的情感經歷,吳沙原的情感經歷,勾勒了現代人的情感曲線,構成了整部作品豐富的情感生態。其中淳于寶冊和蛹兒一起到了小島,看見了吳沙原的前妻,這樣的細節讓人印象深刻。現代人的情愛,是你探尋人物的內心,認識複雜的人性,塑造人物,敘寫心靈史的重要向度,重建對愛的信任,也是現代人獲得生命能量的重要途徑?

張煒:人的墮落常常是從不再相信愛情開始的,頹廢也從這裡開始。愛情是生命的強大依賴,沒有它當然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會變得更糟。對愛情最具腐蝕力的是權力和金錢這一類東西,可見它們不是什麼正能量。一個人會以為擁有了物質支配力就可以妄行,可以在情感上為所欲為,這就露出了淺薄相。反過來,能為愛情捨棄世俗的巨大擁有,比如蓋世的財富和權力,倒有可能是最值得讓人尊敬的。愛情也不等於簡單的好奇和傾慕,雖然它可以從這裡起步。如果越來越多的人對愛情不再信任,紛紛丟棄它,那就一定是進入了一個道德低下的時代。

王雪瑛:如果說淳于寶冊重回中學校園,相遇的“老政委”意味著他的過去,伴隨著他人生中的錘鍊和成長,從怯懦到自信,從貧困到鉅富。蛹兒是他的現實,是艾約堡生活的溫度,是狸金運轉的常態?

張煒:一個人給予另一個人難得的慰藉,又是發生在異性之間,就會被當成愛情。但愛情不光是彼此慰藉,還有更多。異性之間相互都有強烈的需要,這隻有對方才能給予,所以他們就再也分不開了。但是如果出現了比慰藉更重要的東西,它們難以名狀,彼此都在感受,愛情的深意就進一步被領略了。愛情發生和遞進的層次,只有傑出的文學作品才能呈現出來,這也是寫作的要務。當然,生活中的愛情會變質、流失和陳舊,它不會是一塊永久不變的金鋼石。有人試圖培植出新的愛情,讓其產生出更崇高的東西,因此就出現了愛情的理想主義。

王雪瑛:民俗學家歐駝蘭是淳于寶冊改變自我的動力,是他擺脫荒涼病的良藥,也是狸金格式化磯灘角的阻力。她是獨立的自我,是他的可望而不可即,讓他保持對自我審視與反省,相對而言,小說沒有直接展開她的情感經歷,而是留白,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

張煒:在愛情的兩人空間中,一方比另一方更清醒和更超脫,這一方就是冷靜的人、不簡單的人。如果她(他)壓根就沒有陷進去,發生在對方身上的就是所謂的單相思。文學作品中寫到的單相思者,都是一些可憐的人。不過這一類人在許在多時候又會是十分強悍的,而被愛者的優越地位常常只是一種假象,只不過在這次雙邊關係中偶然佔了上風:之所以被苦苦地追求,可能是因為自身某種柔弱的屬性。

數字時代與快速決定

王雪瑛:“老師,我做錯了什麼?改正還來得及嗎?我千辛萬苦九死一生才走到今天,再往哪裡走啊?”淳于寶冊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捫心自問而後提筆記錄。中學校長李音是他貧困無助的少年時代中愛與美的光芒,讓他在暴富之後沒有徹底沉淪,依然有著重新啟程的行動,追求愛情的勇氣,自我救贖的可能。

張煒:人在私下裡的道德追問、反省和自譴,有時也是自我寬恕的一種方式:這一來就可以與未知的什麼達成諒解。他的疑問和費解基本上是不成立的,因為他完全清楚自己做了什麼、抵達了怎樣的罪境,知道悔之已晚。惡的積累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所以自我追究總是顯得做作。對他來說,問題的結症不是尋求一個正確的答案,而是有沒有決心重做新人,真的改弦易轍。

王雪瑛:你對淳于寶冊的內心世界開掘很深,這也是對人性的透徹揭示。吳沙原嗜好閱讀,執著而倔強,他不為世俗功名潮流所動,不為結局而改變堅守,不為功利而放棄良知,他只是磯灘角的村長,但他以內心堅定的力量抵抗狸金集團的資本攻略。他有著絕不妥協的倔強。

張煒:閱讀對人的成長、對心靈之力的養成是至為重要的。事實上,沒有深入而廣泛的閱讀,就沒有深沉有力的人生。但光有閱讀可能還嫌簡單了一些,追溯起來,一個人的總和還包括了血脈和秉賦、現實經歷對人的磨礪等等。自然環境也是不可忽視的一個條件。人們對一個人心靈力量的判斷,有時過於看重這個人當下的世俗地位了,所以總是屢屢犯錯。心靈的力量許多時候是潛隱不彰的,它只在特殊的時刻才會暴露出來。這種力量的確在極大程度上依靠閱讀才能生成,這是後天修養的至大條件。卓異不凡的思想與藝術將短促的人生擴展為無數倍,所以沒有什麼其他功課可以與之相比。人的倔強也不應該是單純的性格傾向,而是理性的堅持。

王雪瑛:你在《艾約堡祕史》新書首發式的對談中說,“我期待你們從中能讀到自己。我覺得這裡邊的人物,每一個裡都能找到我個人。”你對自己塑造的淳于寶冊滿意嗎?小說中你對哪一個人物的塑造特別滿意?

張煒:作家對作品中人物的命運其實是沒有更多辦法的,因為這些人物一點點長成了目前這個樣子,受著諸多條件的限制。作者很難為他們創造出額外的優越條件,讓他們變得更好或更壞,比如心靈,比如物質生存條件,比如愛情生活等等。人生總是不圓滿的,缺憾常常無法克服。這不是寫作者的能力問題。作為書中的一個人物,也只能是目前的樣子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作者不會滿意自己筆下的人物,總希望他們活得更好,這類似於父母對孩子那樣的心情。最後,人物隨著一部作品的出版而離開作者,從此開始了獨自流浪,再也沒人照料他們。作者有時遠遠地打量著走遠了的一個個背影,常常有一種心酸的感覺。

王雪瑛:你在小說中塑造的淳于寶冊,不是展現商業上的成功學,而是在人物身上集中了這個時代的問題和困境,在充分享受物質的自由後,如何面對真實的自我?如何構建心靈的家園?發展與保護,財富與良知,慾望與情感,這不僅僅是屬於個人的問題,呈現了你對時代命題的思考和迴應:在我們當下的快速發展,價值多元、追逐盈利的社會氛圍中,審視與反思,選擇與堅守是不是很重要?

張煒:對於一個人來說,現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加速,做任何事情都要抓緊時間,不然就來不及了。心靈問題、尷尬處境、生存的兩難,這一切在人類歷史上一直存在著,現在不過是換個面目重新出現,但也的確是變得更緊迫了。時間不再等人,這就是數字時代。有些問題在過去可以緩緩處理,現在則不然,要快速反應快速決定,因為生活沒有留給人們那麼多時間。這個變化讓所有人都有點始料不及,好像形勢格外嚴峻,出錯的機率大大增加了。人活著,面對的基本問題還是那麼多,不同的是作出決定的空間和時間被大大壓縮了。現在的人需要更加敏捷。新時代當然也會產生新問題,但不是想象中那麼多。由於時間被壓縮了,問題才顯得更強烈、更大和更多。其實當我們面對一些基本問題時,不妨先鎮定下來,先不要慌。

王雪瑛:小說深入淳于寶冊的的精神困境,同時也呈現了他的自我懺悔,改變自我的勇氣。也許小說開始吸引讀者的是急劇變化的時代中鉅富階層的內心和自我,而深入的閱讀後,是從他的精神歷險中認識人性的隱祕,淳于寶冊的豐富、複雜,超越了一般的“企業家”,他是你筆下獨特的“這一個”,他也是當代文學人物群中的“新人類”?

張煒:讀者通常非常重視作品中人物的現實身份,由此做出種種分析,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這裡有必要提醒,不能因此而忽略最主要的東西:生命的本來質地。雖然不同的社會身份會影響它們,影響其表現方式,但二者仍然有個主次問題。身份的不同會製造出許多表相,將內在的核心給遮住。一個人處於權高位重的位置,或處於財富的頂端,並不能改變深刻或膚淺的生命品質,因為這些品質屬於先天鑄成,外加後天經歷的全部綜合,當下只是一個小小的部分。透過表相看本質,是我們一直被告誡的方法,既然如此,也就需要從人物的全部行為中去分析他的心智和天資,如靈魂的性質,思維力,道德狀況等等。所有這一切會最終起到決定作用。他的現實身份具有很大的偶然性,這要引起我們的注意。

語言與故事和人物化為一體

王雪瑛:你在《艾約堡祕史》的創作談中提到,“讓人重新相信愛情、相信道德,讓人覺得正義是可以有的,尊嚴是可以講的,這在有些人那裡,在物質主義時代,真的是最難的一件事。這部書想做的,就是這樣的難事。”海明威曾說,“一個對正義和非正義沒有感覺的作家,還不如去給特殊學校編輯年鑑而不是寫小說。”在思想資源甚為複雜的今天,作家不能失去價值判斷的能力。對於直面當下的作品來說,如何抵達時代的最深處,價值的建構很重要?

張煒:時代一日千里,這是人們常說的話。儘管如此,有些古老的價值和意義並沒有隨之改變。人們在生活中容易遷就一時的風氣,習慣以新為美,樂於否定過去,認為是思維的進步。其實守住一些古老而恆定的常理和常識更為重要,也更需要勇氣。在生活中,那些相對謹慎的人比起動輒激動不已、衝動求新的人更可信賴。經驗是從無數次的嘗試中、從漫漫時光中獲取的,一代代為此付出過沉重的代價。商業主義和物質主義者對精神的恪守是不屑一顧的,由此造成的巨大災難卻有目共睹。在許多人笑貧不笑娼的時刻,仍然要允許一部分人說出笑娼的理由。誠實、勤懇、清潔、勇敢、正直,這些老詞所包含的內容,仍舊值得堅持和追求。

王雪瑛:我心儀張元濟先生的這句話:“數百年舊家無非積德,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在海邊,歐駝蘭對淳于寶冊說,“任何一個人,比起磯灘角這樣一座歷史悠久的漁村,都是十分渺小和短暫的。海和沙岸很大,它們對我們意味著永恆。”淳于寶冊回答,“愛也是永恆的。”愛與自然是你價值建構的重要資源?

張煒:愛情和大自然一樣寶貴,也一樣容易遭到玷汙和破壞。一些道德觀念方面的挑戰者會對傳統的愛情大加撻伐,一些物質主義者對大自然的破壞也從不手軟和憐惜。這兩種人都是毀壞者,也常常被冠以“勇士”或“開拓者”。這是最荒唐不過的事情。

王雪瑛:陳曉明在《逃逸與救世的現代史難題》中,對你有這樣的描述,“多年來,他以詩人般的浪漫氣質和思想者式的執著叩問,去追尋當代的思想難題,企圖穿越當代文化困境。”《艾約堡祕史》是你直面當下動態、複雜的現實世界的創作實踐,你如何評價一部直面當下生活的小說的價值和意義?

張煒:寫作者維持正常的感知力和是非觀並不容易,很難做到,這真的是一件極困難的事。比如有的地方,為了一點點錢把自然環境搞得一片狼籍、把人與人之間的信義如數摧毀,反而因此受到了一些人的作文歌頌。

王雪瑛:你在一次對話說得很傳神,“小說中思想的深邃力量往往藏在渾茫的文字深處,當讀者合卷離開時,它們會不聲不響地一直追隨著他們。”你對藝術技巧自覺而敏感,在創作中注重思想和藝術技巧的深度融合,已形成了你作品的獨特韻致。這是創作中的難點嗎?

張煒:文學作品常被喻為“詩與思”:“詩”好理解,“思”卻不應該是裸露的理念,它即便隱藏起來也好不到哪裡去。真正的文學之思是難以從故事和人物、更難以從意境中剝離出來的。如果將文學作品當成論文去讀,一定是缺乏審美力的表現。作家在寫作時,會在沉浸和激越中與語言化為一體,而語言又與書中的故事及人物化為了一體。

王雪瑛:在回溯20世紀初半島歷史的《獨藥師》中,你對歷史敘事有著獨特的處理,小說的主體部分共15章,深入展開歷史中對主人公產生重大影響的局部;小說的附錄是管家手記,梳理出相對完整的歷史事件,讓主體和旁觀,局部和整體相互對照和印證,更立體地呈現宏闊的歷史大潮中的個體命運。《艾約堡祕史》共有17章,也有附錄部分,分別是《校園記》《逃脫記》《喜蓮和山福》,為什麼要在小說的結構上做這樣的安排?

張煒:現代作品講敘故事的時候,偶爾也會猶豫起來:不再肯定它一定發生過。還有一種情形,就是故事的主線講完了,它的局部、更細緻的部分還需要重新講一遍。補充進來的故事不同於正文,也不同於第一次講述,它或許起著重新加固或探究的作用,把人的思緒引向更深處。這裡還有結構的問題:如果放到正文裡講述,或者就失去了藝術的均衡性。作品的附錄有許多功能,但無論怎樣,還是起著輔助正文的作用。一部好的作品讀完了,一定是意猶未盡,讀者會覺得悵然若失,想尋找與之有關的文字。那麼作者如果自信,就會設法滿足他們。讀者不讀附錄也完全可以,不過讀了,一定會覺得非常值得。

王雪瑛:我讀完全書後再讀附錄,這三節與前面17章的敘述語言不同,文字飽含著少年人充沛的情感和靈氣,從深入理解了人到中年的淳于寶冊後,再回首他的少年時代,重溫他心靈史上的重大情節:他從屈辱、艱辛和憂傷中走來,這樣更能體會他豐富而獨特的內心世界。我對他少年時的夥伴山福印象深刻,他是附錄中出現的最後一個人物,你用一千多字,就塑造了一個讓人心疼,讓人不忘的人物。他和淳于寶冊“相處短短的時間,可親情的濃淡不取決於時間。”附錄中敘寫的不僅僅是淳于寶冊生命中的苦難,還有愛與善的初心:那種美好的體驗,純真的感情,倍感珍貴。少年時代的他和人到中年的他,形成對比,對整部小說都有了一種特別的理解。小說如此的結構安排,讀來思緒綿延深長。

張煒 王雪瑛: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新人類”

張煒,當代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萬松浦書院院長。山東省棲霞市人,1975年開始發表作品。2014年出版《張煒文集》48卷。作品譯為英、日、法、韓、德、塞、西、瑞典、俄等多種文字。

著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刺蝟歌》《外省書》《你在高原》《獨藥師》《艾約堡祕史》等21部。

《古船》等入選《中國新文學大系》,作品獲優秀長篇小說獎、“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茅盾文學獎、中國出版政府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特別獎、《亞洲週刊》全球十大華文小說之首、中國好書獎、暢銷書獎、全國五個一獎、南方傳媒大獎傑出作家獎等多個獎項。

近作《尋找魚王》《獨藥師》《艾約堡祕史》等書反響熱烈,獲中國好書、年度好書等獎項。

張煒 王雪瑛: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新人類”

王雪瑛, 評論家,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中國作協會員、上海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第九屆全國文代會代表、上海報業集團高級編輯。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師從文藝理論家錢穀融先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曾獲全國第六屆冰心散文獎。著有《千萬個美妙之聲——作家的個體創作與文學史的建構》《傾聽思想的花開》《訪問迷宮》《淑女的光芒》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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