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鰲太線”穿越熱潮下的驢友絕命之旅

徒步 登山 戶外運動 秦嶺 新京報 2017-05-19

一場預期中無驚無險,順順利利的穿越行動,最後變成了3死1傷的慘劇。

全文5323字,閱讀約需8分鐘

“鰲太線”穿越熱潮下的驢友絕命之旅

“鰲太線”穿越熱潮下的驢友絕命之旅

▲遇難者現場照片

她側身躺著,空蕩蕩的登山包在腳邊,身體半裹在睡袋裡,雙手烏青,身後帳篷已經打開但沒有支撐起來。

5月9日下午4點,在海拔3500米的秦嶺太白山上,本被積雪覆蓋的楊黎平遺體露了出來。

這天距離楊黎平進入太白山徒步穿越開始,過去了12天,她也是“5·4穿越鰲太線驢友遇難事件”中,最後被找到的失蹤者。

楊黎平,47歲,昆明市人,出租車公司文員,之前有兩年短途戶外經驗。

一場預期中無驚無險,順順利利的穿越行動,最後變成了3死1傷的慘劇。(更多新聞,請關注新京報微信公號:bjnews_xjb)

網約“鰲太線”

楊黎平、和學英、木文勝、賈輝、董麗珍等8人組成的“雲南隊”,因為3死1傷成為這次5·4事件裡的主角。

和學英告訴記者,她和木文勝是夫妻,8個人裡年齡最大的50歲,最小的20多歲,有的做文員,有的做生意,也有人在私企上班,大家平時不甘平淡,愛好爬山,昆明周圍的山都爬遍了。

4個月前,他們通過網約,決定在小長假裡徒步鰲太線。

“鰲太線”穿越熱潮下的驢友絕命之旅

▲鰲山景緻

戶外圈子裡所謂的網約是指無領隊,無跟團費,全AA制的徒步方式。網約還有約定俗成的“三不問”原則:不問姓名、不問職業、不問隱私。

和學英說,他們之所以選擇鰲太線,是因為這條線這幾年太出名了!

鰲太線,是驢友們的稱謂,即縱貫秦嶺鰲山與太白山之間的一條主脈線路。太白山的主峰拔仙台是中國大陸東半壁的最高峰,海拔3767.2米,第二大高峰是鰲山(也被稱為西太白)標誌塔海拔3476米,鰲山-太白,兩個秦嶺主峰的高點被連在了一起。

鰲山以爬升難坡度陡,沿途沒有補給點著稱,太白山則以路線綿延、景色絕妙著稱。從鰲山穿越到太白山直線距離80公里,實際距離超過170公里的鰲太線,成為中國五大最艱難的徒步線路之一。

有官方記錄的鰲太線驢友穿越元年是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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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太白縣看鰲山

一位驢友說,驢子以走鰲太為榮,尤其以冬季走鰲山為“壯舉”,以走鰲太作為加持自己成為強驢的一個標杆。

李燕昆說,為去鰲太線楊黎平準備了三四個月,裝備都是現在網上買的,之前她只有爬山時的腰包,“帳篷、睡袋、登山杖那些都是第一次用,睡袋是在網上買的,900元。(更多新聞,請關注新京報微信公號:bjnews_xjb)

除了楊黎平,隊裡其他人都走過長線。和學英在群裡發了攻略,這其實是特意給楊黎平看的,還跟她講了很多遍,“我不擔心她會有什麼問題,平時爬山看楊黎平身體很強壯,性格開朗、做事麻利”。

事實上,這個8人的雲南團隊從一開始就沒有人意識到此行的凶險。楊黎平的丈夫李燕昆回憶妻子出發前的樂觀,“她之前說是和驢友一起去穿越太白山無人區,我以為無人區就是沒有人住的地方,和以前一樣沒多想。”

李燕昆說,妻子自從接觸了登山就跟著了魔一樣,每逢週末,她就和驢友們相約出去登山,攔也攔不住,只好默許。

一個細節是,楊黎平出發的時候登山包裡的食品只背了6個蘋果、餅乾還有一些小零食。李燕昆給包稱重,“15公斤,多了她背不動”。

動作表情看上去很舒展

4月28日,楊黎平等人乘飛機抵達西安。當晚8人住在太白縣咀頭鎮塘口村。

太白縣以境內的太白山得名。自2001年鰲太線穿越開始火熱,近十幾年來,每年前來的驢友絡繹不絕。

塘口村海拔1700米,從村裡到達登山口還有3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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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瞰塘口村登山口

晚上十點半,楊黎平給丈夫李燕昆發了微信,告訴他她已住在山腳下了,準備睡覺,明天上山。

4月29日早7點,楊黎平等8人到達登山口。

太白縣內登山口眾多,都是村民或者驢友走出來的,從最東邊的鸚格鎮到最南邊的黃柏塬核桃坪村這一段,就有幾十個登山口。

塘口村的登山口形似一個小埡口,下方是正在興建的15萬立方米水庫的工地,水庫上方龍王溪流水飛濺,再往深處,密林涼透。

8人團隊並沒有到太白縣教體局登記備案,“私人登山,沒必要登記,因為誰也沒想過會出事。”和學英說,他們也沒有找嚮導,雖然塘口村內就有多位經驗豐富的村民嚮導,而是獨自上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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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口村登山口公告牌

太白縣招商局局長、生態辦主任陳軍岐說,鰲太線剛熱起來的時候,太白縣就建立了嚮導庫,90多個有經驗的村民嚮導被納入其中,當時建嚮導庫的目的是為了加強管理提供服務,嚮導不僅體能好,登山經驗豐富,對氣候,道路等都非常熟悉,在遇到突發天氣時能夠隨機應變,帶領驢友脫離險境。

雲南籍驢友之所以沒有找嚮導,陳軍岐分析說,一是他們認為網上攻略足夠詳細,覺得能夠獨立攀登成功;二是一個嚮導一天收取的費用在400元-500元,花費不小。三是有嚮導帶領,沒法滿足探險的心理需求。

4月29日、30日,5月1日,連續三天,太白山上天氣晴朗。和學英等8人團隊白天行走,晚上紮營。路上,他們遇到了來自深圳、義烏、常熟、上海等地的驢友隊伍,後來3個山西和1個上海的驢友也在5月2日天氣驟變以後跟他們走到了一起,雲南團隊變成了12人。

沒有人會想到危險已臨近。楊黎平的妹夫於維佳說,楊黎平上山後還發回過一張照片,照片裡她穿著紫紅色外衣,戴著遮陽帽,揹著紅色登山包,動作表情看上去很舒展。

按照既定的5天行程,再走2天,他們就可以完成穿越鰲太線的“壯舉”。楊黎平告訴過李燕昆,5月7日能回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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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黎平在太白山

風雲突變

5月1日晚,已經晴朗了三天的太白山開始起風。5月2日凌晨,下起暴風雪,還伴有大霧。

塘口村嚮導郭小軍4月30日帶領35人上山撿垃圾,看到天氣驟變,他決定立即拔營下撤到黃柏塬鎮核桃坪村,併力勸遇到的其他隊伍下撤。

5·4事件後,有驢友在網上貼出了4月30日、5月1日的衛星雲圖,可以很容易判斷出5月2日陝西境內的惡劣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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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縣每年會根據氣候的不同,發佈禁止登山的時間,通常是每年的十月到第二年的五月,而登山最穩定的季節是每年端午節過後到十月之間。

郭小軍說,可能是因為今年有閏6月,天氣確實要冷一些。往年太白山積雪在五一都會化了,而今年北坡到現在還被2米深的雪覆蓋。採藥人也不會這時候進山。

彼時,來自雲南、深圳、青海、義烏、常熟、上海的隊伍,加起來約有兩三百人徒步的鰲太線開始亂了,他們絕大多數都是第一次走鰲太並希望就此成為強驢。情況變得複雜,這裡面有人聽到勸阻馬上下撤,有人紮營捱了一天後決定下撤,還有不少人自始至終堅持不下撤。

“很多驢友根本沒有識別天氣的能力。”郭小軍說。這種天氣轉換不像是洪水來了,看到水變渾濁了,知道還有1分鐘逃生的時間,這種轉換往往是你沒注意的時候以為來了一朵雲,實際上來的是一個小型寒流,而具備這種識別能力的,是住在山裡的原住民。

雲南團的驢友沒有選擇下撤,大家決定繼續走。和學英回憶當時的情景:“大家都覺得,路費都花了好不容易來一趟,誰願意無功而返?至於天氣,可能等等就好了。”

彼時,12人的隊伍正走在太白山海拔3300米以上的地帶,這裡是鰲山到太白山山脊加南北延伸的峰嶺構成的太白山主樑,是秦嶺的“脊骨”,也是太白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核心區。

5月2日,天氣越來越惡劣,由於體力不一樣,12人漸漸分成了兩組,和學英、木文勝夫婦,楊黎平等在後面6人組裡,這時候和學英發現木文勝和楊黎平還有一位山西的驢友,臉和嘴脣發紫,牙齒打顫有失溫狀態,於是找了背風的地方紮了營,燒了熱水給他們喝。緩過來以後他們又繼續往前走,到達東塬的時候,趕上了前面六人,扎帳會合。

5月3日早晨,沒有霧,雪小了些,和學英和木文勝本來想繼續留在營地休整,但因為昨天下了一天的大雪把所有人的衣服睡袋都打溼了,除了和學英和木文勝,其餘的人一心想趁著還有體力,趕緊到達大爺海營地,那裡有房間也有床鋪,暖和得多。

害怕落單,和學英和木文勝沒再堅持,跟著大夥一起上路了。

隊伍行進至鰲太穿越的高難度地帶之一——萬仙陣,亂石遍佈,第四紀冰川地貌冰形態清晰。有些地方雪深到了膝蓋,越來越冷,為了趕路,眾人包都沒有打開,不吃不喝,一直在走。下午5點到達雷公廟,所有人已經渾身結冰。

在廟裡只停留了幾分鐘,和學英等人看了一下路線示意圖,覺得還有體力就出了廟。

正是這一決定,讓和學英等人事後追悔莫及。

“都在逃命,都在往前走”

出了雷公廟,這時候一下子風大到人站不穩,有些人趴在地上,有些人側著身子往前。沒有料到的是,此時又突然起了濃霧,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能見度就下降到只有一兩米。

和學英與楊黎平落在隊伍末尾,為了保護兩名女性,木文勝選擇殿後。

和學英趴在地上往前,眼睛就像得了白內障,什麼都看不清楚。當時自己感覺只過了兩三分鐘,之後她回頭發現只有楊黎平在後面,木文勝不見了。

和學英急忙返回去尋找丈夫,她使勁呼喊丈夫的名字,除了呼呼風聲聽不到回答也見不到人。

“鰲太線”穿越熱潮下的驢友絕命之旅

▲ 救援隊發現楊黎平現場,腰包手杖離人2米遠

熟悉太白山氣候的當地一位村民說,在太白山上,大風來的時候往往會起大霧,有時會伴隨雨,山裡人管這叫白毛風、風雨霧,這種天氣兩人相隔即使只有1米也聽不到互相之間的喊話。

因為氣溫極低,許多人的手機出現失靈、關機,和學英回憶:“其他人都走到前面去了,我就跑去喊他們,那個時候個個都為了逃命,我們只有兩部手機有電了,他們就往前面跑,上海那人跪在地上,我就把他拉住說一定幫我找老公,我說你們要等我,反正我不走,你們要等我,他也哭了,他說他體力沒有,命也要沒有了,一個個都往前走。”和學英說,她知道沒有指望,那一時刻,決定往前走,“到大爺海有信號,能求救”。

當時,就剩楊黎平和她在後面,在木文勝失蹤40多分鐘後,和學英發現,楊黎平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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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喊她的名字,回去找,可什麼都沒有”。

走在和學英前面的49歲的賈輝,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失蹤了。

夜裡到達大爺海,這是太白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接待站,站內人員迅速搬出爐子,烤了一個多小時他們的嘴才能張開說話。和學英在絕望和期待裡度過了一個晚上。5月4日6點,她在大爺海對面的山樑上用微弱的手機信號報了警。

5月4日,太白山驢友救援全面展開。曙光救援隊太白山支隊安排就近隊員陳開穩帶領4名隊員形成搜救第一梯隊展開搜尋。太白山支隊段建軍支隊長稱,整個搜救過程,曙光救援隊總共調動了四個梯隊59人。

由於鰲太線80%在太白縣境內,太白縣由生態辦牽頭,縣公安局、教體局配合,組織縣戶外救援隊、背工、嚮導、公安幹警等救援力量50餘人,組成3個救援小分隊,於5月4日下午,分別登山進行搜救,3個醫療小分隊也同步守候。

5月5日下午1點,木文勝的遺體被發現,他的揹包沒有打開,人和揹包距離5米。木文勝趴在地上,一條腿骨折,臉扣在石頭縫裡,像是躲避狂暴的風雪。

5月5日下午5點半,賈輝的遺體在雷公廟以東兩公里處樑上被找到,他靠在石頭上坐著,登山包還在背上,他的手插在衝鋒衣的口袋裡,沒有戴手套。

直到5月9日太白山才晴朗起來,積雪開始快速融化。下午4點10分,在雷公廟以東樑上南坡30米左右的一堆石窩裡,本被積雪覆蓋的楊黎平遺體露了出來。

她側身躺著,空蕩蕩的登山包在腳邊,身體半裹在睡袋裡,雙手烏青,身後帳篷已經打開但沒有支撐起來,2米外是打開的腰包和手杖。

一位參與救援的隊員分析,如果一個人在10分鐘之內做不到搭帳篷、固定帳篷(抗風6-8級)、戴手套、取睡袋等一系列動作,大風一刮氣溫最少驟降10℃-15℃,失溫基本上是首位致死原因。團隊人員走丟或者彼此之間連接中斷,沒有有經驗的領隊帶領大家,都是致命元素。

“鰲太線”穿越熱潮下的驢友絕命之旅

▲曙光救援隊隊員在跟楊黎平的姐妹交接楊的腰包

太白山成了太白縣的負擔?

塘口村登山口處,新立起了一塊太白縣人民政府禁止所有戶外運動愛好者隨意組織和發起登山活動的公告牌。

公告稱:執意開展戶外登山活動的組織及個人,應提前五日將活動時間、地點、路線、人員名單、保障措施、應急方案等向縣教體局備案,違反以上規定的,對組織者處五百元以上五千元以下罰款;情節嚴重造成嚴重後果的,處五千元以上二萬元以下罰款。公告設立日期為5月5日。

對於這次鰲太線3名驢友遇難事件,太白縣招商局局長、生態辦主任陳軍岐告訴記者,他們心力交瘁,卻又感到深深的無力感。

陳軍岐說,鰲太線已經是國內死亡率最高的徒步線路,但它的凶險遠不如它的榮耀廣為人知。

陳軍岐提供的數據顯示,從2001年到2017年5·4事件,鰲太線共遇難21人,失蹤8人,包括沒報案的,總共有30多人。每年接到驢友報警遇險7到8次,平均每個小長假都會接到至少1次報警。

而據陝西曙光應急救援協會統計,2010年到2016年底,曙光救援隊共在秦嶺地區蒐集102次,幫助412人脫離險境。

陳軍岐說,從2001年到現在,太白縣已在搜救上投入了五六十萬元,這還只是初步的概算。越來越多的驢友是通過網約自發組織登山的,他們啥時候去的,他們從哪裡上去的,我們都不知道。他們在山上生命遇到危險,才報警,有的報我們的110,有的報寶雞的119,通過報警我們才知道山上有這麼多人。

陳軍岐說,他對此也頗感無奈,沒有一條法律規定,你不準上山,你無法限制人身自由。反而,越是難以攀登,越是刺激驢友挑戰的心理。而對政府來說,接到報案後,當地政府必須承擔有關職責,並從人道主義精神出發處理事情,但這個過程耗費大量的人力、財力。

塘口村有村民認為,因為大量驢友的湧入,太白山已經成了太白縣的負擔。

一位熟悉戶外運動的業內人士認為,從政府管理的角度看,登記備案是最人性化、最穩妥的安全保障。

“從2014年我到現在單位上班,沒看到一個驢友來備案。2014年以前,據我瞭解,備案的也寥寥無幾。”陳軍岐告訴記者,即使如此,他們仍將堅持備案登記制度,同時發動村民自發組成平安志願者團隊,在農閒的時候,勸阻不通過登記備案進山的驢友。

陝西曙光應急救援協會副理事長羅裕春認為,鰲太線並不是一條開發成熟的徒步線路,更確切地說,是一條野路子。除了依靠領隊和嚮導,團隊裡每個人都要有很強的獨立穿越的能力以及團隊意識,驢友們主動涉險尋刺激的心理是不可取的。

一位熟悉戶外運動的業內人士也認為,戶外徒步要有敬畏心,現在驢友圈攀比之風非常嚴重,以走過多少艱難路線為傲,可自己到底行不行卻不知道,很容易出事,千萬要量力而行,不要盲目。

5月10日下午1點,楊黎平的遺物由曙光救援隊隊員交給了她的親屬,裡面有身份證、醫保卡、相機,還有已經開封的一包壓縮餅乾、一把帳篷釘,一個燒壞了的爐頭和幾個吃空了的包裝袋。

最後包裹過楊黎平的睡袋在火光中化為灰燼。

採寫/攝影 新京報記者 劉旻 校對 郭利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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