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二三事|陳喜儒

鐵凝二三事|陳喜儒

《通往水庫的路》(局部,水粉) 鐵揚

很早就知道鐵凝的名字,她的書,也讀了不少。比如五卷本的《鐵凝文集》,以及《鐵凝人生小品》《大浴女》《鐵凝散文》《誰能讓我害羞》《鐵凝日記》《遙遠的美》等等。也看過一些評論,比如汪曾祺說,鐵凝的小說“糯”,“俊得少有”,“有時亦有男子氣”,是“快樂的小說,溫暖的小說,為這個世界祝福的小說”;王蒙說,“鐵凝是一個把自己放在書裡的作家,你從書中處處可以感到作者的脈搏、眼淚、微笑、祝禱和滴自心頭的血”……

鐵凝才華橫溢,一出道就光彩照人,眾人矚目。我是中國作協的普通工作人員,雖然在各種場合見過她,但只是遙望,沒說過話,也無接觸。直到1998年8月,去內蒙採風,有幸與鐵凝、扎拉嘎衚衕乘一輛越野車,才得以相識。當時,她已名滿天下,但沒有那種自命不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矜持,言談舉止,沉穩安靜,得體從容,與那些小荷才露尖尖角就瘋瘋癲癲、嘰嘰喳喳、自我戲劇化程度很高的小女子形成鮮明對比。

在茫茫的大草原上,在暖洋洋的帶著花草香氣的微風裡,在成吉思汗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遼闊蒼茫中,人們返璞歸真,童心勃發,講故事,說笑話,談天說地,把酒論文,其樂無窮。有一次,不知怎麼扯到了當時的標語,說有的標語莫名其妙、不知所云。鐵凝說,也有言簡意賅的,比如說光纖電纜的那條就很好:電纜無銅,割下無用,捉住判刑。僅僅12個字,把該說的都說了。大家說這個精彩,可入“標語精粹大典”。

後來,我在送她我編的三卷本作家參考叢書《立鬆和平文集》(作家出版社1998年4月出版)時,在每卷扉頁上寫了四個字,合起來就是這個標語,開了個小小的玩笑,也有點敝帚自珍的意思。

那次採風很愉快,我請她留言紀念,她寫道:

老陳喜儒先生:錫林郭勒草原使我們純潔,與您同乘一輛車使我高興。鐵凝1998、8、13錫林浩特

從此,她對我的稱呼定格為老陳喜儒先生,有時也拆解為老陳,或喜儒先生,但三種稱呼都講得通,都符合中國社會稱謂規範,且別緻、有趣。這是她的發明,獨此一家,別無分店。

2001年4月中旬,鐵凝率領中國作家代表團到日本訪問,我以團員兼翻譯的身份參團出訪。這個團的成員比較年輕,思想活躍,愛說愛笑,氣氛和諧,關係融洽。

我們住的新大谷飯店位於東京中心部繁華區。雖豪華如宮殿,卻寧靜似田園,尤其是樓下那座匠心獨具的日式庭園,小橋流水,亭臺樓榭,茶室餐廳,花草樹木,優雅如畫。到達東京的第三天,我起得較早,到庭園散步。天空高遠,微風拂面,空氣中有花草的清香,心情怡然。八點半鐘,全團一起到一樓西餐廳用自助餐。我們作家代表團,一行五人,圍坐在過道邊的一個圓桌上,邊吃邊聊。

我喜歡清淡的日本早餐,拿來了米飯、鹹菜、烤大馬哈魚和醬湯。剛吃了一口飯,手中的方便筷突然斷了一枝。我隨口道:“壞了,不祥之兆!莫非要岀事?”鐵凝說:“喜儒先生,您別亂說。大家都高高興興的,別製造緊張好不好?”我笑了笑,沒有在意,權當開個玩笑。上午的日程是分頭拜訪日本作家。有人說國內翻譯岀版了不少渡邊淳一的作品,他到底是怎樣一位作家?我笑著說:“你算問對人了。渡邊淳一原是外科醫生,後來放下了解剖人體的手術刀,拿起了筆,解剖人生。最早把他介紹到中國的,恰巧是鄙人。1984年,我翻譯了他獲直木獎的成名作《光與影》,後來又譯了他的長篇小說《花葬》,短篇小說《乳癌手術》《猴子的反抗》等……”

我正講得起勁,大家也聽得入神,這時,L君突然說:“我的包沒了!”她的包放在身後的椅子上,而且座位基本沒離人,怎麼會沒呢?我說,是不是放在房間裡沒拿下來?L君很肯定地說,我拿下來了,就放在身後,房間的鑰匙也在裡面,怎麼就沒了?裡面都有什麼?護照、身份證、錢包、首飾、相機……我一聽,這下完了,洗劫一空。尤其是護照,一旦丟失,你在外國就成了“黑人”。旅行才剛剛開始,這可怎麼辦?大家再無心吃飯,幫著尋找,分析案情,議論紛紛。

接待我們的日中文化交流協會的橫川健先生來了,我們報了警。我與鐵凝、橫川先生商量後決定,上午的活動照常進行,留下我、L君與橫川健三人處理此事。鐵凝看我焦躁不安,安慰我說:“老陳,彆著急,總會有辦法的。”回到房間,我立刻給我駐日大使館文化處打電話,向張參贊報告,請教如何補辦臨時旅行證。搞清了辦證程序,我馬上向國內有關領導報告,之後找到了作協外聯部李錦琦,叫他到L君家找戶口本,到辦公室查找文化部批件,儘快複印電傳給我。小李女兒感冒發燒,他正準備帶女兒去兒童醫院,接到電話後他二話沒說,把女兒交給妻子,馬上出發。

經過了一番曲折,警察說,找到提包了,並且已經送到永田町派出所,叫我們去辨認。我忙問,裡面有護照嗎?他說:有。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馬上與橫川先生、L君打車直奔派出所。原來是一位清潔工,在打掃別處的廁所時,發現了這個包,因為裡面有新大谷飯店的鑰匙、早餐券,知道是新大谷飯店客人丟的,馬上報警,所以我們很快就知道了消息。我一再向那位清潔工深深鞠躬,表示感謝。L君急忙查看提包,錢包、首飾沒有了,損失慘重,但護照、身份證、相機都在。

千恩萬謝後,回到飯店,我馬上給鐵凝、使館、中國作協、小李等打了一圈電話,報告護照失而復得。大家喜出望外,欣喜若狂,但L君依然是唉聲嘆氣,愁眉苦臉。她平素精打細算,克勤克儉,如今被洗劫一空,難免心情沮喪。鐵凝看在眼裡,不僅好言相勸,安慰開導,並慷慨解囊,予以“資援”。在京都參觀西陣織時,我說這是日本國寶級工藝品,但價格也貴得令人咋舌。大家都懂我的意思,但L君對幾個精美的錦盒愛不釋手,鐵凝看她喜歡,又悄悄地為她付了款說,留個紀念……團裡又響起了歡聲笑語,L君也漸漸忘卻了煩惱,臉上有了笑容……

2003年秋,我陪日本作家、美術評論家、信濃美術館館長窪島誠一郎到石家莊訪問,參觀了中國首家省級文學館——河北文學館,與當地作家在寬敞明亮的會議室座談,在既有中國古典園林情致又具歐式建築風格的庭院中漫步,深為這種敢為天下先的精神、獨具匠心的設計所感動。說句老實話,當年聽說鐵凝率領一干人馬四處奔波要錢蓋房子時,我並不以為然,心想房子不能虛構,縱然是天才的小說家,若無手眼通天、呼風喚雨的神通,怕是難逃竹籃打水的命運。但眼前這套多功能建築群證明,她不僅小說寫得漂亮,大樓也蓋得漂亮,本事了得,且深得作家們的信任和擁護,難能可貴,堪當大任。

但在鐵揚先生的畫室裡,鐵凝按照父親的吩咐,查編號,記畫名,搬這個,找那個,忙得不亦樂乎,完全是個聰慧伶俐的書童,孝順溫柔的乖女兒。而且從那配合默契的動作和眼神中,可以看岀,這個從小在油畫顏料包圍的清苦氛圍中長大的女子,是父親的知音和得力助手。

鐵凝二三事|陳喜儒

去鐵府喝茶時,我在她家客廳裡看到一盆奇怪的植物:全身光禿禿的,沒有一片葉子,由一根根筷子般粗細長短的綠色小棍,組合成一棵樹。我問她,這是什麼?她說叫碧玉樹,也叫光棍樹。她看我喜歡,就說叫我爸給你培養一棵,長好了,給你送去。

大概過了兩三個月,我已經忘了這件事,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給我打電話,說他是鐵凝的司機,來北京辦事,順便給我帶了盆花。我急忙下樓,司機從後座拿出一個紅褐色塑料花盆,中間長著一棵尺把高的光棍樹。他說鐵揚先生捎話說,今年冬天就這樣長著,明年春天再換大點的盆,少澆水,多晒太陽。我一一照辦,光棍樹長得很快,沒幾年,就高達房頂。街坊鄰居、機關同事、同學朋友、來安窗子換空調的工人師傅,都不認識,我就不斷重複從網上查到的相關常識:這叫碧玉樹,也叫光棍樹、綠珊瑚、青珊瑚,原產東非、南非,屬大戟科灌木,高可達四、五米,枝條碧綠,有光澤,為了適應熱帶沙漠地區的乾旱,減少水分蒸發,延續生命,經過長期進化,葉子越來越小,逐漸消失……

有人要時,我就剪下幾根枝條,插在玻璃瓶裡,如果是夏天,十天半月就能長出白色的水根,再移栽到花盆中。直接插到花盆中也可以,但似乎成活率不高。英國諺語說,贈人玫瑰,手有餘香,所以我有求必應,樂此不疲,送出的光棍樹,大概總有幾十盆吧?前些日子,來修理門窗的工人告訴我,他們家裡都有光棍樹,連他們工廠的院子裡,也有好幾盆,都是我幾年前送的。還有個同事說,他家的光棍樹長瘋了,快夠到房頂了。我對他們說,這些都是鐵家光棍樹的子孫,也可稱鐵棍樹。

鐵凝榮任中國作協主席、來北京工作時,我已退休。有一次宴請外賓,結束時往外走,她問我有車嗎?我說打車。她說坐我車吧,先送你,咱們還可以說會兒話。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正部級領導,我是“社會閒雜人員”,送我回家,而且是先送,這不合“邏輯”,但她很誠懇,不是虛讓,我只好從命,一路聊得很開心。

我家的光棍樹生機勃發,葳蕤茁壯,長到房頂後又彎下來,形成一片綠色叢林,佔領了半個陽臺。我拍下來給鐵凝看,她說,真好,但我的新家沒有,也給我也培養一棵吧。我說,好,一定選一盆最精神最周正最漂亮的,讓它風風光光地回孃家。

2018年12月28日

作者:陳喜儒

編輯:範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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