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第一奇案:天德王還是忽悠王

大桐伏擊戰後,楊秀清避實就虛,指揮太平軍不去打擾昭平和平樂,改走小路,過牛角瑤山,陳兵荔浦,迅即從小路繞過荔浦,北上馬嶺,向北直逼廣西省城桂林

楊秀清重創清軍,順利實現突圍,跳出外線,威脅省城,害苦了督師圍剿的賽中堂。

賽尚阿一敗塗地,既沒能遵照咸豐嚴旨擒獲首逆、全數殲滅,又貽誤軍機,放跑了太平軍,按大清律例,該判“斬監候”。

作為大清一品要員,賽尚阿是個內行人,很清楚“斬監候”的專業解釋--判處死刑,秋後處斬。

賽中堂焦頭爛額,心急如焚,長吁短嘆,唸唸有詞:計將安出?計將安出?

有了--發揮想象力,繼續寫小說。

寫小說,是賽中堂的拿手好戲。

可是,寫小說也得有素材,文學雖然高於生活,但畢竟來源於生活。

正在賽尚阿一籌莫展之際,烏蘭泰給他送來了絕好的素材。

來人奏報,烏部守備全玉貴在龍寮嶺一戰中,俘獲了一批太平軍,其中有條大魚,特來敬獻賽帥。

經丁守存等審訊,得供書一份。此人在此供書中自稱洪大全,說洪秀全喊他賢弟,他稱洪秀全為大哥;洪秀全尊其為天德王,太平天國將士呼其為萬歲。

太平天國第一奇案:天德王還是忽悠王

洪大全?莫不是洪秀全?沒弄錯吧?

賽尚阿看過洪大全供詞,暗暗慶幸自己身體素質還算過硬,既沒有高血壓,也沒有冠心病,要不,怎麼經得起這樣烈性的驚喜刺激?

雖然沒有抓住洪秀全,不過也不錯,抓住太平天國二號人物,不也是奇功一件?

賽尚阿一面感激烏蘭泰的雪中送炭,一面趕緊抓住這根救命稻草作起文章,一邊上報生擒首逆,一邊派人將洪大全押解北京,向咸豐報功請賞。

為防止洪大全路上被劫,賽尚阿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面虛張聲勢,傳令陸路各關仔細押運護送;一面將洪大全從水路起解,日夜不停,祕密押往長沙。

押運隊為防萬一,將洪大全囚禁在內艙,門窗緊閉,點亮蠟燭,好酒好菜招待這位重量級俘虜,還搜來一部《通鑑綱目》,讓洪大全消磨時光。

押運隊陣容相當龐大,有步軍統領衙門員外郎聯芳、戶部員外郎丁守存,兩人格外小心,一路有驚無險,洪大全被順利押到長沙,繼而被押送往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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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中堂發佈了這個戰報後,朝野震動,成為轟動一時的爆炸性新聞。

絕望中的賽尚阿終於看到了一絲曙光,滿懷希望地等待咸豐的褒獎。

讓賽中堂意想不到的是,洪大全人還沒到北京,就有人開始向他潑起了冷水。

第一個潑冷水的是給事中陳壇。

陳壇這盆冷水,夠冷。他明確反對將洪大泉(全)押送京城,理由是洪大全是個冒牌貨,根本就不是什麼重量級的俘虜(聞洪大泉不過供賊驅策,並非著名渠魁),按照大清慣例,他還沒有資格享受如此高規格的待遇(維我朝故事,凡解京正法者,皆實系逆首方可示天威而昭武功)。

陳壇遠在北京,為什麼就敢斷定洪大全是贗品呢?理由很簡單--查無此人。

陳壇質疑說,這麼重要的一個人物,怎麼以前的奏摺中就從來沒有人提到過呢?

這條理由的確很充分,等於揭了賽中堂的老底--寫小說忽悠誰呢?

陳壇還進一步從心理學上分析了賽中堂撒謊的動機,一是給咸豐面子(壯國威),二是給自己找出路(稍掩己過)。

太平天國第一奇案:天德王還是忽悠王

他主張將洪大全就地正法,走到哪兒算哪兒,砍了了事(飭令沿途督撫無論該犯抵何處,即行就地正法)。

陳壇反對將洪大全押送京城正法,是因為他認為有兩個副作用,一是京城的老少爺們好騙,可天下人不好騙,並不都是傻子,哪這麼容易被你忽悠了?二是將一個冒牌貨搞得這麼轟轟烈烈興師動眾,太平軍聽了一定會一臉壞笑(恐逃匪聞而竊笑,愈以張其玩侮之心)。笑什麼?一來笑清軍無能,抓不住真品拿個贗品充數,自我安慰不算,還要貽笑天下;二來笑清軍糊塗,人家洪大全跟你開個玩笑,你就當真啊,也太好忽悠了吧?

總之,陳壇認為,將洪大全押到北京來,簡直是大清國的恥辱,不但不能壯國威,反而會威風掃地。

相反,如果就地正法,就會有兩大正面效應。一是教育各級文武官員,多長個心眼,別什麼人都往北京送(庶在事文武鹹知警畏);二是打擊了太平軍的氣焰,壯我大清軍威,長我志氣(而賊匪聞之……愈足寒賊膽而勵軍心矣)。我讓你忽悠,早早砍了你腦袋,我讓你忽悠!

可是,咸豐帝會採納陳壇的意見,將洪大全就地正法嗎?

咸豐聽完陳壇的上奏之後,肯定了陳壇的觀點,但沒有按他的建議將洪大全就地正法。

看來咸豐也不糊塗,他也認識到洪大全極有可能是個冒牌貨,但是既然在路上了,那就送來吧,問問再說。

咸豐此舉,一來是給賽中堂一點面子,不忍心再潑他冷水,人家寫個小說也很不容易;二來還是抱著僥倖心理或者是好奇心理,看看這個天德王到底是哪路神仙?

4月,洪大全來到了神往已久的大清心臟--北京!

如果不是賽中堂的奇思妙想,如果不是咸豐的一念之差,洪大全也許一輩子都與這富麗堂皇的京都無緣。

洪大全不但來到了北京,而且永遠地留在了北京。

5月,經過刑部審訊的洪大全,被凌遲處死,年方二十九歲。

為他送行的,是刑部左右侍郎(副部級)。

洪大全能死在北京,全拜小說家賽尚阿所賜。洪大全死得壯烈,也死得離譜,因為他死於賽中堂的忽悠。

陳壇是第一個指出賽中堂忽悠的人,而且他的理由也很充分--查無此人。

的確,太平天國高層領導中,從現在的史料來看,均無此人。

賽中堂小說中的主人公,男一號洪大全,到底是何許人也?有沒有真實的歷史原型呢?

太平天國第一奇案:天德王還是忽悠王

這個問題,從洪大全被俘之時起,便引起了多方質疑。

由於史料繁多,假象重重,爭議在一百餘年間一直不斷,成為太平天國曆史討論中爭議時間最長的懸案之一,也是太平天國學史最著名的疑案之一。

直到上個世紀,經郭廷以先生、蕭一山先生等眾多史學家潛心研究,尤其是羅爾綱先生,經二十幾年的辛勤耕耘,以其非凡的史學考證功力,終於將此案始末弄清楚,得出了明確的結論。

羅爾綱先生的答案是,洪大全、天德王之說,純屬捏造。

隨便說幾點,便可證明。比如洪大全供詞中,說洪大全稱洪秀全為“哥”,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哥”是太平天國對耶穌的專稱,其他人要避諱,只稱兄,不稱哥。如楊秀清等都稱洪秀全為二兄,不叫二哥。

當然,羅爾綱最有力的證據,是對下面這則史料的辨偽:

恭親王奕作為總裁編纂的《剿平粵匪方略》卷四咸豐元年四月初十日紀事裡有下面這一段話:

“初十日丙寅(爾綱案:這是下錄周天爵奏摺到京入奏的日期)周天爵奏言:臣觀現在賊情形勢,惟韋政、洪大泉、馮雲山、楊秀清、胡以洸、曾三秀頭目數十人,而洪大泉、馮雲山為之最。”

可是,蒼天不負有心人。周天爵這一封奏摺原件,終於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整理出來的太平天國史料裡被發現了!這封奏摺,是周天爵於清咸豐元年三月二十三日(案:這是在廣西上奏日期)奏的,奏摺原件上,上面一段話是這樣寫的:

“臣觀現在賊情形勢,惟韋正、洪泉、馮雲山、楊秀清、胡一洸、曾三秀頭目數十人,而洪泉、馮雲山為之最。”

可見,《剿平粵匪方略》對這個奏摺做了關鍵性的改動,目的很簡單,就是要證明洪大全是首逆之人。但是,什麼事情都怕認真二字,羅爾綱先生二十年孜孜以求,終於尋得鐵證。

因為奏摺中提到的洪泉,就是洪秀全。太平天國頒佈的《太平天日》中記載洪秀全大病昇天,上帝對他說:“爾下去凡間,時或稱洪秀,時或稱洪全,時或稱洪秀全。”可知,洪泉即是洪秀全,而不是洪大全。因此,正如陳壇所說,洪大全根本就不是首逆,因為各種文件中,在洪大全出爐前就未曾見於任何文件記載。

但是,賽尚阿小說中的洪大全,確有原型。

這個人,就是--焦亮。

焦亮,湖南與寧人,清道光三年(1823年)出生。

焦亮是個失意文人,他的經歷與洪秀全確有幾分相似。自幼飽讀詩書,志在科舉,成績比洪秀全稍強,考上過秀才,但考舉人卻屢試不第,心懷怨憤,借酒澆愁,喝醉了就罵,罵政府,罵社會。

太平天國第一奇案:天德王還是忽悠王

後來,焦亮也加入了反政府武裝,成為天地會一個叫招軍堂的山堂首領,領導會眾開展反清鬥爭。

他愛好兵書,性情奔放,出語不凡,胸有大志,只佩服諸葛亮一人。

太平軍入永安後,焦亮前來投奔,並向洪秀全提出過很多可行或不可行的建議。

焦亮與洪秀全不同,是孔子的粉絲,所以他反對洪秀全反孔焚經,經常指責洪、楊等人,出言狂妄,惹惱了洪秀全一幫人。道不同,不相為謀,焦亮無法接受洪秀全對孔子和儒家的態度,於是離城出走,結果被哨兵抓回,關押起來。

戴著鐐銬的焦亮,在龍寮嶺一戰中,成了烏蘭泰的戰利品,然後被送到賽尚阿軍營,再然後就成了賽尚阿奏報中的洪大全。

透過紛繁複雜的史實,遙想焦亮其人,也算得一條好漢。一是他敢於指責洪秀全,可見其人有膽魄;二是被俘後,自始至終沒有乞降求生,氣節剛強;三是在押送至京的途中,還品讀《通鑑綱目》,非性情豁達、情志高雅者不能為也!

我在此對這樁歷史公案有一大疑惑,那就是賽尚阿的創意究竟從何而來,他如何會想得出來“天德王”“洪大全”這些名堂?

對此,我有一大膽猜測:焦亮被俘後,自知無生還之理,決定忽悠一下大清王朝這幫愚蠢的官僚,於是自稱洪大全,自封天德王,好好地捉弄一下堂堂的賽中堂。接下來,他便一邊讀書,一邊忽悠,一邊等死。如果真如此,洪大全,不,是焦亮,遙想當年其人風采,該是何等奇男子?

由於焦亮才華出眾、事蹟雷人,以他為原型進行小說創作的,或許不只是賽尚阿,近代黃世仲先生所寫的小說《洪秀全演義》中,就虛構了一個足智多謀的軍師錢江,其原型就極有可能是賽中堂小說中的主人公焦亮。

官場潛規則--忽悠

對於賽中堂來說,“獻俘天德王”的這個創意,到底來自何處,或許並不重要。對他來說,重要的是,忽悠計被識破後,會不會惹惱咸豐,帶來滅頂之災。

讓人費解的是,咸豐並未就此事怪罪賽尚阿。除了咸豐對他的厚愛和偏愛,其實還有更為重要的原因--參與本次忽悠事件的,除了賽尚阿,還大有人在。

據羅爾綱等前輩們的考證,與洪大全事件有關的文件,基本上都是水貨。

賽尚阿主持下出爐的水貨文件有兩份:一份是洪大全被俘後,在廣西永安州時有一篇欽差大臣賽尚阿上奏的《洪大泉供》,經河南信陽時,又有一份是由押解人員丁守存等交刑部上奏的洪大全《上咸豐表》。

這兩個文件,都是加工貨。《洪大泉供》是賽尚阿指使幕僚丁守存等人偽造的,洪大全《上咸豐表》是丁守存在路上為圓《洪大泉供》的謊而作。

到北京交刑部後,又有一篇軍機大臣和刑部會審後會奏的洪大全供詞,這份供詞與洪大全《上咸豐表》基本相同,與《洪大泉供》則出入頗多。據羅爾綱先生的判斷,這份供詞是刑部根據洪大全《上咸豐表》造的假,為的是迴護賽尚阿,一起忽悠民眾。

太平天國第一奇案:天德王還是忽悠王

這三份文件疑點很多,稍加分析,便知其偽,羅爾綱先生更是提出鐵證,指出必是捏造無疑。其實,咸豐帝也知賽中堂的忽悠把戲,最後焦亮能以洪大全的身份被凌遲處死,說明咸豐也參與了這一起忽悠案。

甚至連編纂於同治年間的官修史書《剿平粵匪方略》,也為此事圓謊。

大清帝國從上到下,為什麼都熱衷於忽悠呢?看來問題比較複雜了。

此事過去六年後,丁守存與咸豐在北京有一次對話:

咸豐:你跟著賽尚阿到廣西負責什麼工作?(汝隨賽尚阿到廣西當何差使?)

丁守存:我就是參謀參謀,寫寫機要文件。(營中大小事均和衷商辦,臣專司摺奏要件。)

咸豐:你寫奏摺有沒有根據,沒有摻水作假吧?(汝辦摺子是憑什麼?)

丁守存:都是底下報上來的,要不就是司令部情報部門提供的情況。(所憑者各營稟報,與大營專弁探報,方敢酌量入奏。)

咸豐:這些上報和情報,真實度有沒有保證?(稟報、探報靠得住麼?)

丁守存:實話跟您說吧,百分之百的真實,肯定沒有,無論是勝仗,還是敗仗,都會有些水分,算起來,十分之八還是真實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遊戲規則就是這樣嘛!(固知不能全靠得住,勝仗少有敷衍,敗仗少有彌縫,亦體制不得不然。臣固不敢欺矇皇上,然其中實情亦止有八。)

咸豐聽完,點了點頭。(上頷首。)

這段對話,將主子和奴才之間相互欺騙、相互忽悠的醜態,展示得淋漓盡致。丁守存竟然坦言自己所寫奏摺只有八分是真。

沒想到的是,咸豐竟然很滿意地點了點頭。也許,在他看來,別說八分真,就算只有五六分,也就不錯了。可見,咸豐已經是見怪不怪,習慣了上上下下的潛規則,而且,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成為大清國忽悠老百姓的領頭羊。

丁守存在這裡說到一個很重要的概念--體制,就是說封建王朝為了維護其統治,對奏報必須鋪張粉飾或彌縫掩蓋的,只要“稍有根柢”,皇帝還是准許的。

太平天國第一奇案:天德王還是忽悠王

衰落中的帝國,的確需要忽悠來支持它苟延殘喘!

忽悠,撒謊,已經成為一種慣例和習慣,一種不成文的規矩和體制,真是悲哀得無話可說!

後來,曾國荃的幕僚趙烈文對此“體制”也有深刻闡述:“君父之前,立言有體,雖近世捷報大半虛辭,然亦必稍有根柢,不敢全然誑語。”(趙烈文《能靜居士日記》)

看來,忽悠潛規則也還是有規則的,那就是不能全然誑語,多少隻要沾點邊就行。

難怪賽中堂如此大膽,洪大全雖然子虛烏有,但畢竟還有個原型焦亮,供詞裡除了身份頭銜,基本上還是人家焦亮的真實資料嘛。出家人不打誑語,我不是出家人,為什麼打不得誑語?

悲乎!哀乎!官場潛規則--報喜不報憂,升官靠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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