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每臨大事有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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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平和究竟是什麼意思》

與1923年的周作人先生不一樣,我並不是“近來作文極慕平淡自然的景地”。也不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裡可耕田。還不是蘇東坡與佛印禪師的詩渴佳話“八風吹不動,一屁打過江”。

八風,就是“名利苦樂譭譽衰榮”了,四順四逆,都容易使人激情狂熱奮鬥競爭,被歷代名士和佛門禪宗修身力戒。蘇東坡詩揭讚頌佛印禪師“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書童送到社南,佛印看過,即批二字“放屁”,書童又拿回江北。佛印這是在敲打蘇東坡呢:既然你蘇東坡與我交往成友,跟我修身正心,自以為超然物外,八風不動,卻怎麼拍出這等俗氣的馬屁呢?

我們世俗中人,基本逃不出一個規律: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人人都喜歡聽好話。可見佛印禪師有多厲害了。因此,一旦提起“平和”,很自然地,就是一套修身說教。首選例子,多是打公案。禪宗公案短小精巧,語言機智,微言大義。比如要說“平和”,那榜樣肯定是大含和尚。強盜都偷偷進屋了,大含和尚還穩坐案頭讀書,只輕輕一問:要錢還是要命?強盜答:要錢。大含和尚只把懷中錢袋甩了出去,自己依然穩坐讀書。強盜正要離開,大含和尚又輕輕一句:把門帶上。結果反倒是強盜嚇得屁滾尿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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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和的品質,除了禪宗公案,再就被理論提升了,是如今隨處可見的快餐式孔孟中庸之道:子日和為貴。古來富貴如浮雲金錢如糞土。為人要順其自然、一與世無爭、心如止水、清虛沖淡,君子不要為雞毛蒜皮的事情煩惱,云云。

現在,我的“平和”,與傳統的名士風度無關,與學佛參禪無關,與後人片面狹隘理解的子曰無關。我針對的是現世現實,我觀照的是這個宇宙。生物在不斷進化,科學在不斷髮展,社會在不斷進步。如果我們食古不化,照本宣科,那就是停止與死亡。

中國早有警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我要說的平和,是積極平和,不是消極平和;是現實實用平和,不是歷史務虛平和。我們現在是太急躁了。我們太急躁,太高速,太奔命。我們修公路鐵路,修高樓大廈,修隧道管涵,上至風電火電水電,下至白菜蘿蔔黃瓜,一律飛快,都想立竿見影,都把必需的科學的細緻的過程省略掉。我們粗糙,潦草,含糊其辭。我們猴子瓣棒子。我們拔出蘿蔔帶走泥。我們得不償失後患無窮。大街上,我們小車飛快,行走飛快,辦事飛快,說話飛快。我們不聽他人言談,沒有交流過程,沒有商量餘地,沒有再三探討和論證。我們動不動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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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高樓大廈有了,立錐之地沒了。香車寶馬有了,道路通暢沒了。雞肉魚鴨有了,食品安全沒了。奢侈豪華有了,個人尊嚴沒了。

去年,我在阿姆斯特丹機場,乘荷航飛北京。大飛機,上下兩層,幾百號乘客,其中有一群中國人。走向候機廳,一眼看過去,中國人最富有最神氣,差不多人人都挎頂級奢侈品牌的包包,好些老外羨慕地拿眼角瞟啊瞟,簡直揚我國威。快到登機時間了,荷航工作人員開始為乘客排隊,老弱病殘婦幼一隊,頭等艙商務艙一隊,一樓和二樓各一隊,又是牽隔離帶,又是豎指示牌,若干隊伍不容易排好,再一個個核對護照和機票,再一個個人頭點數。他們慢條斯理,輕言細語,不慌不忙,再點數一遍,又再點數一遍,一副算術很差的小學生神態,居然乘客們也都任其擺佈,安之若素。中國人忍不住了,一個抑揚頓挫且發音高亢的北京話憤怒地響了起來:喂!什麼破航空公司!忒沒效率了吧!這裡又不是幼兒園,還排排坐吃果果啊!趕快登機啊!誰又不是文盲還不會自己找座位啊!他媽x笨的!煩死人了!

最初一刻,所有乘客都大吃一驚,都朝中國人看,儘管語言不通卻表情通,多看兩眼老外們就明白了。一旦明白,難堪降臨。白人黑人印第安人阿拉伯人以及還有一些說不清是啥種族的人,居然全體高度一致地默然,對中國人側目而視。北京話再一次以更冒火的嗓門爆響:怎麼啦怎麼啦,他們這麼沒效率我還說不得了!這一時刻,所有奢侈豪華五彩繽紛黯然失色。

為什麼,我們就不可以平和一點?不多說,單是一個脾氣。咱不那麼著急還不成嗎?若是咱們主動操辦的事情,一急就慌,一慌就亂,一亂就壞。若是他人掌握主動的事情,你再著急,結果就在那裡,不會為你改變。你倒是會把自己急出毛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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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常言說得好:心急吃不得滾粥。一口吃不成胖子。慢工出細活。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不怕慢,只怕站。常言體現的精神,正是孔孟的中庸之道。中是中間,庸取用;庚字頭則是更事。不著急,也不拖沓,不趕忙,也不耽誤。處理應對,不走極端。平平和和,紮紮實實,對人對己,不都挺好嗎?每臨大事有靜氣,大人物都這麼要求自己,是有道理的。靜而神定,氣平和,求中正――這是蔣介石的手書,也是要求他自己。

轉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1年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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