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老街遇到的這個問題是：蘇東坡《江城子·老夫聊發少年狂》怎樣賞析？老街在回答時用蘇軾同時期寫的另一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做了對比，一個是婉約的悼亡詞，一個是蘇軾最早的豪放詞。
在寫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其中的一個小問題，就是那首著名的悼亡詞中“不思量，自難忘”兩句需要特別注意， 為什麼老街說大多數人讀的不對呢？
一、兩首江城子的內容與創作背景
江城子·密州出獵 宋·蘇軾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雖然蘇軾（1037年—1101年）自稱老夫，其實當年他虛歲才39。在熙寧四年（1071年），蘇軾上書談論新法的弊病，惹怒了宰相王安石。蘇軾見勢不妙請求出京任職，熙寧四年至熙寧七年（1074年）被派往杭州任通判，熙寧七年秋調往密州（山東諸城）任知州。這首詞寫於熙寧八年。
同一年蘇東坡還寫過另一首《江城子》，是文學史上最著名的悼亡詞之一，《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兩首詞放在一起來欣賞，可以看出東坡詞的不同風格。 一婉約一豪放，一首可以看出詞人兒女情長的一面，另一首顯示了作者渴望報效國家的豪情壯志。
二、一洗綺羅香澤之態的《江城子·密州出獵》
大家都知道蘇軾是豪放詞的代表人物之一，這種創作風格上承范仲淹（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下啟南宋愛國豪放詞派。當年寫這首《江城子·密州出獵》時，蘇軾也頗為自得，他在《與鮮于子駿書》中自誇到：
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成一家。呵呵!數日前獵於郊外，所獲頗多。昨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
蘇軾開始創作詞的時間有些爭議，有一種說法是從37歲左右（熙寧五年1072），這首《江城子·密州出獵》很可能是東坡豪放詞的開山之作。蘇軾《與鮮于子駿書》中提到的柳七就是大名鼎鼎的婉約詞代表人物柳永，據說當時“凡飲井水處，皆能歌柳詞”。柳永雖然仕途坎坷，但在歌壇上是天皇巨星，這有一點像易中天寫了首歌要和周杰倫比一比。
宋人評價蘇軾豪放詞“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宋胡寅《酒邊詞序》），並且"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江城子·密州出獵》
上闋先誇耀一下自己的“狂放”，描寫了率隊出獵的雄壯場面，並且自喻成三國時的英雄孫權 。原來打虎的不僅僅有武松，《三國志吳書二》 記載了孫權射虎的故事：
二十三年十月，權將如吳，親乘馬射虎於庱亭。馬為虎所傷，權投以雙戟，虎卻廢，常從張世擊以戈,獲之。”
下闕越發的豪邁：酒酣胸膽尚開張，自誇年齡見老又何妨呢？不知道那個皇帝的信使馮唐什麼時候來，可以讓我和魏尚一樣東山再起，赴邊疆抗敵立功。我蘇軾能夠彎弓射天狼（古時以天狼星主侵掠，這裡以天狼喻西夏 ）。
三、悼亡詞《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蘇軾在這一年還寫了一首江城子，就是那首懷念亡妻的悼亡詞，題目是《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的這一首詞是情感細膩的婉約詞，他十九歲娶了小三歲的王弗，可惜妻子二十七歲就去世了。蘇軾在密州的這一天夢見了愛妻王氏，便寫下了這首“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 ”（陳師道語）且傳誦千古的悼亡詞。
四、不思量，自難忘，讀錯了嗎？
填寫《江城子》要注意兩個地方：
1、平仄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這首詞要注意 ：不思量，仄平平，“量”要讀作平聲：“糧”liáng，不要讀作亮liàng；自難忘，也是仄平平，“忘”是【平仄兩用意義相同】的字，填詞是要依照詞譜平仄的，所以“忘”在這裡是平聲，不可讀作wàng。這兩首《江城子》押平聲韻，韻腳也都是平聲：茫、量、忘、涼、霜。
曹操的短歌行很出名，不少人都能背過，我們看看前面節選的一段，第六句的“忘”也是平聲。下一次朗讀可不要“忘wàng”記了。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押韻：歌、何、多，平聲韻）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押韻：慷、忘、慷，平聲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押韻：衿、心、今，平聲韻）
唐·羅隱的近體七絕《贈無相禪師》，押韻王、忙、忘，平聲韻。
人人盡道事空王，心裡忙於市井忙。惟有馬當山上客，死門生路兩相忘。
比較一下《江城子·密州出獵》就明白了，這兩處也是仄平平：左牽黃，右擎蒼。
2、對仗
詞的對仗不嚴格，同一個詞牌有人對仗，有人就不對仗，有時對仗的位置還很隨意。蘇軾的兩首江城子，對仗的位置也並不相同。
《江城子·密州出獵》只有一組對仗：左牽黃，右擎蒼。另一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有三組對仗：不思量，自難忘。塵滿面，鬢如霜。明月夜，短松岡。
四、婉約與豪放
婉約是詞家的本色，宋詞中的婉約詞數量遠遠多於豪放詞。即使是豪放派的詞人，也都有不少婉約作品，例如蘇軾就有《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蝶戀花·花褪殘紅》、《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等等傳唱千古。
像《江城子密州出獵》這種豪放詞作品，在當時並不多見。蘇門六學士之一的陳師道曾經在《後山詩話》中評價蘇軾的豪放詞：
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俞文豹《吹劍續錄》也記載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七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合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
不過胡仔卻對蘇軾大家讚賞，他說蘇軾詞有古人不到之處，如果說他“以詩為詞”也未必準確，蘇軾自己說不善於唱曲，所以填詞有不入曲的地方，但不是都這樣。
.......皆絕去筆墨畦徑間，直造古人不到之處，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嘆。若謂以詩為詞，是大不然。子瞻自言，平生不善唱曲，故間有不入腔處，非盡如此。後山乃比之教坊司雷大使舞，是何每況愈下，蓋其謬耳。（《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六）
蘇軾學生陳師道的夫人有一個外甥女，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清照，李清照更有意思，說東坡等人是“皆句讀不葺之詩爾”，連歐陽熙、晏殊也一網打盡：
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
後人把這種將“詩言志”的特點帶入了詞中的一類，稱為“詩化之詞”，應該是來自於陳師道說“子瞻以詩為詞”。這就是婉約詞與豪放詞最主要的區別之一。
結束語
從這首《江城子·密州出獵》可以看出來， 蘇軾雖然為新黨不容，但還是有一些政治上的理想，因此會問：什麼時候才能派遣馮唐這樣的人來，讓我蘇軾能夠一展我的抱負？
這首詞寫於1075年，不久蘇軾調到了徐州任知州，元豐二年（1079年）四月又調為湖州知州。就在這一年發生了“烏臺詩案”， 蘇軾差一點丟了性命，不過蘇軾最終還是幸運地死裡逃生，被貶謫到了黃州。
幾年以後，神宗去世，舊黨執政，蘇軾東山再起，又一次回到了政治中心的京城。不過蘇軾對於舊黨的很多作法並不認可，結果不喜歡站隊的蘇軾又一次申請外任，遠離了政治中心。
清人趙翼有詩云：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生活中的坎坷遭遇都被樂觀的蘇軾寫進了詩文裡，詩壇上多了一位偉大的詩人，政壇上少了一位宰相。
二十多年以後，蘇軾在真州遊金山龍遊寺時寫過一首六言絕句《自題金山畫像》，語帶詼諧地調侃了自己的一生：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幾十天以後，一代文豪蘇軾就去世了。
@老街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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