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媽的時尚美學,年輕人學著點

時裝 時尚 旗袍 風衣 廣場舞 新週刊 2018-11-30


中國大媽的時尚美學,年輕人學著點



中國大媽的時尚美學,年輕人學著點

2018年,浙江嘉興,80歲的廣場舞達人成了網紅。/ 視覺中國


在公眾印象中,中國老阿姨的穿搭哲學功能至上,與潮流不沾邊,甚至時常挑戰年齡、場合、身份、美學規則的邊界。但這種俗豔、混亂的視覺效果,其實承載了她們的自信與自我。

文/盧楠


時值週六,廣州天馬服裝批發市場二樓女裝區略顯擁擠。

操南腔北調的老阿姨們個個精心拾掇,拖著拉桿箱側身穿過狹窄的通道,像行走的山水畫或粉彩瓷器,與檔口處掛出的各種花紋繁複、色彩飽和度極高的衣裙、絲巾、皮草形成呼應。

一位身材略顯豐滿的中年女士將幾套質地不同的大紅色旗袍依次貼在胸前比劃,為出遊拍照準備“戰衣”。旗袍前襟用金線繡著牡丹和鳳凰,明顯是婚宴敬酒禮服的樣式。

一款胸前印有“Supreme”字樣、下襬和袖口處做出撕裂效果的白色長款T恤也很受歡迎,舉起這款T恤向檔口小妹諮詢尺碼的女顧客大多年近半百,檔口小妹的回答卻很積極:“當然合適,就是要改改思維,趁還有機會,穿點時髦的衣服。”“改改思維”“及時時尚”的遊說聲此起彼伏,但又遠不侷限於推銷話術,而是隨處可見的景觀。

正是這種看似從不考慮年齡、場合、身份、美學規則的“改改思維”“及時時尚”,使得中國老阿姨的穿搭成為公共空間內有礙觀瞻的存在,並不斷引起非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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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北京玉淵潭櫻花節迎來首個賞花高峰期,不少穿著豔麗的大媽帶著她們的絲巾,在櫻花前拍照留念。/ 視覺中國


01

“起碼能在心態上保持年輕”


歲數一到,就不能接受像中年婦女一樣往暗裡、素裡捯飭自己,好像在暗示自己變老了似的。逆成長怕是不大現實,但穿得鮮豔亮麗一點,再化個淡妝,起碼能在心態上保持年輕。”在對於色彩和花紋的執著上,66歲的李新軍有自己的立場。

李新軍曾在北京一所高校從事教學工作,後來調到行政口管留學生,單位每兩年給職工定做西裝套裙,配上皮鞋穿著,便成了事業單位嚴謹氛圍的組成部分。退休是個分水嶺。旅遊和舞蹈隊使她迅速找回自己,因為生得頎長纖細,青藍色系大長裙上身,往春光明媚中一站,再祭出“聞花殺”“撫葉殺”“回眸殺”“斜倚殺”,便是標準的風光大片。

按照李新軍的解釋,倘若置身荒郊莽原,背倚一片萬物蕭條,著裝色彩飽和度高,能把整個人襯得鮮活出挑。至於萬花叢中獨領風騷的祕訣,則是樣式各異的墨鏡、陽傘、帽子,以及衣櫃裡30多條更新迭代迅速的絲巾。

“出去旅遊一趟,起碼白、粉、黃、綠、藍、杏黃這六種基礎色必須帶上,還得長的短的、花的素的搭配著來,衣服和景色一變,絲巾就必須跟著變,否則你身邊的花花朵朵,還不跟絲巾上的圖案打上架了?”

她從主觀上堅決與“披紅掛綠的廣場舞大媽”劃清界限,聲稱正是因為後者缺乏基本的美學素養,才把絲巾玩出了混天綾般的悲劇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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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代人的審美,很多來自於《大眾電影》。/ 《大眾電影》1994年第1期封面人物鞏俐。


李新軍對絲巾的鐘愛,來源於近四十年前她從前門大柵欄搶購來的那三條,顏色是那個年代少見的藍色和雪青色,喬其紗質地,“摸上去軟軟的,特別好看”。在李新軍的記憶中,那大概是北京第一次大規模出售絲巾,生活也由此變得柔軟和色彩繽紛起來。

當街頭出現燙髮和高跟鞋,去北京飯店舞廳跳交誼舞被視為一種品位時,她開始照著《大眾電影》批量定做連衣裙和帶大墊肩的風衣,甚至用喇叭褲“武裝”了兩歲的女兒。裁縫說縫紉機最長也就90公分,做不了太複雜的百褶裙,她答:“就照90公分給我做,一道寬幾個小褶,不要跟別人的撞了。”

李新軍的少女歲月在軍營中度過。她喜歡軍裝,領章帽徽一戴,優越感就來了。她也像“代購”一樣不斷給親戚朋友捎去北京風靡的“懶漢鞋”,因為這種布鞋只有部隊幹部可以穿,上腳提氣,有面子。

80年代轉業後,她住在西單,初夏時節沿長安街遛彎兒,身上穿著的那些裁剪嚴絲合縫、色彩亮麗的連衣裙,將她襯托得翩躚飄逸。也就是那時,她發現“好看”與身份地位並無太大關係。“就倆字兒,穿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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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編輯部的故事》裡的戈玲算是時尚先鋒,不知道現在的她會不會披上絲巾?


02

“款式、審美、潮流都是次要的”

第一次拍中老年女裝照時,安天天收到客戶寄來的真絲樣衣,都是款式簡單的背心、連衣裙,但密集的碎花彷彿聚攏了50種以上的顏色,拎在手中像拎著一張彩紙。“我的天吶!”她在心中暗暗叫了一句。

對於現年二十多歲的安天天而言,中老年女裝並不是她淘寶模特生涯裡涉及的第一個門類。作為一個“全能選手”,她從旗袍、套裝,到韓系甜美、日系小清新都可以輕鬆駕馭,連廚師服、按摩服穿在身上也毫無違和感。

不過,轉戰中老年女裝領域之前,她拍的是婚紗,終日提著潔白的大裙襬作心懷憧憬的美少女狀。畫風的巨大反差,使得她在拍攝中老年女裝照初期有相當一段時間無法直視那些真絲、皮草:“真的太不唯美,太不浪漫了。”

如今,安天天在“扮老”方面已經輕車熟路。完成妝面,戴上髮套,她變身“安奶奶”,從散發成熟魅力的包臀裙到沉悶刻板的黑色直筒褲,從珍珠項鍊到粗高跟鞋,得心應手地運用各種元素讓她的形象在40歲至70歲間自由切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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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速度,一般愛自拍的女生也要自愧弗如。


伴隨著快門咔嚓跳動的節奏,她以每秒2次變化的速率擺出不同姿勢,行雲流水中帶著舞蹈般的韻律,甚至被英國《每日郵報》評論為“足以讓超級名模和那些玩Instagram上癮的人自慚形穢”。

當了三年中老年女裝模特之後,她不再關注衣服的款式,而會先摸一下材質、針腳。和工作夥伴們的聊天內容,也變成“哇塞,瞧瞧這做工”“什麼料子這麼好啊,得好幾十元一米吧”。

發掘她的“伯樂”解釋,當初選中她做中老年女裝模特,正是看中她氣質好,“真絲上身顯得值錢,才能賣上價,不像大多數模特,拍真絲拍出的是雪紡的效果”。

“對於阿姨們來說,相比於材質、做工、舒適度,款式、審美、潮流都是次要的。”根據安天天的描述,年輕人的時尚會以兩至三年為週期,緩慢輻射到中老年女裝領域,但基本上泛不起大的波瀾。一成不變倒值得提倡,有的客戶會拿著她之前的照片找到化妝師,一一核對細節,“真就是拍出照片後說你頭簾卷得和上次差一點,恨不得拿尺量,說哪哪還得調整個一釐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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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杭州,年輕的女模特安天天正為中老年服飾拍照。/ 視覺中國


03

時尚不就是穿出自己的色彩麼?

退休之後,除了為自己的徒步愛好添置必要的裝備,陳敏很少再買新衣服了。

2013年,她嘗試在冬天穿裙子,從商場裡一次性搶購了七雙長筒靴。那七雙長筒靴後來幾乎全送了人。按照她的解釋,因為不用上班,如果不倒垃圾,甚至可以一週宅在家裡,總不能穿著長筒靴去買菜,或者為了穿長筒靴特地請人吃飯。

“場合沒有啦!”

生於50年代末的陳敏醫學院畢業,與同齡人相比,有著“天之驕子”的自信,加上著裝風格偏歐美範兒,年輕時稱得上形象出眾。據醫院同事回憶,30多年前,她的標配就是深V領襯衣加修身短裙,讓人驚得總想在領口底部縫一顆釦子。

90年代中後期,由於老公外派,陳敏作為家屬去意大利生活了幾年。在與時裝之都米蘭相距不遠的都靈,她有樣學樣地玩起追逐時尚的遊戲。1997年7月15日,時裝設計師詹尼•範思哲在美國邁阿密遭槍擊身亡,她得意地向朋友展示著新買的手袋:“看看,一不小心入了個絕版。”

一個多月後,趁著戴安娜王妃去世掀起的帽子風潮,她在一間帽子店裡試戴了三個小時,最終挑了一頂男士風格的黑呢禮帽,覺得“特別派頭”。

陳敏年輕時憑著裁剪書和縫紉機建立起來的時尚觀,最終被都靈夜幕下衣冠楚楚的男女全部推翻、重塑。她至今喜歡同人談起的,是奢侈品光鮮外表背後的戒律森嚴。正是受到此種傳統的浸染,她的禮帽和範思哲手袋拿回國後,一直閒置,幾乎從未“出過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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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邁的時尚很多時候來源於年輕時的修養和氣質,這並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煉成的。/ 電影《為黛西小姐開車》


“很多人以為有錢就可以擁有名牌,把名牌穿在身上氣勢就能上來,錯了。你必須拿出與之匹配的身份、地位、底蘊、場合,否則就把東西糟蹋了。同理,不具備這一切,你是沒有追逐時尚的本錢的。”陳敏笑笑,“至於我嘛,只是普通人。”

李新軍卻覺得,特殊的場合固然要配得體的衣服,但人並不是為了場合而穿衣,正如“高大上”不一定適合每個人,但每個人為自己選擇的衣服,一定要有自己的特點,“給自己一個隨性自由的感覺,不要特意去迎合別人”。

展示自己奼紫嫣紅的旅遊照時,李新軍特別提到了改革開放初期自己的“獵豔”往事。往事的主角,是一條真絲裙子,套頭,掐腰,蘋果綠色,上面帶點小暗花,跑了好幾家布料店,請了好幾個裁縫商量,才做出了心目中最理想的樣子,洗後往筒子樓的公用廚房一掛,廚房都亮堂起來。鄰居紛紛問起裙子的主人和來歷,說“從沒見過這樣的”,“漂亮,新鮮”。

“那時候誰敢穿這麼豔呢?有這心,也沒處買顏色正花紋好的布料啊。”她咂摸著很久以前的這場完美的“時尚之役”,語氣中難掩得意:“時尚,不就是穿出屬於自己的色彩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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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人的時尚,有時候比年輕人的更難把握。/ pesels


04

潮流分析師拉克爾:

老阿姨才是可愛的風格女王


“感謝上帝,中國中老年人身上從沒顯示過潮流變化的跡象。也許潮流對於中老年人而言就是無意識地追求舒適簡便、質量過關的衣服,最大程度地方便他們的生活和勞動,而且耐穿。”服裝品牌“例外”的西班牙潮流分析師拉克爾•桑切斯•蒙特斯(Raquel Sanchez Montes)說道。在她的詞典裡,“毫無潮流變化”並不是貶義表達。

2014年,前同事給拉克爾發了電子郵件,邀請她來中國工作。公司所在地廣州市海珠區,與她出生、成長的小村莊有某種相似之處:生活簡單,老人很多,他們隨時隨地睡覺,正如她的父親。出於親切感,在拉克爾用iPhone拍攝的中國景觀中,中老年人成了絕對主角,其中一些老阿姨,被她稱作“可愛的風格女王”。

“風格女王”之所以得名,是因為她們挑選衣服時“功能至上”的原則,以非常彪悍的形式呈現:清潔女工的遮陽帽、袖套和罩在身上充當雨衣的塑料袋,師奶懸在前額的捲髮器,老婆婆身上左懸右掛的碎花布包,西南農村男女通用的毛巾、綁腿、護腰,甚至還有騎車大媽腳上的熊掌狀塑料拖鞋,肉檔老闆娘脫胎於超人戰袍的圍裙,苗族婦女插在髮髻上用作廣告的傳單。長時間保持不變的裝束,使得她們更易於被“捕捉”和“持續觀察”。

憑藉專業素養,拉克爾找到了各種時尚大牌與老阿姨之間的聯繫:拉夫•西蒙斯(Raf Simons)和巴黎世家的塑料質地時裝,瑪尼(Marni)和安•迪穆拉米斯特(Ann Demeulemeester)時裝上的類袖套結構,羅意威(Loewe)像使用毛巾那樣包裹頭巾的方式……不久之後,在朋友的音樂節上,她頂著一頭捲髮器出鏡。

“說實話,我沒有在西班牙或者歐洲其他地方見到過類似的穿搭方式,所以曾經將它們歸結為中國人天生的一種時尚感,但後來才意識到其中的意義遠不止於此。因為這些穿著是功能性的,是服務於工作、勞動的,它們使得服裝的美感融入生活,成為其中自然、真實的一部分。”拉克爾說,那些看上去令人生疑,且在中國被當作底層標配的小玩意兒,並不“時尚”,卻更驚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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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潮流分析師拉克爾自2015年開始在廣州街拍穿著有型的中老年人。隨著照片越拍越多,她發現,有不少奢侈品大牌的設計靈感正是來自於中國大陸。/ 拉克爾、vogue


拉克爾曾經在東京短暫停留。目之所及,中老年女士衣著得體,妝容精緻,一切都合情合理,完美得無懈可擊,然而又被牢牢框在戒律森嚴的講究中,千篇一律,令人乏味。

“就像在西班牙,人們會盯牢公共空間中出現的每一件與眾不同的服飾,暗中評價,甚至走過來給你些關於得體打扮的建議,聽上去倒像勸誡。”

來到中國,畫風突然一百八十度轉變,注視與評價隱退不見,各種令人大跌眼鏡的穿搭則以老阿姨為載體四處招搖:街頭成批晃過的睡袍,素色連衣裙裡的鮮豔秋褲,彩色夾克和運動鞋之間露出的一截黑絲,印滿迪奧和路易•威登logo的袖套,當然,還有曝光率極高的山寨Supreme及其近親“Surprise”“Super me”“Supromo”……

菜場、夜市、大排檔和服裝批發市場的喧囂,將時尚界固守的邊界、規則、禁忌顛覆得一乾二淨,令她再次聯想到古馳一貫眼花繚亂的混搭路線。但更讓她振奮的,是一種關於解放與自由的想象,一種調戲權威的快感。

在拉克爾看來,作為不速之客闖入她的專業認知,卻同時幫助她打破思維定式的,恰恰是這群隨心所欲、將什麼都穿在身上的中國老阿姨:

她們中相當一部分人不工作,沒有需要出席的場合、需要見的人,也不知道什麼是時尚,不知道自己身上那些花紋般美麗的奢侈品logo意味著什麼。但她們呈現的混亂中,自有一種言之成理的和諧,且沒有任何翻版。我想,這大概是對於個人主義的最好詮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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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組對比。/ 拉克爾、vogue


拉克爾說:“時尚本是特別無趣的東西,所有的品牌都在追逐類似的標準,所有的人又都在追逐有限的幾個品牌,循環往復。看看那些搞雙重標準的年輕人,亂穿一氣在古馳那兒叫‘混搭’,在老阿姨這兒卻叫壞品位。過多地考慮關於好壞、美醜的規則,難道不正是缺乏想象力,給自己設限的表現嗎?”

拉克爾未同她的模特們有過任何深入的互動,拍攝大多在對方困惑不解的注視下進行。僅僅有一次,一個書包上掛滿米老鼠的男孩詢問了她拍攝自己的原因,聽到“因為你很酷”的回答時,他激動不已,但也只是反反覆覆地說著“thank you”。

在拉克爾的觀察中,中國人似乎不擅長同陌生人交流,也極少表達自己,他們穿著“好看”衣服聚在一起自娛自樂時的樣子,卻讓她被某種溫暖的情感浸染。

她把“風格女王”們收進一個攝影集,公園裡集體舞動絲巾扮仙女的老阿姨、以山寨巴黎鐵塔為背景笨拙接吻的新婚情侶,則放在專門的電腦文件夾裡,二者分別以“520”和“自拍”命名,都是關於愛和自我審美的。

服裝是與情感、快樂、生活方式和自我表達緊密相連的。在相對保守、含蓄的社會氛圍中,也許憑著喜好隨便穿衣,正是中國人詮釋自我的特殊方式,是一種自由的象徵;而那些造型誇張的擺拍,則是他們之間傳達喜悅、記錄美好時刻的最佳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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