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軍:陶淵明《歸園田居》第一首箋釋

詩歌 陶淵明 國學 莊子 闕里書院 闕里書院 2017-10-17

鄧小軍:陶淵明《歸園田居》第一首箋釋

陶淵明詩《歸園田五首》,是中國田園詩的開山與典範。晉安帝義熙元年(405),陶淵明棄官彭澤縣(今江西彭澤西南)令最終歸田,時年四十一歲。義熙二年(406)春夏間,作《歸園田居五首》。陶淵明家,是在尋陽(今江西九江)柴桑。

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第一首: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園,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今逐句箋釋如下。

人的本性酷愛自由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少無適俗韻”的“俗”,指官場。陶淵明《與子儼等疏》追述棄官說:“少而窮苦,毎以家貧,東西遊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已必貽俗患,僶俛辭世。”其中“俗”、“世”,亦均指官場。“韻”指情感、趣味。唐代隱士王績《遊北山賦》:“吾往見薛收《白牛溪賦》,韻趣高奇。”“韻趣”二字連言,深得陶淵明詩意。“性本愛丘山”的“性”,指人生來具有的本性。“丘山”,指山水田園自然,指代自由生活。天高官場遠,在歷史條件下,農村生活基本上是自由的生活。

詩言自己從小就沒有適應官場的趣味,因為自己生性酷愛自由。詩含藏的意思是,官場是不自由的,違背酷愛自由的人性。

陶淵明棄官彭澤令時所作《歸去來兮辭》序:“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言本性是自由的,不是可以勉強(違背)得來的。與“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意同。

陶淵明的人性思想,來自孔子。《論語·雍也》:“子曰:‘人之生也直’。”依孔子,人的生性本來是正直的。正直,就是不欺負人,也不受人欺負;不奴役人,也不受人奴役。因此,陶淵明所講的人性自由,與孔子所講的人性正直是一致的。《論語·述而》:“子曰:‘天生德於予。’”依孔子,人生來具有的德性,是人不可剝奪的價值和尊嚴。依中國傳統哲學思想,人性與情感的關係,本來是體與用、源與流的關係。陶淵明自述因為生性酷愛自由,所以從小就沒有適應官場的趣味,此思維結構,亦體現了中國傳統哲學思想。

按語意邏輯次序,此二句是倒裝。“少無適俗韻”倒裝在“性本愛丘山”之前,是為了用“山”字押韻,也是為了突出對官場的厭惡。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塵網”,比喻官場。典出傳漢東方朔《與友人書》:“不可使塵網名韁拘鎖。”“塵”,喻指官場的骯髒;“網”,羅網,喻指官場的奴役人、不自由。

“三十年”,是誇張。按陶淵明《飲酒》其十九:“疇昔苦長飢,投耒去學仕。將養不得節,凍餒固纏己。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拂衣歸田裡。”樑蕭統《陶淵明傳》:“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資。”可知淵明是在“向立年”即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二十九歲時初仕“為州祭酒”,不久解職歸田。其後則時宦時隱,直至義熙元年(405)四十一歲時最終棄官歸田,為十三年。詩言“一去”,是總而言之,言“三十年”,是極而言之。

詩言自己誤入骯髒、不自由的官場中,離開自由的家園,已經好多年了。“誤”字打頭,是對自己過去做官生涯的全盤否定。

“覉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二句典出晉潘岳《秋興賦》:“譬猶池魚籠鳥,有江湖山藪之思。”三國魏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此猶禽鹿,少見馴育,則服從教制;長而見羈,則狂顧頓纓,赴蹈湯火,雖飾以金鑣,飧以嘉餚,逾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喻象相似,喻義相同,描寫皆生動傳神。

詩言身在官場,失去自由,像覉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一樣,盼望迴歸自由生活。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開荒”,指開墾荒地,成為新的田地,種植更多的作物。“開荒”二字,明白如話,直到今天還是口語。此是從陶淵明親身體驗中跳出來的詞,帶有格外親切、深厚的情感。按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其一:“開荒南野際。”其二:“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可見陶淵明大面積開荒種田。按陶淵明《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一:“在昔聞南畝,當年竟未踐。屢空既有人,春興豈自免。夙晨裝吾駕,啟塗情已緬。……寒竹被荒蹊,地為罕人遠。”可見陶淵明深入僻遠之處開荒。按陶淵明《丙辰歲八月中於下潠田舍獲》:“貧居依稼穡,戮力東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負所懷。司田眷有秋,寄聲與我諧。飢者歡初飽,束帶候鳴雞。揚楫越平湖[1],泛隨清壑回。鬱郁荒山裡,猿聲閒且哀。”可見陶淵明有時要早起乘船渡過瀠洄曲折的山間湖泊,才能到達自己開荒種植的田野。陶淵明之所以要大面積墾荒種田,是為了養活一大家人[2],也是為了躬耕自養的自由生活。

“拙”,字面意思是笨拙,實際是指正直人性,即孔子所講“人之生也直”。此是謙辭,柔中有剛。“拙”,是陶淵明喜用字,如《與子儼等疏》:“性剛才拙,與物多忤。”嵇康《述志詩二首》其二:“恨自用身拙,任意多永思。”陶淵明與嵇康,神理相接。

按敘事時間次序,此二句是倒裝。“開荒南野際”倒置在“守拙歸園田”之前,是為了用“田”字押韻,更是為了突出開荒種田,乃是自由生活的保障。

詩言為了守住自由、正直的本性,自己最終棄官歸田,在南野上開荒種田。

開荒種田,春播秋收,農業生產勞動,得付出多少辛苦和汗水,陶淵明在所不惜。在陶淵明,自由、正直的人性高於一切,人的價值與尊嚴至高無上。

“開荒南野際”,使本詩具足了陶淵明田園詩最重要的內容與特色――躬耕。躬耕的展開描寫,則是在本詩第二、第三首。

鄧小軍:陶淵明《歸園田居》第一首箋釋

以上八句,寫棄官歸田和開荒種田,核心內容是對人性的反省,對自由的珍惜。

田園妙境與莊子奇思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

“方”,四方、周圍。“方宅”,指宅園地,宅院內外的園地。《孟子·梁惠王章句上》:“五畝之宅,樹之以桑。”唐陸德明《經典釋文·毛詩音義·伐檀》“廛”:“古者一夫田百畝,別受都邑五畝之地居之。”可見宅園地古已有之。按《歸園田居》其一:“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可見陶淵明家宅園地田畝不算小,是陶淵明辛勤開拓的業績。按陶淵明《停雲》序:“樽湛新醪,園列初榮。”《九日閒居》序:“餘閒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時運》其四:“斯晨斯夕,言息其廬。花葯分列,林竹翳如。”《戊申歲六月中遇火》:“果菜始復生。”《和郭主簿二首》其一:“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園蔬有餘滋,舊谷猶儲今。”《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一:“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可見陶淵明家宅園地,種植有滿園的蔬菜、花卉、藥材、和果木林,經濟作物品種繁多,並且實行花卉、藥材等不同種類作物間種(“花、藥分列”),種植技術高明。總而言之,陶淵明家的宅院地,是林園、菜園、果園、花園、和藥材園。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明白如話,用數目詞,若數家珍。每一寸園地,每一間房屋,都是自己的辛苦勞作換來的,多少欣慰,喜悅,都在言外。

“榆柳蔭後園,桃李羅堂前。”

“榆柳蔭後園”,“蔭”字好,動詞,寫出綠樹成林,夏季可以為草屋八九間遮陰。“桃李羅堂前”,“羅”字好,寫出春季桃花李花紅紅白白爛漫一片,夏秋間桃子李子果實累累眼前羅列。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曖曖”,朦朧、隱隱約約貌。屈原《離騷》:“時曖曖其將罷兮。”漢王逸注:“曖曖,昏昧貌。”“依依”,嫋嫋、輕柔上升貌。典出《詩·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墟里”,村莊。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寫出暮色朦朧中,隱隱約約的遠村,嫋嫋升起的炊煙。黃昏的田園,古樸、安祥、優美。此是詩的第一畫面,及其象外之意。此畫面看似毫不費力,而不愧為中國詩歌神韻藝術的典範。畫龍點睛之筆,端在“曖曖”、“依依”兩組疊字,妙筆傳神。

全詩哪兩句最美?正是“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但是,此二句詩之妙,卻不僅在於其第一畫面之美,及其象外之意之好。

再仔細看“曖曖”二句上下文:“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園,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曖曖”二句,與上下文“方宅”四句、“狗吠”二句,有何相同點? 有什麼不同點?

顯然,“曖曖”二句,與上下文“方宅”四句、“狗吠”二句,此一段八句,相同點都是寫村莊;不同點在於,“曖曖”二句是插寫遠村遠景畫面,上下文各四句、兩句,則都是描寫自家村莊近景畫面。結構之中,隱藏異同。

在上下文描寫自家村莊近景畫面中,中間插寫遠村遠景畫面,這麼寫,有什麼妙處?

答案在莊子

《莊子·逍遙遊》:“天之蒼蒼,其正色耶?其遠而無所至極耶?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莊子說,天之藍色,是它真正的顏色嗎?它的遙遠,是無極限的嗎?從天看地,也象從地看天――也是藍色的吧,也是無極限的吧!莊子的奇思妙想,為人類提供了自己看不見的從天看地的視角。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借用莊子的話來說,就是:曖曖遠人村,其視我也,亦若是則巳矣;遠村看我村,也是“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陶淵明在描寫自家村莊的近景畫面中,寫出遠村遠景畫面,就象提供了一面鏡子,照出了當下自己看不見的自家村莊的遠景畫面,是和遠人村一樣,隱隱約約的遠村,嫋嫋升起的炊煙,一樣的古樸、安祥、優美。此是詩的第二畫面,及其象外之意。此是意境中的意境,神韻中的神韻,而出之以不知不覺。

陶淵明在上下文描寫自家村莊近景畫面中,中間插寫遠村遠景畫面,為讀者提供了從遠村看自家村莊的視角,形成獨一無二的田園妙境。陶詩意境中包含的這種流動觀照的畫面結構,近似中國畫的散點透視,勝似散點透視。因為繪畫的散點透視,也難以提供這種鏡子般的畫面結構,語言藝術的自由靈活,更接近人類思維的自由靈活。

陶淵明的奇思,是莊子式的奇思。但是,莊子的奇思,是顯性的;陶淵明的奇思,是隱藏的。假定陶淵明的奇思,是受莊子的啟發[3],那也是青出於藍。

莊子(約前369-前286)說:“天之蒼蒼,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1961年4月12日,蘇聯宇航員加加林乘坐東方1號宇宙飛船繞地球飛行一週,成為從太空看地球的第一個人類,加加林說:“地球是天藍色的。”[4]加加林證實了兩千多年莊子前的奇思。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二句典出《孟子·公孫丑上》:“雞鳴狗吠相聞。”以及《宋書·樂志三》錄古詞《雞鳴髙樹顛》:“雞鳴髙樹顛,狗吠深宮中。”

中國傳統農業社會,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黃昏時分,一天出外勞作的農夫、牧童收工回家,家雞也咯咯的啼叫著,回到桑樹上棲息。黃昏的村莊,洋溢著生活的氣息。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園,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此八句詩,標誌中國田園詩在產生時[5],已達到了詩歌藝術的巔峰。在當時,就已深深感動了詩人顏延之。宋顏延之《陶徵士(淵明)誄並序》:“汲流舊巘,葺宇家林。晨煙暮靄,春煦秋陰。”便是此段意境的化身。其中,“葺宇家林”,“春煦秋陰”,是來自“方宅”四句;“晨煙暮靄”,以及“春煦秋陰”,是來自“曖曖”四句。

鄧小軍:陶淵明《歸園田居》第一首箋釋

以上八句,寫自家宅園和田園風光,潛藏意義是自由生活之優美。

淡泊心與自由心

“戸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

“戸庭”,字面指室內和庭院,喻指自己的心靈和生活。“塵雜”,字面指灰塵、雜物,喻指塵俗之事、官場之事,也喻指做官的慾望。“無”,是泯滅義,看似輕描淡寫,實際斬釘截鐵。“無塵雜”,就是泯滅了做官的慾望。無欲則剛。本詩兩用“無”字,“少無適俗韻”,“戸庭無塵雜”,具見詩人個性。“虛室”,字面指空靈的房間,喻指淡泊乾淨的心靈和生活。“餘”者,有餘不盡。“閒”,悠閒、自在,指自由。“餘閒”,就是充分的自由。

“戸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與《歸園田居》其二:“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是兩次用《莊子·人間世》“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之典。

《莊子·人間世》:“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於聽,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

“虛室”,喻心靈淡泊空靈,“生白”,言放光明,陽光七彩,化為純白。《莊子·德充符》:“唯止能止眾止。”“止止”、“止眾止”的第一個“止”,是止住慾望的止。第二個“止”,是慾望。“止止”、“止眾止”,就是止住內心的種種慾望。故“吉祥止止”下句雲:“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言如果慾望不止,身即使是在坐位,心也是在馳逐名利。

心齋哲學是莊子哲學的精髓。莊子認為無限制的慾望,是惡和罪惡的根源,是人類社會災難的根源。只有心靈淡泊,才有人的自由。心齋哲學,提供了克服無限慾望的實踐工夫。

“吉祥止止”,西晉郭象《莊子注》解釋為“夫吉祥之所集者,至虛至靜也”,唐成玄英《疏》解釋為“吉祥善福,止在凝靜之心”,是用“唯道集虛”來解釋“止止”。但是,“唯道集虛”是心齋已然之境界,“止止”才是心齋所以然之工夫。用心齋已然之境界,解釋心齋所以然之工夫,並沒有講落實這心齋工夫。更重要的是,“止止”的第二個“止”,是指慾望,不是指“至虛至靜”的“凝靜之心”。

《歸園田居》“虛室有餘閒”,“虛室絕塵想”之“虛室”,是兩用“虛室生白”。“戶庭無塵雜”、“虛室絕塵想”之“無塵雜”、“絕塵想”,則是兩用“吉祥止止”之“止止”。這表明,陶淵明是用《莊子·德充符》“唯止能止眾止”之“止眾止”,來理解“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之“止止”。陶淵明對莊子哲學精髓的創見,超越了他之前的西晉郭象、他之後的唐代成玄英的解釋。

  不與黑暗政治合作,是魏晉之際嵇康、阮籍、向秀等竹林七賢的傳統,陶淵明繼承之。棄官種田自給,以保全獨立自由人格和生命權利,則竹林七賢尚無此實踐。陶淵明棄官種田自給,以保全獨立自由人格和生命權利的實踐, 發展和超越了魏晉竹林七賢的傳統。

詩言我的室內、庭院,纖塵不染,空靈的房間,悠閒自在,有餘不盡。喻說自己泯滅了世俗的慾望,心靈淡泊,生活自由。

以上二句,言淡泊心是自由心的根本。

迴歸自由的宣言

“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樊籠”,牢籠,例如屠宰場關住雞鴨豬羊的牢籠,喻指官場。此比喻包含兩個意思,第一,失去自由,失去尊嚴。《宋書》卷九十三《隱逸·陶淵明傳》:“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帯見之。’潛嘆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賦《歸去來》。”“為五斗米折腰”,就是沒有自由、沒有尊嚴。第二,失去生命權利的保障,隨時可能被屠殺。《晉書·阮籍傳》:“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魏晉宋時期,政治黑暗恐怖時期居多,士人生命沒有保障,許多士人慘遭政治權力殺害,其中包括優秀詩人孔融、嵇康、呂安、張華、潘岳、陸機、郭璞、謝靈運、鮑照、謝朓等人。陶淵明《庚戍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幹。”“異患”,就是指人所不應有的災患,包括失去自由、尊嚴,和死於非命。

鄧小軍:陶淵明《歸園田居》第一首箋釋

“自然”一詞,在古漢語中,有三個義項:

1.天然、非人為。例如晉陶淵明《晉故西征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又問聽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漸近自然。’”

2.自然運化、天地自然之道的作用和體現。例如陶淵明《形影神》序:“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

3.自己使自己如此,自由。“自”,自己;“然”,如此。自己使自己如此,即自己為自己作決定,即自由。例如《老子》第二十五章:“道法自然。”漢河上公注:“道性自然,無所法也。”《老子》第五十一章:“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陶淵明詩《歸去來兮辭》序:“質性自然。”《歸園田居》第一首:“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以上所有“自然”,皆自由之義。“返自然”,就是迴歸自由。

“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詩言身在樊籠失去自由已久,今天終於迴歸了自由。

以上二句,可以說是言迴歸自由的總宣言。

在陶淵明,為了自由,付出了艱苦奮鬥的代價,泯滅世俗功名慾望,從事農業生產勞動,皆非易事。有“虛室絕塵想”,和“開荒南野際”,然後才有“復得返自然”。

陶淵明《歸園田居》,開創出中國田園詩的優美意境,妙筆傳神,神韻無盡,臻於中國詩藝術巔峰;寫出了深切的人性反省,酷愛自由是人的本性,淡泊心是自由心的根本,人文境界精深絢爛。


[1] “飢者歡初飽,束帶候鳴雞”,言秋收之初,已經能吃飽,非常開心,天沒亮時,就已經束帶――掛上鐮刀等收穫用的農具,坐待雞鳴報曉就出發。這一細節,非常新鮮,非常感人。

[2] 《宋書》卷九三《隱逸列傳·陶淵明傳》:“為彭澤令,公田悉令吏種秫稻,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僮僕歡迎,稚子候門。”《與子儼等疏》:“告儼、俟、份、佚、佟。”

[3] 參考下文解釋“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陶詩對莊子的創見。

[4] 1961年4月12日莫斯科時間9時07分,蘇聯宇航員加加林乘坐東方1號宇宙飛船從拜克努爾發射場起飛,在最大高度為301公里的軌道上繞地球一週,歷時108分鐘,於上午10時55分安全返回,降落在薩拉托夫州斯梅洛夫卡村地區,完成了人類首次載人宇宙飛行。

1961年4月14日《人民日報》報道《蘇聯英雄勝利地完成了天路歷程 “真理報”記者在飛船著陸地區採訪記》:“據塔斯社13日訊……加加林所到過的地方是任何人所從未到過的,他看見了任何人還沒有見過的景象。……大家爭先地問加加林:‘天空、宇宙是什麼樣的?’‘黑洞洞的,同志們,很暗。’‘地球呢?’‘是天藍色的,象個大球,真是奇妙的景象。”

(俄)別爾烏申《108分鐘改變世界》第六章《飛行壯舉》6.3《在軌道》:“9:27……加加林……繼續彙報他的所見和感受:‘打開觀察窗的濾鏡,能看到地球地平線,但是天空之中的星星卻看不見。天空是黑色的,地球地平線周圍的一圈藍色光環將地球與黑暗的天空分隔開。’”(《108分鐘改變世界》,航空工業出版社2012年版,第228-229頁。)

《加加林宇宙飛行後在國家委員會會議上的報告》(1961年4月13日絕密第1本):“我看到地平線、星星、天空。天空完全是黑黑的。……可以看到非常漂亮的地平線,看到地球的圓周。地平線呈漂亮的藍色。地球表面是淡藍色。”(《108分鐘改變世界》,航空工業出版社2012年版,第343-344頁。)

[5]中國田園詩、山水詩,相繼產生於晉宋之際,西元4-5世紀之間。比產生於19世紀的西方自然詩,早15個世紀。

[英]李斯托威爾《近代美學史評述》:在古希臘時代,“對於自然的感情卻沒有得到很好的發展。它在荷馬的詩中,即使是當他描寫到大海和有名的阿爾喀諾俄斯(alcinous)花園時,都十分缺少。”(蔣孔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186頁。)

[瑞士]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古代人中間,藝術和詩歌在盡情描寫人類關係的各個方面之後,才轉向於表現大自然,而就是在表現大自然時,也總是處於侷限的和從屬的地位。不過,從荷馬時代以來,自然給予人們的強烈印象還是被表現在無數的詩句和即景生情的詞句中。”(何新譯,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292頁。)在中世紀,“對於自然風景做精心的描繪是很少的。”(第300頁。)

[英]李斯托威爾《近代美學史評述》:中世紀以後,“自然這塊天地,不得不等到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運動,方才得到了充分而又細緻的發掘。拜倫、雪萊、華茲華斯、歌德,是他們第一次把大海、河流、山巒帶進了他們自己的作品。”(蔣孔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186頁。)

[英]韋爾斯《世界史綱》:“華茲華斯以一種極其變化多端的藝術手法講出一種神祕的泛神論,一種對自然神的深奧感受。”(吳文藻等譯,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1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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