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史上最美的一千首婉約詞——寫手石瞳說詞（一）
作者：寫手石瞳，安徽懷遠第一中學語文教師，作家，著有《紅樓續本》。
NO.1 《清平調（其一）》
【唐】 李白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石子曰：關於這首詞，學術界有很多爭議。第一，到底作者是不是李白，這還是個謎。第二，到底這二十八個字是歸為詞，還是隻當作平常的七言絕句，也是個問題。這些爭議，我們姑且不論，石子只簡略說說這首詞。
《清平調》共三首，其他兩首自然也很有名。但是，既然由石子來選《中國文學史上最美的一千首婉約詞》，我們要突出這個“最”字。單隻“雲想衣裳花想容”七字，就可謂奪人眼球動人心魄！鄧拓先生在《燕山夜話》裡有云：少少許勝多多許。鄧拓這七個字，說來容易，做起來也難。尤其是對於寫詩寫詞的文人騷客來說，要想“騷”起來，就看這七個字。咱們往通俗了講，也無非是兩個擬人而已。但是，詩詞之妙，就妙在言外之意。言有盡，意無窮：雲彩想要有她的衣裳，花朵想要有她的容貌。在中國詩詞裡，虛寫永遠比實寫更能讓讀者引起聯想，你直接寫一個女孩子柳葉眉秋波眼，絕對比不上“似蹙非蹙罥煙眉，似喜非喜含情目”來的意味深長。李白就是李白，就算是偽作，這麼多年這麼些專家也不能推翻，這水平，不服不行。
呃，其他三句的妙處，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諸君自行體會，體會到內傷，石子概不負責。
NO.2 《花非花》
【唐】 白居易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石子曰：學問之美，在於使人一頭霧水；詩歌之美，在於煽動男女出軌。白香山作為中唐一代巨擘，在唐詩史上其地位僅次於李白杜甫，這玩曖昧的水平之高是顯而易見的。陳昇吼一嗓子“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許多情……”，意義雖近似，雅俗之別，不啻天淵。
到底是花是霧？抑或非花非霧？也許……只是他愛過的一個女人。來如一夢，去似朝雲。相聚時間雖短，已足夠銘記一生。此後再去踏破鐵鞋，終究已不可得。
當年有一句老話：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悲劇一直比喜劇更加讓人印象深刻，就是因為悲劇向來為我們展現的是殘缺美。本詞看來雖似無情，細細讀來，多少遺憾，盡在字裡行間。
NO.3 《竹枝詞》
【唐】劉禹錫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石子曰：劉禹錫一直是個敢作敢為的人，玄都觀看個桃花而已，他也去大發一通牢騷，結果導致被貶官。他和白居易、柳宗元幾位牛人的交情，我就按下不表了，有興趣的童鞋自己去研究。但是從這首《竹枝詞》來看，這位仁兄的愛情觀還真是先進，一般人罩不住。
古代講究“女子無才便是德”，又加上中華民族本來就是個內斂的民族，或稱“悶騷”的民族，所以眾多情竇初開的小美眉在表露愛情時，不能像野蠻女友那樣上去一拳。老劉為了要代女子立言，好容易把自己敢作敢為的本性按捺住了，誰知道還是從天象裡側漏出了一部分。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言下之意是說：那邊的帥哥，別以為俺不懂你唱情歌是啥子意思，其實俺早就看上你咧！但是像俺這樣的閨閣小姐不能直接表白，你也別以為俺冷若冰霜是有心拒你於千里之外！抬頭看看天氣吧，又出太陽又下大雨的，你還不明白俺的心麼？
道是無情卻有情！老劉可能自己覺得挺含蓄，現在叫咱們看起來，也還是有點太直白了吧？
NO.4 《章臺柳》
【唐】韓翃
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石子曰：韓翃這廝是個人才，一句“輕煙散入五侯家”叫皇帝對他平白添加了三分好印象，這一首《章臺柳》又不知迷死了幾多含情少女！
古人寫詩詞，常常借物喻人、借物抒情。表面寫的是景物，內中往往飽含深意，你看這一首《章臺柳》，寫的到底是章臺的柳樹呢，還是年少時曾經邂逅的女子？
昔日青青今在否？這話問誰？當年相識，正是青春時節，而今呢？人在何處？柳枝就算像當初一樣依舊垂下，可惜，已經有人攀折在手了。
這首詞，寫給前度，寫給EX。多年前的過錯，多年後，便成了錯過。空餘無奈。
NO.5 《囉嗊曲》
【唐】劉採春
昨日勝今日，今年老去年。
黃河清有日，白髮黑無緣。
石子曰：中國文學史上的才女大多出自風塵，劉採春便是中晚唐之交最為出色的一個女伶，雖不算性工作者，但地位低下也是可以想見的。她人生中最光輝的事情，是遇到了寫作《會真記》的元稹，並且同他詩詞唱和；她人生中最悲慘的事情，是遇到元稹的時候，她已經嫁人了。
從古到今，許多婉約詞是出自男子之手。男詞人們為了寫出女子心聲，往往極盡婉約，意圖模仿女子口吻。然而他們卻想不到，女詞人所作的詞，卻不似他們想象中那般溫文嫵媚，反倒充滿了有緣相識無緣相伴的滄桑感：昨日勝今日，今年老去年。黃河清有日，白髮黑無緣！
黃河變清，也許總有這麼一天；但是如今鬢角見白，你我註定就此錯過了。
於是，昨日，去年，年輕光鮮；今日，今年，韶華不再。
NO.6 《長相思》
【唐】 白居易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石子曰：白香山此《長相思》，非李青蓮彼《長相思》。李體是古風，白體才是實實在在的詞。話說老白雖然最擅長歌行體以鋪敘，但是他的小令卻往往給人驚喜，一如那一篇膾炙人口的《憶江南》，一如這一篇妙到毫巔的《長相思》。
汴水泗水，緩緩流向江南，那是伊人所在之處。本應該是有情人相見的時刻，映入眼簾的卻是“吳山點點愁”。滿腔相思，滿腔遺憾，只好等待情人歸來再敘，目下只能“月明人倚樓”。
不管抒情主人公的身份是男是女，那一種愁緒，盡在明月映照中的倚樓人影裡。石子要剎一句風景：為不值得的人等待，等待還有什麼意義？
只希望，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NO.7 《長相思》
【唐】 白居易
深畫眉，淺畫眉，蟬鬢鬅鬙雲滿衣。陽臺行雨回。
巫山高，巫山低，暮雨瀟瀟郎不歸。空房獨守時。
石子曰：又是一首《長相思》，又是白居易的作品，大家可能要說了，老白這人怎麼如此婉約，看不出來嘛！
明代楊慎在《升庵詩話》裡錄了一首《長相思》，據說是唐代杭州名妓吳二孃所作：“深花枝，淺花枝，深淺花枝相間時。花枝難似伊。巫山高，巫山低，暮雨瀟瀟郎不歸。空房獨守時。”清代葉申薌在《本事詞》裡也有記載：“吳二孃，江南名姬也，善歌。白香山守蘇州時，嘗制《長相思》‘深畫眉’一闋云云。吳善歌之，故香山有‘吳娘暮雨瀟瀟曲，自別江南久不聞’之詠。蓋指此也。”
這首詞，無論是老白還是吳二孃所作，我們今天讀起來，“深畫眉”都比“深花枝”更有意境，也與下闋聯繫更加緊密。想及當年畫眉情境，如今情郎未歸，增強了對比，都叫人讀來別有一番滋味。
NO.8 《瀟湘神》
【唐】劉禹錫
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
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
石子曰：老白和老劉這哥倆政見一致，寫詩詞的調調兒也大差不離。老劉這首詞，明是詠湘妃，到底寫給哪個美女，就不是我們妄人可以揣測的了。
“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
娥皇女英當年一哭，結果哭出了湘妃竹，也哭出了許多文人墨客的好詩妙詞。老劉這幾句，高妙得緊。妙在何處？自行體會，石子要是說多了，大家會說我這人嘮叨。
那個，最後嘮叨一句：林黛玉自號“瀟湘妃子”，沒把瀟湘館的竹子哭成斑竹，功力不夠啊……
NO.9 《楊柳枝》
【唐】柳氏
楊柳枝，芳菲節，可恨年年贈離別。
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石子曰：毛主席說：“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動力。”在寫詩作詞上，處在社會底層的妓女創造歷史雖然不太可能，但因為精通音律，估計創造些好詩好詞還是可能的。
這首詞的作者，就是唐代的一個歌妓柳氏。懂點詩詞意象的人都知道：柳者，留也；折柳贈別，就是希望能把人留住。這位柳氏，偏偏又姓柳，她這首詞，含義不可謂不深刻。
當年我無限芳華，對你一片痴心，你卻輕易離別。如今你回來找我，想要同我和好，雖然我年紀已大，答覆就一個詞：no！
這樣自尊自傲的女人，縱然身在青樓，精神也是獨立的！
NO.10 《莫攀我》
無名氏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
石子曰：這首詞的詞牌是《憶江南》，但是“莫攀我”更為知名一些。出處呢，是《敦煌曲子詞》。其實看這遣詞，看這口吻，石子竊以為作者便是上一首的歌妓柳氏，不過也只是個猜想罷了。
流落風塵的女子，聽多了蜜語和甜言，看慣了濃情與薄倖，毅然對迷戀著自己的男子說：
莫攀我，恩愛一時間！
既然明知沒有結果，又何必戀戀不捨？
你可記起了《復活》裡的瑪絲洛娃？她在肉體上是個妓女，但是她的精神世界，卻比誰都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