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上海孤兒丨40年尋妹夢醒:找不回來了

王海庚的微信頭像是書畫家的留墨:山高人為峰。像朴樹的《平凡之路》一樣,他曾經跨過山和大海,現在的活動範圍收縮到居住地,上海。

上世紀50年代末六十年代初,蘇皖地區大量棄兒湧向上海、南京、無錫等地。他們在襁褓中時,即被父母遺棄。福利院人滿為患,此後,大量孩子被送往河南、河北、山東,山西,更遠的內蒙古、遼寧,甚至黑龍江。

王海庚不是被丟棄的那個,而是1959年丟了妹妹。不是走丟的“丟”,是丟棄的“丟”。六口之家,妹妹離開後就變形了。1979年,他是最早出來尋親的人之一。父親彌留之際的榻前,沒能說出遺願,他懂。此後,被他不斷描摹、加粗。40年,王海庚從未熄滅心中找到妹妹的星火,但是再也沒有把中國走遍的氣力。

“雖然這輩子全家團聚的希望早已不復存在,但是,我曾經為此而努力了。我問心無愧。”尋找被遺棄的妹妹,以上海為據點,全國各地奔波的王海庚,已然成了“尋親通”。他幫助建立了中國第一個孤兒尋親網站,也打理很多後續工作,與寫了《震驚全國的棄兒尋親大行動》、《棄兒》的樊祥達(柳達)合作。幾十年尋覓無果,他最近幾年的心緒也發生了變化,“找不回來了。大概率沒有可能了。”

時不往復。少數找到親人的孤兒,被傳為佳話。而這裡面,沒有他的小妹。

破鏡未圓

尋親,在老大王海庚心中漚了整整40年。被遺棄妹妹的生日,他一直記得,一輩子。清明,他又去父親墓前。往事一幕幕,只不過始終沒有妹妹再現的一幕。

“父親彌留之際,眼睛怔怔地瞪著我,又是期盼,又有點可憐巴巴的,又很痛苦,反正就是說不出來的那個眼神,就怔怔地盯著我。淚水,不斷從他那飽經滄桑的臉上流淌下來,止都止不住。我給他擦掉,又流下來。我知道父親的心願。我說我一定努力,找我們的三妹;如果能找到三妹,我們一定會讓我們的母親晚年幸福的。我說了這兩個意思,父親過了一會兒就閉眼了。”

這是2001年王海庚說的話,父親那年撒手人寰。又18年過去了,他再也沒有提及這些。小妹的離去,就在王海庚7歲的某天,放學前的某時。他在地上打滾,向母親嚷著“我要妹妹”。看著母親“腫得像核桃一樣的雙眼”,他還是滾。

尋找上海孤兒丨40年尋妹夢醒:找不回來了

上海市育兒園收容名冊

小妹生於1958年6月2日,彼時一家人剛從江蘇老家農村準備移居上海,父親因故入獄。小妹出生時,醫院裡有個沒有子女的醫生,見他們家已有兩個女兒,母親又有殘疾,有意收養新生兒,母親斷然拒絕。此後,家中沒有收入來源,生活困頓不堪。無奈,母親請人將小女兒送於這家醫院走廊內,一併託人寫了一張出生日期的字條塞下,期望能讓那個曾有收養意願的人收養。

母親一人養著3個孩子,痛失小女,本就雙臂殘疾伸不直且有眼疾,終日以淚洗面的母親,不久即雙目失明。“那時候,她還不滿30歲。”

最小的妹妹走了。第二年,二妹被送回江蘇老家。三妹和自己乞求周圍的親戚給個飯吃。母親一人獨自過活。兩年,一切又難以為繼,四口人四面八方聚回來。

1979年,和親人闊別21年的父親返家,發現少了小女兒,一陣捶胸頓足,不斷自我埋怨。一家五口重聚。“這個時候,實現20多年全家骨肉重聚這個願望,就變得極為強烈。”

“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她的。”這是王海庚當時應允父親的話。“實際上,從我妹妹走了以後,我們一刻也沒忘記她。”1979年,他即開始尋親之旅。直到現在,40年之久。

“這個破鏡破了以後,直到現在也沒圓過。也許這是永遠不可能的了,這一輩子也不可能了。”他想了想,換了說法,“這肯定的呀,因為我父親和二妹去世好多年了呀。”

前潮後浪

尋親,一波一波。王海庚說,高潮已經過去。說這話,他面前彷彿隔著浩渺煙波。眼前霧氣一片,始終不落一滴。

1979年,王海庚到妹妹離散的醫院找尋線索。20多年,時過境遷,沒有人提供有價值的信息。上世紀80年代初,隱約得知妹妹應該被送到派出所了,他開始寫信給距離醫院最近的、派出所所在區的公安分局。一頓查找,一無所獲。

“凡是派出所當年收容的,只會中轉一下,不會多呆。”王海庚在醫院附近的派出所查詢,得到了這樣的信息。他後來總結,發現孩子最多的,有幾個地方——火車站,西藏路、南京路鬧市,十六鋪碼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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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兒童福利院原址:普育西路105號,原上海市育兒院
尋找上海孤兒丨40年尋妹夢醒:找不回來了

上海市育兒院內的流浪貓

1982年,王海庚把信寫給了普育西路105號——上海兒童福利院。他通過在福利院工作的同事的妹妹,在福利院塵封的材料中查尋,“翻來翻去,翻了幾天也沒翻到”。電腦化以後,以前的材料集中在電腦中。失散日期,前推後推幾個月,都沒有查到相關線索。“現在也不知道在哪裡。”

此前,都是零星的尋親。從遺棄地點摸索到育兒院,王海庚用了三年。1997年1月份,1960年代初出生、由無錫福利院送到河南豫東某縣的幾十名棄兒,聯繫了《江南晚報》。然後集體赴無錫尋親,雖然佔棄兒的整體比例很小,仍成為抱團尋親的開端。

上世紀80年代初,報紙可以登尋親啟事後,王海庚在江蘇《新華日報》、上海《新民晚報》均登載過。1981年、1982年、1983年、1985年,四次。100元一次。“收到過回信,只是南轅北轍。”寫信給他的棄兒不知全局,只知道自己是從上海福利院過來的,都誤以為自己是上海人。其實,上海不過是個中轉地而已。

一直到1995年底,訂閱《新民晚報》的30年間,王海庚每天都看報紙所有中縫,“我一張不漏地都把它剪下來,粘貼”。一共172個尋親啟事。“不相似的我也全部剪貼下來。”其中幾個相似的、疑似的,王海庚就寫信聯繫。

他回憶,2005年、2006年,2007年,2008年,在南京、宜興,無錫、杭州等地,都召開過規模特別大的尋親會。2007年、2008年,達到兩三千人的規模。前後幾十場尋親活動,都有他的身影,還參與組織了幾場,“現在已經沒有這樣的規模了,2010年以後就沒有了。”這些年前行者奠定的基礎,倒是流傳下來了。

尋親會現場,紅紅火火,恍恍惚惚。“你是無錫福利院出來的,我家妹妹也是。你被送到潼關了,我家妹妹也是。”兩相對照,看著相貌,鼻子、眼角稍微相似,就記下“疑似成功一對”。王海庚看淡了,“心理作用作祟,記下了,甚至認下了,文章也發佈了,一場千人尋親會,有時能有幾十對疑似親人,最後親子鑑定,很少成功的。”王海庚基本沒遇到過成功的。

2010年以後,他和一些早期尋親者逐步淡出了這個圈子,不認識新晉的尋親者了。早期尋親、發過尋親信息的二三千人(其中大部分都銷聲匿跡)的信息都掌握和核實過了,老母的血樣也早已入庫,隨著網絡的普及和尋親基因庫的建立,現在的他,不定期盯著增量中的“可疑對象”。

“既然知道了就放不下。”老母親在上,2017年才知道自己是養子的新晉尋親者呂政志,總是以出差為由,一次次從北京往上海跑。趁著養母在世,他希望倆老人能見一面。另外,“畢竟他們給了我生命,中國人的‘根’兒,最起碼我這個命從哪兒來的。”

又是一個春天,尋親潮漲。4月中下旬,呂政志和上海本地的志願者組織了一場棄兒掃村活動。

石沉大海

約見王海庚的地點在浦東新區蓮花路2號出口。他早已等候多時,我們在零星的人群中接了頭。從未謀面,他若有所指,“我一眼看著像你。”

因為,這樣的場景,他不止經歷了一次。

30多年前,王海庚通過尋親啟事聯繫上了河南某縣的疑似親人。車站很多人,清晨6點多鐘,一下火車,遠遠看見,其中有一個人,20多歲,靠在自行車邊上,當即斷定是她(可能的妹妹)。“我也不知道,就覺得肯定是她。冥冥之中,就覺得肯定是她了。”

對方也判斷是王海庚。“在人群中,譁一下奔過來了,抱住我就在車站痛哭。”哭完再對信息,發現根本不對。但是,信件來往期間,對方認定就是了,連發三封電報,“速來中原,速來中原,速來中原”。

山西也有個人。“我也是五八年出生的,我也是從上海出來的。‘哎呀,你快點到山西來。’我記得就為這個信息,我就千里迢迢趕到山西。”太行山深處,70裡山路彎彎曲曲,王海庚搭載毛驢車一程,借坐自行車一程,步行又幾十裡走完最後一程。見面後,一核對,“原來根本不是。”

尋找上海孤兒丨40年尋妹夢醒:找不回來了

半淞園派出所內“上海孤兒”的公共戶戶口簿

為啥就把我遺棄?為什麼是我?家裡肯定不止一個孩子,為什麼單單就是我?這是很多棄兒心中的不解之問。當下,尋親的棄兒從北方各省,湧到位於陸家浜路的半淞園派出所,中春路的兒童福利院。世殊時異,兩個曾留下他們哭聲的地方,也幾經搬遷。

“遺棄你其實是對你多了一份愛。”上海兒童福利院工作的瞿磊慶總是這樣安慰孤兒,“如果沒有父母當時的行為,也許自己早已餓死。至少,現在有子女,生活也不錯。”接觸的棄兒多了,瞿磊慶成了“孃家人”。

他自己也不忍心,戳穿很難找到親人的行為。“千里迢迢,甚至借錢也要來尋親。充滿信心,搞了半天,什麼都沒有,連資料都沒找到。”也有父母方主動的,“但是年紀大了,就連他們自己,都忘記了遺棄時間。”

“現在正繼續在努力尋找的人,包括了上海、南京、無錫等地福利院的,按照當年的比例,也就是百分之幾。”王海庚說。

曾經,他拉著吉林長春的一個孤兒,到查到的被遺棄地,楊浦區江浦路某弄的弄口,給他拍照。“不管怎麼說,你來看一看,當年你在這個弄口,被居民撿到,送到派出所,從此開始,你的人生就轉折了。”

從統計學概率來看,以百分之幾的概率,“要找百分之九十幾的父母,父母家人出面的概率也許也差不多,百分之幾與百分之幾相碰?”他讀到統計學博士的女兒告訴他,這是福利彩票頭等獎的概率。

喜後餘悲

馬永方曾在顓橋老街的橋頭和黃埔劇場舊址,久久佇立。

2017年10月份,胡晶晶找到了家人,她在電話裡對呂政志說,“大哥,我都沒享受到尋親的這個過程。”尋親的時間是一星期,七天。相形之下,馬永方等了58年。他記得,1961年2月16日,媽媽把8歲的自己遺棄在黃埔劇院,留下一句“長大了,要回來”。

2018年9月25日,身邊有著類似命運的趙錦康找到了分離57年的親人,馬永方坐不住了。就是站在顓橋上,他泛了黃的記憶又有了色彩。志願者在貼吧中聯繫到知情人,到地方文獻閱覽室查找蛛絲馬跡,與村史記錄者一同走訪。

1961年2月12日,媽媽帶著他於傍晚五六點,離開距村莊不遠的廟橋頭,籍著一條兩米多寬、四五米長的手搖擼小木船,漂了一夜,到了市區的姨媽家。媽媽帶他去黃浦江看渡輪,又去黃浦劇場看電影。他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後就只剩自己。

馬橋頭是當年上船的地點嗎?近60年後,莘莊馬家塘已經高樓聳立,居民也聚集到新住處。馬永方記得大姐、二姐的名字,馬永妹、馬小妹,也記得三哥的名字,馬永福。志願者在閔行區莘莊南馬村找到一家酷似之人,可是多次被趕出家門,也不願做DNA鑑定。這些,都被志願者瞞下了。馬永方心裡苦,苦等一個家人的認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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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視公益尋人欄目 《等著我》

王海庚聽過馬永方,尋親久了,馬永方在圈子裡算一個“釘子戶”。他看過央視《等著我》尋親真人秀節目。

“電視裡的希望之門,都是能找到親人了,才能開嘛。”“不管怎麼說,在目前這樣的社會境況下,有這麼一些人,他明明知道你可能是農村的就算找到了,甚至於可能還要贍養父母,但還是矢志不渝——我要找到。就是孫悟空,也知道自己是從花果山裡蹦出來的。一個人,想知道自己的來源、知道自己的生命之源,實際上,是上天賦予人的一種本能。只不過有的人有力無處使,沒辦法。即便這樣,他們還是會尋找失落半個世紀的親情。”

“2005年以前找到的,親子鑑定大都沒做,有的屬誤認。”王海庚回顧以往,儘管近年DNA鑑定出來,但是,入庫基因依然少,而且存在不對稱。直到現在,反過來了。就算眉骨復刻般地相似,也要做鑑定求個“一錘定音”。

找不到妹妹的王海庚,這些年遊走,結交了分散於山東、京津、河南、浙江、上海、內蒙古等各地的一些摯友。每年照著心裡的地圖,聚聚散散。卻也留一點心思盯著每年新晉的尋親者。幾個大的福利院當年的孩子,都有不同的來源。有的甚至於涉及好幾個省份,尋找的難易度也大不一樣。“相對來說,能確定具體是哪個地方,當地志願者又比較活躍和規範的,希望會大一些。”

棄兒中,也有半途而廢的。1996年左右,嘉定一個吳大姐幫河南新鄉來認親的棄兒尋親,接她到嘉定(疑似)父母家。眼望嘉定農村的破敗房屋,她不願入住,宿在賓館,第二天竟不告而別。獨留聽說女兒來了的老母親,哭得稀里嘩啦。

淄博的劉遠軍(化名)到江蘇無錫認到親,隨即要求父母,“你們不要我,現在找到了,那就一年補償我一萬元錢”。

同是淄博的李愛國(化名),隨著尋親大潮找到蕪湖,蕪湖親人條件不差,一定要相認。認是認了,不過,李愛國家中妻子多年臥床,一家人靠低保過活。蕪湖這邊大哥要過生日,大姐家有孩子滿月,他又不知道怎麼應對。有人好不容易認到父母,每年家裡的大哥都會要錢,依據的是“你要養我們的父母”。

尋親路上的棄兒們大概沒來得及想也不知道,最初的激動過後,還能說什麼。也許大部分相認終究要回歸到白開水狀態,逢年過節,有個問候。道阻且長,他們依然沒有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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