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第二部 第4、5、6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平凡的世界》第二部 第4、5、6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四章

黃原地委書記苗凱同志到省城後,沒有能立即進醫院。省人民醫院的高幹病房一時騰不出床位來,需要他等候幾天。他於是就住在省城的黃原辦事處。

全省各個地區在省城都有自己的辦事處,而且都是縣一級建制,規模相當可觀——既是個辦事機構,又象箇中型旅館。只要是本地區來省城的幹部,不論是哪個縣的,都可以在這裡吃住;並且每天還有向自己地區發放的長途公共汽車。各地來省城辦事的人,一般都願意住在自己地區的辦事處——這是很自然的。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裡,有這麼個地方完全是家鄉氣氛,到處是鄉音土話,那親切的感受如同在外國走進了自己國家的大使館。

黃原地區駐省會的辦事處五十年代就建立了,因此在市中心選了一塊好地皮,一出大門,就是繁華鬧市,“辦事”很方便。

苗凱這次下來,仍然住在辦事處二樓他常住的那間套房裡,房間比不上高級賓館,倒也還舒適。除過服務員,辦事處幾乎所有的領導也都參與了服務。各地區辦事處都有那麼幾套特殊房間,以備自己的領導來省城時居住。

因為他剛到,省裡的許多熟人還不知道他來,因此沒人來拜訪,這幾天一個人呆著倒很清靜。這正是苗凱所希望的。他極需要清靜幾天,以便對眼前的某些事態做深入的考慮和明瞭的判斷。

苗凱同志自己知道,他的病實際上並不是非要到省裡來看不可,他的血壓是有點高,但這是十幾年來的老毛病,現在也並沒有什麼發展。他還從來沒有因為血壓問題就長期脫離工作,專住在醫院裡治療。這種病住在醫院裡也沒什麼好辦法。更何況,他的血壓從沒高到過危險的程度。

現在,他可是準備長時間在省醫院住院羅。這在很大程度上倒不是為了看他的病……在黃原地區前專員調到省二輕局當局長後,苗凱自己想讓地區管宣傳的副書記高鳳閣當專員。鳳閣多年和他一塊共事,兩個人很合得來。如果這樣安排,黃原的工作他搞起來就順當得多。他為此曾專門來過一次省裡,分別找省委管組織的副書記石鍾和省委常務副書記吳斌談過他的意見;並且還和省委組織部長也談過。他當時自信省委會尊重他的意見,讓高鳳閣出任黃原行署專員。

他萬萬沒想到,給他派回來個田福軍!

這不是要專門拆他的臺嗎?

他反感田福軍這類幹部——自以為是,什麼事上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再說,誰都知道他苗凱不重用這個人,現在省委卻這麼重用他,這不是等於故意給他難堪嗎?自去年田福軍被省上借調走後,他本以為這個幹部不會再回來了,因此他才去看過他一回,並且態度儘量客氣——這在很大程度上是他知道了這個人和石鐘的關係不很一般……現在,苗凱不得不進一步想,是不是省委對他有了看法,不準備讓他在黃原繼續幹了?這是完全可能的!新來的省委書記喬伯年處處講要解放思想,克服領導幹部中僵化和半僵化狀態,大量提拔開拓型的幹部,大概他就是喬書記說的那種僵化型幹部吧?

其實,在得知田福軍被任命為專員後,吃驚之中的苗凱就考慮起了他自己的命運。想來想去,他覺得省委的意圖是想讓田福軍來接替他的工作——目前讓他任專員只是一個過渡。

既然是這樣,他苗凱還再有什麼心思在黃原工作呢?但是,他總不能一時三刻就平白無故把工作甩下不管吧?於是,他就想到了自己的高血壓。

請假看病,住進醫院裡,這是個好辦法。一方面可以觀察一下省委下一步怎樣對待他;另一方面也可以一下子把工作甩給田福軍——他剛上任,恐怕沒有那麼大能耐收拾住一個地區的局面吧?田福軍連一個縣的一把手都沒當過,猛一下獨立搞一個地區,不出洋相才怪哩!哼!黃原可不是一個部門,面積和人口等於一個阿爾巴尼亞!讓他撲騰一段時間吧,讓他自己用事實向省委證明他不是當地區一把手的材料!

在田福軍回來的前三天,他就抓緊時間住進了地區醫院——如果田福軍到職後他再去住院,個人意氣恐怕就太有點明顯了。與此同時,他也給省委寫了信,要求請假到省上去看病;當然,他內心深處還有一種隱隱的希望——希望省委不批准他請假去看病。如果不批准,那就說明省委還是信任他的,黃原地區離開他還是不行的!但省委同意了他來省城看病。並且明確指示他治病的這段時間內由田福軍主持黃原的工作。

看來一切都明朗了。這更證實了他對省委意圖的猜測是正確的。他內心頓時產生了一種沉沉的悲涼感。是呀,他五十四歲了,政治生涯看來要走到了盡頭……但苗凱又感到自己對目前的局面採取的方式還是聰敏的。田福軍一回來,他就激流勇退,也許會給省委造成一種他尊重上級決定,並且已改變對田福軍的看法,支持和信任他放手工作的印象。

不管怎樣,看來這住院看病,實在是個萬全的應急辦法!再說,他也的確累了,休息幾個月也好……現在,苗凱一個人安安寧寧住在辦事處的套房裡,很悠閒,很自在。

當然,有時候,他又希望有人來和他談點什麼話。他一輩子和人談話談成了習慣——似乎成了生活的主要內容:一旦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呆著,就好象脫離了世界或者說世界脫離了他。他心裡油然冒出了兩句古詩:眾鳥高飛,孤雲獨自閒……

跟他一塊來的祕書白元,這幾天也很少到他房間來——他譏諷地想,他大概坐著他的小車到處跑“政治”去了。這小夥子三十來歲,大學畢業生,原來在黃原中學教語文,在報刊上曾發表過幾篇小說(哼,如今寫小說的比驢還多),是高鳳閣給他推薦來當祕書的。自當祕書後,這小夥子再不寫小說了,而看來對搞政治倒蠻有興趣。這幾年他也不多寫材料,主要是跟著他跑,幫助照料一下他的生活。白元初來時精精幹乾的,這兩年跟他吃宴會,喝啤酒,肚子已經明顯地凸起來;身體肥肥壯壯的,走路邁著點八字步,已經把首長架式擺下了。他每次跟他到省裡,都利用他的關係,在政界到處結識“有用”人士,撐棚架屋,看來在政治上要大展身手。年輕人!不要急,得慢慢來,一口吃不成個胖子!這天午飯前,白元照例到他房間來,問他出去不出去,有沒有什麼事要辦?

他說他不出去,出去沒什麼事要辦。

小夥子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給他削了一個蘋果。他吃蘋果的時候,白元支支吾吾說:“苗書記,我跟你也幾年了,你能不能把我放到基層去鍛鍊一下呢?”

苗凱敏感地支愣起了耳朵。他知道祕書要求到基層“鍛鍊”是什麼意思——這是叫他提拔哩!按過去的常規,給地委書記當幾年祕書後,一般都會提個科級處級幹部。

但苗凱敏感的是,為什麼白元在這個時候提出要去“鍛鍊”呢?

嗯,他明白了。是的,這小夥大概也感覺到他在黃原已經成了強弩之末,因此想在他滾蛋前謀個一官半職——要是他走了,小夥子擔心把他撂在空攤上!

苗凱也能理解祕書的心情。小夥歪好侍候他幾年了,總得提拔一下。再說,又是個大學生——現在當官不就是講究有文憑嗎?

但他有點氣惱的是,祕書這時候提出這問題。幾乎等於公然地把他看成個已經大勢已去的老漢了。他由此進而推想,大概黃原地區的所有幹部現在都這樣看他苗凱。

儘管他對白元此時提出要去“鍛鍊”不愉快,但還是忍著沒有表示出來。他盤腿坐在沙發裡,和氣地問祕書:“那你想到什麼地方去呢?”

白元突然變得象個十八歲的害羞姑娘,兩隻手互相搓著,先咧開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想下到縣裡去。”“想去哪個縣?”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到原南縣去。”

哼,倒會挑地方!原南是黃原最好的縣,不光產煤,還有一片森林,糧食和錢都不缺。工作很容易搞出成績。地區有幾個領導都是在原南縣提拔上來的。黃原的幹部說那是個出專員書記的地方。哼,一口倒想吃個白菜心!那你下去想幹什麼工作有考慮嗎?”苗凱問一臉羞澀的祕書。

“如果縣委副書記不好安排,那我就當個縣革委會副主任,但最好能掛個縣委常委……”白元毫不害羞地說。

苗凱瞪大眼半天說不出話來了。他的祕書竟然不要臉地向他直截了當要這麼重要的職務!

這倒使苗凱一時產生了一種憤慨的情緒。他想他如果還回黃原工作,他就不要專職祕書了;自己要走哪裡,辦公室隨便叫個人跟上就行了。白元他不要了,原南縣的官他也當不成!叫這小子到哪個部門當個副科長就滿行了!這種野心家還敢提拔!

他把吃剩的半個蘋果擱在碟子裡,仍然和氣地對祕書說:“你的想法我知道了,罷了再說吧……”

這時候,辦事處主任武宏全進來請他們去吃午飯。苗凱就和白元起身去小餐廳。

午飯是刀削麵。辦事處主任武宏全知道苗書記是山西人,還給他準備了一瓶清徐出的山西特別老陳醋。武宏全是地區勞動人事局副局長武得全的哥哥,是個門路廣,會辦事的人,多年來一直擔任駐省辦事處主任。

當天下午,省委常務副祕書長張生民帶著省委兩位副書記吳斌和石鍾來辦事處看他。

省委領導在他的套間裡坐下後,張生民先對苗凱說:“本來省委喬書記也要來看你,但今天下午要坐飛機到中央去開會,走前專門吩咐我儘快給你在省醫院安排床位,讓你安心養病……我已經把床位聯繫好了,你明天就可以搬進省醫院。”

吳斌和石鍾也關切地詢問他的病情。苗凱只好說他血壓最近情況不好,整天頭昏腦漲的。

兩位省委書記看來主要是禮節性探望他的病情,因此不談工作方面的事。

說閒話的時候,張生民對苗凱說:“黃原辦事處還空著一大塊地,你們為什麼不搞個貿易中心,專門經營黃原特產呢?比如你們那裡的紅棗、木耳、黃花都很有名……我家都說咱山西人會做生意,你老兄怎忘了咱們的拿手好戲呢?”生民也是山西人,他和苗凱是老鄉,也是多年的老熟人。苗凱轉而對吳斌和石鍾說:“你們兩個知道我有多少錢!只要省上給錢,我們就可以蓋座貿易大樓,可是我兩手空空,拿什麼蓋樓?”

吳斌開玩笑說:“你山西人都是九毛九!我不信你連這點錢也拿不出來!”

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了。

省委領導臨走的時候,石鍾才對苗凱說:“關於黃原行署的領導班子,我們考察後,高鳳閣同志在幹部中意見很大,根據民意測驗看,大部分幹部都擁護讓田福軍當專員。省委也認真考慮了你提出的意見。但根據考察的情況,還是決定提拔田福軍同志。省委希望你們能很好地配合,使黃原的工作儘快出現好的局面……”

“我完全擁護省委的決定!福軍同志是個有能力、有魄力的幹部!黃原的工作現在我想讓他多管一些。我年紀大了,再說,身體也不太好……”

省委領導們臨走時,再一次囑咐讓他好好安心治病。

第二天,苗凱就住進了省人民醫院的高幹病房……一個月以後,黃原地委副書記高鳳閣借到省裡來辦事的機會,趕到醫院來看望了他。高鳳閣不是來彙報的,而是描繪了苗書記離開後這段時間裡黃原地區風雲變幻的形勢。

高鳳閣告訴苗凱,他剛一走,田福軍就大刀闊斧地幹開了。目前,全區農村正在搞生產責任制,上上下下一片混亂。有的地方已經包產到戶,走了資本主義道路,但田福軍指示不準拒擋。據他看,大部分縣的領導還是不完全按田福軍的那一套來。他對苗書記說,不論怎樣,黃原整個社會輿論都認為田福軍就要當一把手呀,而且都傳說苗書記已經免了職,要調回省裡……

“那地區其他領導的態度呢?”苗凱儘量沉住氣問高鳳閣。“除過我,大部分人都跟上田福軍跑了。連馮世寬也積極為田福軍賣勁使力,前不久已帶著人馬到四川為田福軍的做法找根據去了!”

苗凱聽完高鳳閣的彙報,沉思了半天沒有說話。他根本想不到,田福軍這麼快就在黃原造成了如此大的聲勢;而且這麼膽大,竟然颳起了單幹風!

高鳳閣激動地對苗凱說:“你應該很快返回黃原去!省委又沒免你的職,你還是黃原的一把手啊!你怎麼能把權力拱手讓給田福軍,讓他隨心所欲地瞎折騰呢?你要是回去,局面肯定會另有變化!田福軍的這一套做法儘管農民擁護——農民嘛,都是小生產者思想,當然願意搞單幹!可是縣、社和一些大隊領導人都頂得很凶!只要你回去,田福軍的那一套推行起來就不那麼順當了……我已經給《黃原報》寫好了幾篇評論員文章,是抨擊這種危險傾向的,等你回去後,我就準備連續發表!”

苗凱考慮了一下,說:“你先回去,讓我自己想想再說……”

高鳳閣走後,苗凱想,鳳閣說得對!他現在仍然是黃原的一把手嘛!而且從吳斌和石鐘上次來辦事處,也看不出省委就要把他調出黃原。既然這樣,他作為地委書記,怎麼能裝病放棄自己的領導責任呢?

不能住院了!應該立即返回黃原去!

苗凱說走就走。他在第三天辦了出院手續,同時給省委打了招呼,然後就坐車迅速地返回了黃原地區……

《平凡的世界》第二部 第4、5、6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五章

進入伏天以後,雙水村和它周圍的山野,看起來已不再荒涼。溝道里和山峁上,到處都有了深深淺淺的綠色。這裡不久前曾落過半鋤雨,暫時還可以抵擋一下陽光烈火般的烤晒。可憐的東拉河,眼下又瘦得象一根細麻繩,只是還沒有斷流,悄無聲息地淌過八月的村莊。

金家灣和田家圪嶗兩處生產隊的禾場上,分別立著幾堆鮮黃的新麥秸。這說明少得可憐的夏田作物已經碾打完畢。可以想來,每家分走的那點麥子,簡直不夠填牙縫。誰都知道白麵細糧好吃。可是誰又指望吃夏呢?黃土高原山區的莊稼人,主要靠吃秋。眼下,秋莊稼還沒有結籽粒,夏糧幾乎等於沒有,人們的生活仍處於危機之中。

但不論怎樣,到這季節,莊稼人心裡就不再那麼恐慌;即是沒什麼五穀,自留地的瓜瓜菜菜已經可以填肚子了。

我們的雙水村還是雙水村,看起來沒有什麼大變化。從本書第一部結束到現在,我們已經熟悉的這個小小的世界裡,年輕的母親們又給我們帶來了六七個小生命;但還沒有什麼人謝世。唯一令人矚目的是,一九七七年秋冬之間經過那場風波在哭咽河上修起的大壩,已經被山洪從中央豁開了一個大缺口,完全垮掉了。這意味著當年那幾萬斤高粱,無數個勞動日和“半腦殼”田二的一條人命,都統統付之東流。大壩落成後,孫玉亭曾出主意在壩面上用钁頭雕刻了毛主席的兩句詩詞:高峽出平湖,神女應無恙。玉亭當時解釋說,刻這兩句詩最恰當,因為大壩旁邊的神仙山就是神女變的。現在,爛壩大豁口的兩邊,只剩下了“高峽”和“無恙”四個字,似乎是專門留下來嘲笑福堂和玉亭兩個人的。幸虧當時洪水是一點一點把大壩拉破的;否則,金家灣的半個村舍和哭咽河口對面田家圪嶗的許多人家恐怕都讓洪水捲走了。

這個壩的垮掉對田福堂的打擊是沉重的。他那股大幹一番事業的勁頭明顯地跌落了下來。同時,時代的發展和社會的變化,也使這個盲目而自信的農村政治家吃了一驚又吃一驚。當年他曾以大寨和永貴同志為榜樣,可現在這兩個農村的樣板漸漸都銷聲匿跡了;而且玉亭還告訴他,三月份昔陽縣委在報紙上都公開做了檢查。又據石圪節公社主任徐治功說,縣上已經把“農業學大寨辦公室”也撒銷了。哈呀,連大寨都不學了?這正如田二活著時說的那樣:世事要變了!世事看來的確要變了。春節前後,中央發出通知,把地、富、反、壞、右的帽子都摘了,而且他們的子女入學、參軍、招工招乾和入黨入團,一律不受影響。這不是和貧下中農平起平坐了嗎?看,把金光亮幾家地主成份的人高興成了啥了!走路都能得唱“道情”哩!

再看看!現在到處的集市都開放了——這實際上是把黑市變在了合法的。有的人還跑起了長途販運,這和投機倒把有什麼兩樣?最使人想不通的是一再強調要尊重生產隊的自主權,那公社和大隊的領導還有什麼權?現在這兩級領導都怨氣沖天,躚蹴下不工作了——工作啥哩?一切都由生產隊說了算嘛!唉,這社會已經全亂套了,竟然提倡人發家致富哩!毛主席老人家生前一貫愛窮人,而今卻愛起了富人……田福堂在眼花繚亂的社會變化面前,感到自己完全成了個傻瓜。他越來越摸不著頭腦了。他的助手孫玉亭每天都要往他家跑一次,驚慌地告訴他報紙上又有了什麼新的政策和做法。看來這大變化還在後面哩!本來,田福堂以為眼下這是什麼人一時的胡鬧,過一段時間就要糾正——那當然又會有一些人犯路線錯誤。他甚至預見過這種“胡鬧”不會超過半年。可現在不僅沒有糾正的跡象,反而卻越來越遠了……在田福堂對眼前的變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更大的衝擊就直接來到了農村——上面已經派人下來搞生產責任制了!孫少安去年要搞而沒有搞成的事,現在竟然要在農村普遍實行!聽說這政策是他那個升了官的弟弟田福軍鼓弄的。福堂在心裡說:福軍,你新官上任三把火,亂燒一通,遲早要犯大錯誤呀!

麥收之後不久的一天,石圪節公社就派武裝專幹楊高虎到雙水村來,幫助他們搞生產責任制。聽說每個村子都去了幹部。不過,高虎到他們村說,根據縣上的精神,搞生產責任制不是硬行的;搞也可以,不搞也可以,由大隊自己定。

楊高虎把這個“主要精神”給大隊黨支部傳達後,也就不管了,拿著槍整天到山裡去跑著打野雞。

大隊黨支部開了一晚上會,決定雙水村不搞生產責任制。除過支委兼大隊會計田海民外,其餘四個人的意見是一致的。奇妙的是,田福堂、孫玉亭、金俊山和金俊武,四個人儘管個人之間有矛盾和衝突,但在這個“大是大非”問題上採取了共同的立場。當然,他們的“一致”性質上有區別;田福堂和孫玉亭是堅決反對搞;金俊山和金俊武是怕犯錯誤而不敢搞。田海民一個人表示最好由社員自己討論決定搞不搞——他的意見另外四個不予理睬,等於沒說。

但是,雙水村第一生產隊的正副隊長孫少安和田福高,卻沒把大隊黨支部的決定當一回事,吵鬧著要在一隊搞生產責任組了!本來他們去年就要搞,後來被上級領導壓制了。現在既然上面說能搞。大隊黨支部怎麼可能再壓住呢?

哈呀,孫少安這小子公然不服從大隊黨支部的決定,簡直無法無天了!

可是,在耕翻麥地前,田福堂眼睜睜地看著他所在的一隊“亂”了……

那些天裡,整個田家圪嶗處在一種紛亂的激動之中,在田福堂的記憶裡,這情景只有在土改和合作化時出現過。看吧,天一黑,人們把飯碗一撂,鞋底子摜得山響,就紛紛湧到一隊的飼養室,吵嚷大半個夜晚。

一切很快被確定了下來。

正式分組的那晚上,副隊長田福高終究是同族人,專意客氣上門來把田福堂也請去了。福堂儘管一肚子不舒服,也只好一臉喪氣去了飼養室。他不去不行,因為他自己也是一隊的成員。

田福堂壓抑不住痛苦,一開始就極沒修養地和隊長孫少安沒頭沒腦混吵了一架,然後甩手走了。是的,他太痛苦了。當年搞合作化時,他曾懷著多麼熱烈的感情把這些左鄰右舍攏合在一起;他做夢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大家又散夥了。隨著集體的散夥,他的精神也七零八碎了!他無法接受眼前的現實。但他也沒有能力拒擋這個潮流。

是的,儘管他拂袖而去,田家圪嶗的生產責任組照樣劃分開了!

當然,一隊也總不能把田福堂甩下不管,得讓他加入到某個責任組去。

可責任組又是自願結合,沒有哪個組願意要党支書!要田書記等於要一個負擔——他常不是開會,就是“做工作”,一年四季勞動不了幾天。

啊啊!以前人們誰敢想象,堂堂的田福堂,竟然能被冷落到如此地步!

誰也沒有注意,那晚上田福堂的兒子潤生也來參加會。他父親甩手走後,這個瘦弱的青年沒有走。他最後看沒有人願意要他爸,就把孫少安和田海民拉到一邊,懇求說:“我們家能不能和海民哥一個組呢?你們不要計較我爸,他年紀大了,又是老腦筋。你們就把我看成是我們家的主事人。我爸氣管有病,勞動可能不行。但我自己不教書了,準備到責任組勞動呀……”

孫少安和田海民有點驚訝地聽完潤生的話。他們沒注意到這個並不起眼的娃娃,已經成了一個大人——一茬又一茬的男人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地走上了嚴峻的生活舞臺。

在這個誠懇的青年面前,兩個已經成熟的莊稼人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此刻,他們大概就能想起,當年的某個時候,他們就是這樣有了成人的參與意識,莊嚴地面對著生活的挑戰。這樣的青年理所應當值得尊重。

少安立刻勸說海民將潤生一家接受到他的組裡。海民同意了。不管怎樣,不能把支書丟下不管;再說,潤生這麼懇求,他不好傷這娃娃的臉——自家吃虧就吃虧吧!

海民雖然同意了,但說他還要和他爸和組裡其他幾家人商量一下。

撂在空攤上沒人要的還有我們的玉亭同志。不過,他即是純粹的累贅,少安也不會把二爸拒之門外的——他只能把他收留在自己的組內。玉亭也知道這一點,於是就放心地攻擊這“資本主義復辟行為”——他知道侄兒最終還得要他。

在短短的幾天之內,雙水村的第一生產隊就化成了十幾個責任組。一般一個組四五戶人家。都是自願結合在一起的,大都是父子或親近的門中人在一塊。生產隊的土地、牲畜和農具等,一律打成上、中、下三等,按各組戶數、勞力和人口分配開來,實行以組核算。

在飼養室田萬江老漢的窯洞裡各組組長象占卜般緊張地抓完紙蛋後,眾人就先後拿起繩索丈量麥地了。麥地一分開,馬上又分秋田。秋田在分配時,另外考慮了各塊地今年莊稼的長勢。牲畜由幹棚圈方面的困難,這半年仍將由田萬江統一餵養——萬江老漢這半年被“提拔”到了民辦教師的位置上,參予所有責任組的分配……雙水村一隊的責任制組並不是個例外。與此同時,黃原各地的農村生產責任制都鋪排開了。當然,地、縣、社、隊各級領導,既有積極支持和投身於這變革浪潮的人,也有不少人處在不理解甚至反對的狀態中。有的同一級領導中,往往給下級發出了相互矛盾或對立的指示。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黃原行署號召全區推行生產責任制的同時,地委管轄的《黃原報》卻接二連三發表評論員文章,對責任制橫挑鼻子豎挑眼。這是一個混亂的非常時期。群眾中廣泛流傳的幾句順口溜形象地概括了眼下的形勢:上面放,下面望,中間有些頂門槓!

正因為這樣,本年度下半年全地區出現了各種生產方式並存的局面。情況真是五花八門!比如石圪節公社東拉河流域的四個村莊,罐子村全村實行了生產責任組;雙水村半個村實行了生產責任組;下山村乾脆包產到戶了;而公社所在地石圪節大隊卻仍然堅持他們的大集體生產方式……在雙水村田家圪嶗一隊生產責任組搞得熱火朝天的時候,金家灣那邊的二隊卻按兵不動。這當然是有原因的。金家灣這面的人中農以上成份的居多,合作化時他們不積極,許多人因此被收拾得多年抬不起頭。現在又要把集體往開分,他們一時鼓不起這種勇氣。當年因為對集體化不積極而受到的批判,仍然記憶猶新;現在怎麼敢貿然把集體弄散夥呢?

不過,說實話,金家灣許多人的心都被田家圪嶗分隊分亂了。他們激動地注視著東拉河對岸所發生的一切。他們心裡盤算:如果一隊的責任組成為事實而存在下去,不久他們也許就能步其後塵了。

緊接著時令就到了耕翻麥田的時候,金家灣的人看見,田家圪嶗那面的人象發了瘋似的,起早貪黑,不光把麥田比往年多耕了一遍,還把集體多年荒蕪了的地畔地楞全部拿钁頭挖過,將肥土刮在地裡。麥田整得像棉花包一般鬆軟,邊畔颳得像狗舔得一般乾淨。哈呀,這些傢伙是種地哩還是繡花哩?瞧,所有的秋田不僅鋤了三遍草,還又多施了一次化肥!不得了!這樣幹下去,用不了幾年,田家圪嶗許多人家要發得流油呀!金家灣的人眼發紅,手發癢,心裡象鑽進去了許多毛毛蟲……

往日吵吵鬧鬧的田家圪嶗,現在一整天鴉雀無聲,再也看不見什麼閒散人,甚至連女人和娃娃都到地裡拼命去了。

可是田福堂卻關住門,一整天躺在土炕上不起來。他不時地聞紙菸,聞罷後又咳嗽老半天。他難受,從內心深處說,他難受的不僅是集體被弄散夥了,而最主要的是,集體散夥了,他田福堂怎麼辦?”

是呀,多少年了,他靠集體活得舒心爽氣,家業發達。他能不熱愛集體嗎?沒有了集體,也就沒有了他田福堂的好日子;他的命運和集體息息相關。如今讓他也上山握老钁把嗎?他已經多年不摸勞動工具;況且這把幹骨頭,又有氣管炎,怎麼能一年四季山裡土窪裡下呢?

在土炕上躺了幾天以後,田福堂實在憋悶得不行,就一個人起身到石圪節去趕集散心。走到石圪節街上,田福堂看見集市也和往年大不一樣了,不知從哪裡冒出那麼多的東西和那麼多不三不四的生意人!年輕人穿著喇叭褲,個把小夥子頭髮留得象馬鬃一般長。年輕女人的頭髮都用“電打”了,卷得象個綿羊尾巴。瞧,胡得祿和王彩娥開的夫妻理髮店,“電打”頭髮的婦女排隊都排到了半街道上……田福堂心事重重地在街道上溜達了幾圈後,就想到公社去和徐治功拉陣閒話。白明川提拔到縣上後,徐治功就成了石圪節的一把手。

他到公社時,徐主任正和一個幹部蹲在院子的涼崖根下下象棋。楊高虎端個洗臉盆,在灶房門口拔野雞毛。不知哪個窯洞裡,傳出來吼雷一般的鼾聲。

公社裡從來沒有象如今這樣消閒啊!

田福堂蹲在徐治功旁邊,一邊看下棋,一邊問治功:“你們怎不下鄉搞責任制呢?”徐治功一步將對手“將”死後,引著田福堂一邊往辦公窯走,一邊說:“現在不是要尊重生產隊自主權嗎?公社還有屁事可幹?上面說責任制搞也可以,不搞也可以。那就讓農民自己看著去辦吧!反正搞好搞壞,和公社球不相干……這你比我清楚!這都是你弟弟的政策嘛!”

田福堂一時噎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在治功的辦公窯裡支吾著應付了幾句,喝了一杯茶,就又告辭出來了。

田福堂本來是到石圪節散心的,沒想到越散心越煩。治功剛才提起了他弟弟,使他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她現在也調到黃原去工作了。他是半年前才知道女兒和女婿的關係糟糕透頂。老天!為什麼家事國事都這麼不順心呢?

趕集回來,吃罷晚飯,田福堂又一個人來到中窯裡,仰靠在被垛上閉住眼休息。胡盤亂算一天,也夠熬人的。正在他閉目養神的時候,潤生進來了。

兒子立在腳地上,猶豫了一下,對他說:“爸,我下半年不準備教書了。”

“為什麼?”田福堂直起身子問。

“我到責任組勞動呀!”

“胡鬧啥哩!好好當你的教師!”田福堂生氣地說。“爸,農村眼見要分開種莊稼呀,這學校怎個辦也說不來了,還不如現在就不教這書哩……”

“只要能教一天,你也要教呀!”

“爸爸,我已經想過了,現在生產隊一分開,咱們家沒有勞力不行。你身體不好,不能上山。我準備勞動呀!爸爸,你放心,我肯定能養活了你和我媽。再說,我要是參加了勞動,村裡人就看不上你的笑話了。我以前沒勞動過,但慢慢就會習慣的。我明天就準備到海民哥的組裡去出山……”田福堂眼眶裡旋轉著淚水,聲音沙啞地對兒子說:“爸爸捨不得讓你去受苦!聽爸爸的話,還去教你的書;爸爸準備出山呀!我身體也沒有什麼大病,能勞動哩……”“主意我已經拿定了,下半年我不再去學校!”潤生說完就轉身出去了。

兒子剛一走,堅強的田福堂趔趄著身子關住門,然後一頭撲倒在土炕上的被堆裡,咧開嘴無聲地哭了……

《平凡的世界》第二部 第4、5、6章(路遙著長篇小說)

第六章

麥子種完,犁鋤一掛,就到了白露;這時節,鋤頭也就要束之高閣了。

農曆八月,是莊稼人一年中美好的時光。不冷不熱,也不飢餓;走到山野裡,手腳時不時就碰到了果實上。秋收已經拉開了序幕:打紅棗、割小麻、摘豇豆、下南瓜……莊稼人孫少安的心情和這季節一樣好。真是連他自己也難以相信,幾年前他夢想過的一種生活,現在開始變成了現實。一群人窮混在一起的日子終於結束了,莊稼人的光景從此有了新的奔頭。

誰說這責任制不好?看看吧,他們分開才一兩個月,人們就把麥田種成了什麼樣子啊!秋莊稼一眨眼就增添了多少成色!莊稼人不是在地裡種莊稼,而是象撫育自己的娃娃。最使大夥暢快的是,農活忙完,人就自由了,想幹啥就能幹啥;而不必象生產隊那樣,一年四季把手腳捆在土地上,一天一天磨洋工,混幾個不值錢的工分。莊稼人也願意活得自由啊!誰願意一年到頭牛馬般勞動而一無所獲呢?人們在土地上付出血汗和艱辛,那是應該收穫歡樂和幸福,而不是收穫憂慮和苦痛的……

少安感到,他父親的臉上也顯出了他過去很少看見的活色。一年多前,當他象現在一樣把隊分開的時候,父親曾多麼擔心他栽跟頭呀!好,現在老人放心了,因為上面有人支持讓這樣搞哩!

在他們這個責任組時,父親實際上成了領導人。二爸一開始不願“走資本主義道路”,牛著不出山,他沒辦法,父親就到田家圪嶗吼著罵了一通,二爸也就無可奈何的被吆起身了。對於二爸來說,大隊的常年基建隊已經解散,他要是不在責任組勞動,就沒處去幹活了——歸根結底,他是農民,還拉扯著三個娃娃,不勞動一家人吃啥呀?

少安家裡眼下還沒有什麼大變化。老祖母八十二歲,仍然半癱在炕上;母親頭髮已經半白,但也沒什麼大病,照舊象過去一樣門裡門外操勞;弟弟少平還在村裡教書,今年二十一歲,完全成了大人,只是比過去說話更少,放學後就悶著頭幹活;小妹妹蘭香去年考入了原西縣高中——讓全家驕傲的是,她考高中考了全縣第三名。蘭香一直在縣高中住校,兩個星期才回家一次。

他們家裡最大的熬煎,仍然是他大姐一家。罐子村實行責任組後,他姐夫王滿銀就跑了出去。說是做生意,可這二流子兩手空空,誰知到什麼地方瞎逛蕩去了。政策一寬,社會一鬆動,有些農民已經開始脫離土地,向外地和城鎮流去。這些人大部分出去就是靠力氣和手藝掙錢;也有些人鬼知道靠什麼手段謀生呢。他們村金俊文的大兒子金富,半年前就出走了,至今都杳無音訊,連家裡人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少安知道,他姐夫屁股一拍走了以後,那個家就又得靠姐姐一個人來操磨了。貓蛋今年八歲,已經在罐子村小學上二年級;狗蛋也已經六歲,明年就該上學了。可是他們不務正業的父親丟下他們和母親不管,一個人到外面逛世界去了——真是作孽!

孫少安自己的家庭仍然是幸福的。他和秀蓮從結婚到現在,一直保持著熱烈的戀愛。據說有了孩子,兩口子感情就要減少一些,而分散給了孩子。但是虎子降生以後,他兩個的感情似乎倒更深了。是啊,仔細地品味,人生是多麼美妙,又是多麼神祕——這樣一個活蹦亂跳的小東西,竟是兩個人共同創造的!他和她,通過這個娃娃,更意識到他們是完全融合在一起了。當他們共同疼愛孩子的時候,相互看一眼對方,心間就會淌過那永不枯竭的、溫暖的感情的熱流。

有孩子以後,秀蓮就更不講究自己的穿戴,經常是一身帶補釘的衣服。少安記得他很小的時候,那時還年輕的母親就是穿著這樣一身綴補釘的衣裳。象土地一樣樸素和深沉的母親啊!想起來就讓人溫暖,讓人鼻根發酸。少安很喜歡妻子這身打扮,他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能記住這樣一個母親的形象……

生育以後,秀蓮反而更結實了,門裡門外的活拿得起,放得下,從不叫苦喊累。只是晚上睡在一個被窩裡,有時她在他耳邊叼念說他們不能象其他年輕夫婦一樣,乾乾練練過幾天日子。少安明白妻子的心思。在農村,年輕人成家後,幾乎沒有和老人一塊過日子的。但他還是老主意:決不分家。秀蓮知道不能改變他,但還是忍不住要轉彎抹角地嘟囔。另外,她在枕頭邊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她還想給他生個女兒。實際上,這也是他的心願。但現在計劃生育政策很嚴,他們不敢放肆。生完虎子後,沒用公家催促,他就帶妻子到石圪節醫院戴了節育環……

責任組實行以後,所有組的麥田比往年生產隊種得又好又快;而且秋田也比往年多鋤了一遍。金家灣和田家圪嶗毗鄰的地塊,莊稼看起來明顯地有了高低之差。東拉河西岸的勞動熱情空前地高漲。孫少安儘管還是名義上的生產隊長,但實際上田家圪嶗現在有了十幾個隊長,甚至每一個農民都成了隊長。早晨,再也不用孫少安派活和催促了,許多人現在出山都走到了他的前頭!

麥子種畢,又停了鋤務,而大規模的秋收還沒開始——田家圪嶗的的莊稼人多少年來破天荒第一次消閒了。好,人們開始有時間趕集上會,做點小生意;手巧的莊稼人,鼓弄起了家庭副業。

眼下,少安還沒有這份閒心。責任組的農活是沒什麼可做了,他就又一頭撲在了自留地裡。做起圪塄幫畔,想多整出一塊平地來,明年擴大蔬菜種植。

這天早晨,天還不明,他象往常一樣準備爬起來上自留地,但秀蓮抱著不讓他起床。她撒嬌說:“多睡一會吧!你常天不明就把我一個人撂在被窩裡!現在又沒要緊活路,你再睡一會……”說著便用兩條結實的光胳膊緊緊箍住了他的腰。少安沒法,只好依了她。

於是,兩口子第一次把覺睡到了大天明。

起床以後,情緒正好的秀蓮又對他丈夫說:“乾脆!你今天也別出山了,到石圪節趕集去!一年四季沒明沒黑在地裡操磨,你也歇息上一天,到集上去散散心。”

少安被妻子說動了心,就決定今天到石圪節趕集去。是呀,他已經好多時沒到石圪節去了。對他們來說,走石圪節就等於是逛城市;或者說等於城市的人去逛公園。

秀蓮給他換了見人衣裳,又燒了半鍋熱水,讓他把滿頭的土垢洗乾淨,然後親自拿那把破木梳給他把頭髮梳理了一下。少安一邊照鏡子,一邊耍笑說:“你把我打扮成個新女婿了!”

秀蓮說:“等咱們有了自己的新窯,就再結婚一次!”

秀蓮的話使少安的心情沉重起來。是的,什麼時候,他們才有自己的新窯呢?從他們結婚到現在,就一直住在飼養院的破窯洞裡,但他又想,只要政策就這樣寬下去,他有信心在這幾年裡給自己營造個新家。

兩口子相跟著回到家裡吃過早飯,少安就準備起身到石圪節去趕集。在他們回家之前,父親已經吃過飯出去了——老人勞動心勁越來越大。

少安臨起身前,他媽對他說:“你趕一回集,身上也不帶幾個錢,乾脆把咱們剛摘下的老南瓜帶幾個賣了,你好花銷……”少安想也是,大人倒沒什麼,但回來總得給虎子買點什麼。

於是,他就在羊毛口袋裡裝了幾個南瓜,扛在肩上去了石圪節。

石圪節的集市和往常不大相同了——莊稼人擠得腦袋插腦袋。大部分人都帶著點什麼,來這裡換兩個活錢,街道顯然太小了,連東拉河的河道兩邊和附近的山坡上,都湧滿了人。到處都是吆喝叫賣聲。土街上空飄浮著莊稼人淌起的黃塵。

不時有一個穿花格襯衫、戴蛤蟆鏡的青年人在人群中招搖而過,手裡提的黑匣子象彈棉花似的響個不停,引得花百姓張大嘴巴看新奇。

孫少安擠到南街頭食堂旁邊的菜市場上,幾個老南瓜不多時就賣了。

他把毛口袋卷夾在胳膊窩時,準備去給虎子買幾毛錢的水果糖,給秀蓮買一塊揩汗的手帕,再揀綿軟一點的吃食,給老祖母買一點。他的老南瓜賣了三塊五毛八分錢,足夠置辦這些東西。如果還有剩餘的話,他還準備給父親買一塊包頭的羊肚子毛巾——他頭上的那塊已經骯髒得象從炭灰裡撿出來似的。

孫少安正從南街的人群裡擠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人似乎拉扯他的衣服。他心一驚,以為是小偷——聽說操這行當的人現在多起來了。

他趕忙回過頭,才發現是他的同學劉根民。根民的手裡提著個黑人造革提包,笑嘻嘻地對他說:“我從背影上就認出來是你!”

少安問他:“你到哪裡去呀?”

“我剛下鄉回來。走,跟我到公社去。我正準備捎話叫你來呢!現在走,我有事要給你說!”

少安只好和根民一塊擠過人群,跟他往公社走。一路上,他估摸不來根民要給他說什麼事。既然根民先不說,就說明街上不能議論,他也就不問。是不是他又犯了錯誤?犯了什麼錯誤?他想來想去,也沒做過什麼出格事。至於責任組,現在這是上面出主意搞的,更何況又不是他孫少安一個人搞——不會是這事!他很快排除了他再一次面臨批判的可能性,於是精神便鬆寬下來。

根民一邊走,一邊給他遞上一根紙菸。

少安一般不抽紙菸。仍然卷旱菸抽。但老同學的這根紙菸他接住了。

根民現在已成了石圪節公社副主任。一身乾淨的深藍制服,頭髮稍稍背梳起來,看起來已經蠻象個公社領導了。這人性格隨和,但腦子利索,在石圪節上高小時就是班上的生活幹事,做什麼事都很認真。少安很感激他的同學;在他成了幹部而自己成了農民時候,他一直象過去一樣把他當朋友對待。

少安跟根民進了公社院子。徐主任正和公社民政專幹下象棋。他們進來時,徐治功只抬頭跟劉根民打了個招呼,就趕忙舉起一顆棋子往石板棋盤上一摜:“將!”根民走過去,對下棋的徐治功說:“徐主任,根據我這次下鄉看,凡是實行了責任制的村子,今年麥子播種情況普遍好。麥田比往年都多耕翻了一遍而且還掏了圪塄溜了畔……”

徐治功手裡舉著一顆棋子正要用勁往石板上摜,這時將舉棋子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仰起臉問劉根民:“掏了圪塄溜了畔,黃河氾濫怎麼辦?”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倒問得劉根民不知如何對答。

徐治功說完這句有水平的話後,就不理劉根民了,扭過頭把手中那顆棋子摜在棋身上,對民政專幹說:“再將!”

劉根民只好轉身,引著少安進了他的辦公窯。根民給少安倒好茶。在臉盆裡弄了點涼水,一邊擦臉,一邊抱怨說:“現在農村正搞責任制,實際上工作更多麻纏了。可徐主任說現在沒有什麼工作,整天蹲在涼崖根下下象棋。公社有的幹部也看他的樣,躚蹴在機關不下鄉,把我們幾個快忙死了……”

因為根民說公社的事,少安不敢評價,只是一邊喝水,一邊衝劉根民會意地笑著,根民擦完臉,說:“現在說咱的事,是這,縣高中準備擴建教室,我一個表兄是高中管總務的,也負責基建。他們在城邊的拐峁村買了些磚,要往中學工地上拉。他問我有沒有親戚願幹這活。我想了一下,我在農村的親戚沒人願去。這是個受罪活!我突然想起了你,不知你願不願去。我前幾天就想讓你來一下,但沒碰上雙水村的人,捎不回去話……”

少安聽根民說完,先怔住了。隨後他問:“工錢怎樣?”“拉多少賺多少!一塊磚賺一分錢運費。如果架子車拉,一回估摸拉四百塊吧,一天拉十來回,能賺一筆大錢呢!”少安嘆了一口氣,說:“人一天能拉多少呢?這得要牲畜拉才行!架子車好搞,現在有包產到戶的隊,當年搞農田基建隊的架子車有折價賣給個人的,大概不到一百元就能買輛好的。問題是要買頭好牲畜可就不容易了!要是騾子的話,沒一千來塊錢是買不到手的……這事恐怕我做不成,你還是另打問別人去……”

根民立刻說:“我考慮了你攬這活的困難。主要是牲畜問題。這樣行不行?你乾脆在公社信用社貸點款,個人再轉借上一點錢,買個騾子!這活幹完了,牲畜也使用不壞,到時保準賣個原價,這樣你不是就把錢賺了嗎?你這傢伙是個有心計的人怎麼連這個帳都算不開!”

孫少安皺著眉頭一口接一口吸菸卷。他開始被劉根民的“論證”吸引了。他問根民:“信用社能給我貸一千塊錢嗎?”“不行啊!公社已做了決定,即是特殊情況,一次最多也只能貸七百元,還要公社副主任以上的領導批准哩。一般人一次只能貸一二百塊,當然我會按特殊情況對待你。這也不算走後門,我是在規定範圍內辦事。另外的幾百元就得你自己想辦法。

幾百塊錢我私人也拿不出來,要不我就借給你了……”少安一個人想了半天,然後對老同學說:“讓我再思謀幾天,回去和家裡人商量一下,罷了給你回話!”根民說:“那也好。不過,時間不要太長,中學那面催得很緊……”

當孫少安出了公社院子的時候,街上的集市已經快要散了。他只糊里糊塗給兒子買了幾毛錢的水果糖,就折轉身往回走。一路上,他不斷考慮猛然出現的這個新的生活契機,心在咚咚地跳著。直到快要進雙水村的時候,他才發現他把裝南瓜的羊毛口袋丟在根民的辦公窯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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