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縣到幷州有十幾天的路程,春天的風景是每一年斑斕色彩的重複,卻讓人時刻驚奇而沉醉。
季遙岑和堇色從小生於深宅,鮮有機會接觸外面的人和物,再加上年紀不大,一路上倒是歡喜得很,沖淡了離家的惆悵。只是面對端木明湛時,她略有些不自然,端木明湛倒不以為意。
第三天傍晚的時候,一行人已經坐上了官船橫渡汾河。
汾河連接著南北交通,每年到了三四月月份水位便會上漲,如果遇到暴雨天氣還可能形成汛期,阻隔交通。
站在船板上,端木明湛抬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再眺望這白茫茫的河水臉色有些凝重。他回頭吩咐道:“今晚可能要下雨,一定要小心。”
“是!”
果然,船行到了一半的時候,天色暗沉了下來,風捲起烏雲沉甸甸地壓在頭頂,先是細雨,再就是狂風大起,雨點變得密集而急驟,幾乎是目不能視。
除了季遙岑幾乎每個人都緊繃著神經。
從上船開始,季遙岑的精神就不太好,病怏怏的,很顯然是暈船,所以早早由著堇色伺候著回船艙裡睡了。
季遙岑猛然驚醒過來,惶然四顧。
船艙裡光線很暗,桌椅物什都模模糊糊的,隨著船身的晃動慢慢移動著,耳邊只聽到急驟的雨聲。突然間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懼鋪頭蓋臉地襲來,心臟像是被什麼細冷的東西一點點地拉緊,再拉緊,讓她喘不過氣來。
記憶中,好像也有這麼一次,她做了噩夢,然後醒來,張皇失措地奔向母親的房間,看到的卻是母親僵直的身體,從嘴裡噴出的,大片的鮮血在她的胸口洇開,刺眼而絢爛……
她愣了片刻,突然從床上跳下來,光著腳,向門外衝去。
“小姐!”堇色正依著靠椅在小憩,被驚醒後大驚失色,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外面的天地似乎連在了一起,黑沉沉的,嘩啦啦,暴雨如注,頃刻間這片水域彷彿蛟龍騰海,整個河面都翻滾了起來,風捲浪湧,所有的人都有一種隨時要被海浪傾覆的感覺。
船板上變得溼滑而不穩,季遙岑跌倒,又爬起來。雨水將她淋了透溼,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她只覺得雙耳轟鳴,甚至聽不到堇色的尖叫聲。
一個巨浪打過來,她歪了過去。
驀然地,一雙精瘦卻結實有力的胳膊將她死死地圈住,頭頂被什麼罩住了,她抬頭,模糊的視線裡是端木明湛憤怒甚至驚恐的臉。
“你不要命了嗎!”他大吼著,幾乎心都要蹦出來。
雨水將季遙岑的頭髮黏溼巴在臉上,她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其他,臉色青白,哆嗦著,她死死揪住對方的袖子,另一隻手努力指著河的對岸。
端木明湛怒道:“你知不知道剛才很危險?!船已經不能掉頭了,你安安靜靜地給我呆著!……”抱起她便往回走。
季遙岑卻像是聽不明白他的話,她掙扎著,踢打著,情急中,她突然張嘴咬住了他的胳膊,在牙齒嵌入肉裡的一瞬間,她感覺到對方身體剎那的僵硬。
嘴裡瀰漫著血腥味,她卻不鬆口,她有個瘋狂的念頭:她要回去!她要回去!……否則,什麼都來不及了!……
可是,她不知道什麼會來不及了!
頭頂上的少年冷冰冰地說了聲,“瘋了!……”接著,她的後頸一痛,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季府,午後的陽光輕暖,劉氏午睡起來,精神好了很多。
劉嬤嬤將帕子絞了溫水給她輕輕擦了臉和手,道:“才熱好的奶,夫人喝點?”
劉氏點頭,端了羊奶抿了口,覺得其中的羶腥味兒淡了不少,道:“今兒這奶口感比往日的好。”
劉嬤嬤笑嘻嘻地道:“都是一樣的,就是夫人您的心境不一樣了,如今哪,您看什麼都是喜歡的。”
劉氏瞪了她一眼。
劉嬤嬤作勢輕拍了下嘴巴,“瞧我這張嘴!欠打!”
劉氏繃不住笑意,陡然間想起什麼,黯了神色。
劉嬤嬤小心覷了她一眼,小聲道:”嶠哥兒也被關祠堂好幾天了,那麼個活潑的性子只怕被壓制很了,夫人,您看……“,
劉氏的手頓了下,牙痛般地吸口氣,“那孩子這幾年實在被慣壞了。”
劉嬤嬤訕笑著。
過了一會兒,劉氏道:“前兒聽說老夫人受了涼,吃不下去飯,我去看看。”
劉嬤嬤笑,道:“就是,就是,”暗自撇了下嘴,還不是心疼寶貝兒子,又不敢忤逆老爺,是變著法兒去求老夫人呢。
劉氏不管她怎麼想,由著她攜著出了擷芳園,到了福安堂。
安嬤嬤輕撩起簾子,行了禮,“夫人來了?”
劉氏點頭。
老夫人依靠著迎枕正閉著眼睛小憩,這幾日因為吃不下飯,比平日憔悴些。一個小丫鬟替她慢慢揉捏著雙腿。
劉氏示意對方離開,然後自己親自伺候著,動作十分嫻熟。
良久,老夫人嗯了聲,緩緩睜開眼睛,堆壘的皺紋稍稍舒展了些。
安嬤嬤湊上前,“老夫人,夫人來了。”
老夫人眼皮微掀,看了眼劉氏,“這幾日,你身子也不大好,這裡就用不著你伺候了。”
劉氏微笑道:“媳婦哪有那樣金貴了,伺候娘是媳婦的福分,娘,中午的飯可還可口?”
安嬤嬤接口道:“老夫人說了,夫人是個心細的,特別是醃黃瓜,清脆爽口,就著吃粥,最是開胃了。”
劉氏道:“如此就好,媳婦明兒再讓廚房做幾個小菜,換著吃,這天剛剛轉熱,若是壞了胃口就不好了。”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胳膊,慈愛地,道:“我知道你是孝順的,”眼睛往她身後溜了眼,“眉姐兒呢?還有嶠哥兒,好幾天都沒見著,這學堂也太嚴苛了,這麼熱的天,若是將孩子熱個好歹,怎麼好?”
劉氏輕咳了聲,道:“眉姐兒聽說老太太身體不大好,今兒早晨去廟裡進香了。嶠哥兒,”她用眼角瞥了下劉嬤嬤。
劉嬤嬤心領神會,道:“嶠哥兒,哥兒也好著呢……”
老太太將兩人的神態看在眼裡,生了疑,道:“什麼事?是不是嶠哥兒又捅了什麼簍子?”發狠地將桌子一拍,“出了事也不說一聲,都當我死了不成?”
劉氏忙扶住她,“娘,您千萬別生氣,都是媳婦的不是,這嬤嬤的嘴愈來愈碎叨了。”
劉嬤嬤有些委屈,道:“夫人是礙著老爺不敢說,可是嶠哥兒也是老奴看著長大的,看著心疼。”雙膝挨地,“老夫人,即使惱了老爺,老奴也得告訴老夫人,嶠哥兒,嶠哥兒被關在祠堂裡三天了。”
“為什麼?”
嬤嬤道:“聽說,聽說是打了人,老爺生氣,不許告訴老太太,也不許人求,嶠哥兒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老奴看著實在心疼……”
老夫人豁然起身,頭腦一暈,又坐了回去,喘著道:“反了!都反了!恆兒呢?讓他過來見我,”又想起兒子去衙門了,氣得直喘。
“娘……”劉氏忙著給她順氣,垂淚道:“都是媳婦的不是,娘,您別生氣,嶠哥兒有老爺拘著也是好事,只是這做孃的……”
老夫人道:“我明白,我明白,”頓了片刻,情緒平復了許多,嘆了口氣,“安嬤嬤,去廚房做些好吃的送去,還有把我房裡那根老參燉了……那個,讓嶠哥兒好好待著思過,等老爺回來認個錯就好。”
安嬤嬤應著便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