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繆昌文

繆昌文院士憶高考:磨而不磷 涅而不緇

繆昌文

1978年參加高考,考入南京工學院(現東南大學)建築材料與製品專業。1982年2月進入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工作,1984年7月起到江蘇省建築科學研究院工作至今。現任江蘇省建築科學研究院有限公司董事長,高性能土木工程材料國家重點實驗室首席科學家,九屆、十屆、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兼任先進土木工程材料國際聯合實驗室主席、國際材料與結構實驗研究聯合會(RELEM)管理與決策委員會委員、中國建材聯合會常務理事、中國土木工程學會常務理事等職。長期從事土木工程材料理論研究與工程技術應用研究,先後承擔了包括國家“973”項目、自然科學基金重點資助項目等國家、省部級科研項目30餘項,在混凝土抗裂關鍵技術的研究、重大基礎設施工程服役壽命及耐久性能提升技術的研究、多功能土木工程材料的研發等方面取得了多項成果。國家發明專利82項,出版專著4部,發表論文200餘篇,其中SCI、EI或ISTP收錄150篇。2011年11月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

在1977年之前,國家已經有10多年沒有進行過高考了。

鄧小平提出恢復高考改變了一代人的命運,也為國家的發展提供了新的契機。

對我個人來說,高考圓了我繼續求學的夢想。

填報志願時,我並沒有執著於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等名校,只將志願鎖定在老家附近的一所師範學院。

一來我的夢想和我祖父、父親一般,做一名受人尊敬的教師,二來只要能讀書,無論學什麼我都願意。

我從未想過出人頭地、爭名奪利,我認為只要低調做人、踏實做事,機遇總會留給有準備的人。

祖父告誡我做人道理

我1957年8月出生於江蘇省姜堰區。

幼時,私塾先生出身的祖父就是我的啟蒙老師,所以家中的《二十四史》《論語》等古籍都被我翻了個遍,一本《論語》更是背得滾瓜爛熟。

記得《論語·陽貨》中有一句“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譯為“真正的堅硬是被打磨也不會變薄,真正的潔白是受到汙染也不會變黑”

祖父取其中的“磨而不磷,涅而不緇”作為教導我們做人的準則。這句話伴隨我多年,是我做人的根本。

因為這句話,我小時並不與同齡人一起調皮搗蛋。

最淘氣的事情,莫過於從廣播的喇叭上再接一根線,線上纏繞著磁石,然後和小朋友一起偷偷地聽廣播。

也因為這句話,我一直對自己嚴格要求。

在上學期間,我雖不爭名奪利,卻一直不曾放鬆對自己的要求,考試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祖父因其教師身份,在家鄉一直很受大家尊重,鄉里人都親切地稱他是先生,稱我祖母是先生奶奶,對我家也頗為照顧。

在高中畢業之前,我很少下地幹活。

1974年,因“文革”原因,高中畢業後我回鄉務農,分配給我的工作是擔著扁擔去挑糞。

之前我從未挑過扁擔,幾天勞動下來,扁擔就磨穿了我肩頭的衣服,磨破了我的肩膀,最後衣服和肩膀的血肉混在一起,疼痛難忍,但勞動不能停。

記得秋天收割玉米時,來回穿梭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裡,不可避免地被玉米葉子割傷,甚至割傷脖子,痛得要命。

農活繁重,糧食供應卻跟不上。

農業學大寨期間,大食堂提供的主食開始是粥,起初還能見到幾粒米,後來就幾乎是水,很難吃到幾頓飽飯。

艱苦的環境總是令人難忘,在農村勞動的經歷讓我深刻體會到了“粒粒皆辛苦”的含義。

之後,我被調到農業學大寨工作隊,工作內容以寫文章等為主。

再後來,我又被調去大隊做幹部和團支部書記。

1976年,一次進修的機會擺在眼前,令渴望學習的我心動不已。

只是,族中一位長輩找到我,希望我將這次機會讓給另一位長輩。

機會雖然難得,但儒家教育中的“孝”字讓我選擇了退讓。

沒想到的是,這次放棄讓我等來了1977年恢復高考的消息。

在鄧小平同志的不懈堅持下,斷檔10餘年的全國高考終於恢復,讓我又看到了繼續學習的希望。

中學校長不想埋沒我

儘管我的學習成績優異,但想要順利考入大學還需一番努力。

因為受到“文革”的衝擊,在學校的物理課教的是農用機械,化學課的主要內容則是農藥和化肥。

回想起來,我只在1972年“教育回潮”期間才算真正接觸過中學的內容。

上學期間,因為成績好,數學老師器重我,有時會讓我借住在他家。

我便利用這樣的機會閱遍老師家的藏書,並接觸到了大學的微積分。

正是那段時候的學習給我打下了良好的數學基礎,不僅讓我順利通過了高考的數學考試,而且在大學學習高等數學也毫不費力。

在準備高考的過程中,最讓我糾結的就是志願填報。

其實,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與祖父、父親一樣當一名教師,教學生知識和做人的道理。

但因成績突出,中學校長不想埋沒我,特地邀請學校幾位老師幫我反覆估算模擬考試的成績。

根據成績,校長勸我報考南京工學院。

那時,南京工學院有“南方小清華”和“中國麻省理工學院”之稱,我並沒有自信能考上,只覺得離家不遠的師範學院更適合我,於是又將志願進行了更改。

得知此事後,校長再次登門,找到我父親,苦口婆心做工作。

校長為我前後奔走的這番好意都看在了父親眼裡,父親不忍辜負,便勸我將第一志願又改回南京工學院。

儘管我知道第一志願如果不被錄取,後面的志願幾乎也沒有了希望,最終還是抱著今年失敗就來年再戰的想法填報了南京工學院。

至於報考哪個專業,我更沒有想法,覺得只要能被錄取,有學上,學什麼都可以。

還是校長建議報考材料學,因為這個專業是冷門,報考人少,錄取機率也大。

7月的高考結束後,我又回到公社宣傳隊繼續工作。

一天,快要下班時,有人來單位辦事時告訴我,郵局有封寫著我名字的掛號信。

我第一反應是寫錯了,因為沒有人給我寫信,寫給家裡的信上標註的都是父親名字。

再一想,難道是大學錄取通知書寄到了?我匆忙趕到郵局,但已錯過了營業時間。

第二天一早,我就等在了郵局門口。

郵局一開門,我就迫不及待將信取出拆開,果然是錄取通知書,而且是南京工學院的!

當時的激動之情難以言表,現在回想起來,那種心情真有點像范進中舉。

那年,我們鎮上共有12個人被大學錄取,其中6人被重點院校錄取,我是其中之一。

知道我被錄取,家裡人都頗為自豪,甚至全村人都覺得驕傲。

因為不僅是我家,我們村子裡都沒有出過大學生,我是第一個。

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

初次進城,來到南京工學院,我就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在這之前,我最遠到過的城市是揚州。

大城市南京的一切令我感到新奇,同時也讓我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

其實,專注學業不僅是我,也是當時大學生們唯一的念頭,當時我們班同學畢業時的各科成績平均分沒有低於4.5分的(5分制)。

那時,為了學好英語,我們將英語單詞本裁剪成大小相等的長條,將英語單詞和句型抄寫在上面,再用皮筋將其紮起,並隨身攜帶。

走在路上的時候,就會隨時拿出來背誦和朗讀。

曾經在中學沒被重視的化學和物理,在大學則成為我專業中最重要的兩門課,甚至衍化出很多分支課程,比如化學中就包括普通化學、分析化學、應用化學等,力學又包括材料力學、工程力學、結構力學等。

繆昌文院士憶高考:磨而不磷 涅而不緇

大學時期的繆昌文

繆昌文院士憶高考:磨而不磷 涅而不緇

繆昌文(後排右)與大學同學合影

學生認真,老師更刻苦。

我從老師身上也看到了祖父一直告誡我的做人道理。

他們不僅教學生知識,也以身作則,教學生如何做人做事。

當時,畢竟剛剛恢復高考,很多老師也需要適應大學教師的崗位,如果不認真備課,很可能第二天就會被學生的問題難住。

而且,工程材料學是從蘇聯引入的學科,當時並沒有現成的教材,有些課程的課本甚至是老師手寫後進行油印裝訂的。

在這些老師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教授材料學的孫偉老師(2005年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

她本身的專業是結構學,進入南京工學院後成為材料學的教師,也是邊教邊學。

不過,因為當時材料學的研究方向不明確,有些同學選擇了改專業,但我沒有。

我不後悔選擇這個專業,就像我不後悔沒有報考清華大學一樣,儘管我後來得知我的分數完全可以被清華大學錄取。

本科畢業後,我被分配到了位於北京的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整個科室只有我一個人是材料學專業出身。

這裡擁有良好的實驗設備讓我將學校的基礎理論一一實踐。

而在混凝土專業打拼多年後,我真切地深愛上了這個領域,並且鑽研很深。

繆昌文院士憶高考:磨而不磷 涅而不緇

剛剛參加工作的繆昌文

拳拳報國心

1986年,我被派去丹麥學習。

在那裡的一年,我心無旁騖,一門心思只在實驗室。

他們的專業設備比國內更先進,資料也更全面,而且比國內接收信息途徑多。

那一年的學習令我受益匪淺。

在那裡,我感受到了東西方文明的差異與撞擊。

在國內,學生們從小到大接受的都是應試教育,之後在研究生時才開始對研究工作注入自己的思考;但在國外,學生們自小接受的便是啟發教育。這些差異令我思考。

公派學習結束後,丹麥大學極力挽留,希望我能夠留下繼續從事科研工作。

不得不承認,國外的生活與工作環境都優於國內,留在丹麥對於我個人甚至家庭都是不錯的選擇,但我從小受到的教育讓我作出相反的選擇。

因為“孝”字,因為我有一顆感恩的心,如果我選擇留下,那我如何報答提供留學機會、培養我的國家?

父母養育之恩要報,國家栽培之恩更要報,於是我毅然放棄了留下的機會,按時畢業歸國。

歸國後,我還實現了我的教師夢。我利用被大學聘為教授的契機,在大學內教授過本科的幾門課程,後因研究工作沒有繼續。

我現在帶的研究團隊近200人,雖然不在課堂上教課,但我身上依然有著老師的責任。

教導學生時,我總是回憶起大學老師對我的教導,也堅持如此對學生們言傳身教。

一位老先生曾提到過,八小時出不了科學家。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即便是創新,也是在知識不斷積累中的昇華,沒有基礎的創新無異於空中樓閣。

就像孫偉院士,她如此熱愛材料學,為了方便研究,在她70多歲時甚至與老伴一起搬入學校辦公室,吃住在那裡,只為節省路上的時間……

有了努力,就要堅持,不僅堅持對研究的熱忱,還要堅持不懈地思考,即便是面對已經被反覆印證的經典內容也需要細細思考,因為時代在變化,科學在進步,經典的知識也會隨之而變。

除了對學科的執著,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做人要好,不能有瑕疵。

這是我對學生們提出的要求,就像祖父一直教導我的“磨而不磷,涅而不緇”,做人要身正,要從小打好基礎,擁有高尚的人格,不隨環境的變化而改變。

這樣,不論做什麼工作,因為身正與專注才能得到社會更多的認可,獲得更多的機會。

而且,還要注重反思,我經常告誡學生們要多看多觀察,多聽多思考,但一定要少說,有時話說出去之前還要想想這樣說合不合適。

回望來時路,是高考給了我深造的機遇,讓我在大學期間遇到優秀的老師,教我們如何做人和學知識,他們是我的楷模;大學教育還拓寬了我的眼界和思路,令我的思想意識發生了很大變化。

“磨而不磷,涅而不緇”,我將堅守這一準則,繼續在育人與科研上報效祖國。

(本報記者袁一雪採訪整理)

《中國科學報》 (2019-01-25 第5版 文化)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