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金玲作品 | 老耿頭

毛澤東 毛孩 不完美媽媽 演講 沂水新聞 2019-07-08


老 耿 頭

文/耿金玲

不知為什麼,最近,我突然懷念起我的童年時代來。那些事,那些人……

一個過了不惑之年的女人,童年時代已經很遙遠了,除了時空的隔離外,外出求學、工作、結婚,離孃家的距離也相距甚遠了。可童年的往事卻深深印在腦海裡,時時浮現在眼前。

我的童年時代是在物質生活、精神文化生活極度貧乏中度過的。可越是貧窮,越忘不了養育我的那條山峪,尤其忘不了孃家門上的人。遠親的、近門的、本族的、莊親的,一個個鮮活的形象,在我腦海裡時時閃動著,跳躍著。儘管,我聽說其中好些人已經成為古人。我腦海裡閃動最多的是當年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人們都叫他老耿頭,按本家族的輩分,我應該叫他大爺爺,可是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大名。

從我記事起,大爺爺就擔任我們生產隊的隊長。他長得人高馬大,特別有力氣,二百多斤重的擔子挑在肩上行走自如。開春,天一暖和,他便開始光膀子,前胸後背跟臉一個顏色,黑中透紅,不知是太陽晒得還是天生的本色。大爺爺平時很少說話,繃著臉,那個威嚴相,我見了都嚇得趕快跑。他在我眼裡一直是個大人物 ,了不起。

那個時代,特講究階級成分,一個階級一層天。在農村,最優秀的是貧僱農,其次是中農,中農也要分上中下。最下等的是地主、富農,是被管制的對象。還有戴帽的反革命壞分子,他們自然和地富是一類,通稱“四類分子”。

大爺爺是標準的僱農出身,階級地位最優越,又因為他敢說敢做,是我們這一片階級立場最堅定,革命旗幟最鮮明的人物。那時,他在我眼裡簡直就是俺村的毛主席。

村東頭有棵老槐樹老得都空心了,枝葉卻很繁茂,探出的老枝好幾丈長,到夏天,樹蔭能遮大半畝地。樹根裸露著,像一條盤曲的蒼龍,馱著那棵老槐樹。

這老槐樹底不光是大夥納涼休閒的好場合,更是俺生產隊的會議室。每逢開社員大會,大爺爺就拿著一個生滿鏽的鐵皮喊話筒,吆喝社員們到老槐樹底下集合。

這個喊話筒,俺小孩子都管他叫喇叭頭子。這可是大爺爺亮身份的武器,平時掛在老槐樹幹上的一個幹茬子上,誰也不敢動一動。只有召集社員大會,出工或有什麼重大事件時,大爺爺才登上那盤曲的老樹墩,翹腳取下喇叭頭子,仰起脖子,對著村子,發號施令般喊起來。他喊起話來,一手舉話筒,一手叉腰,胸脯子一挺一挺的,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臉憋得通紅。看他那神態,就像一位將軍,正向他所統帥的千軍萬馬發號施令一樣,慷慨激昂,震得山崖都有迴響。

聽說大爺爺從未上過學,可是,竟然能認識好多字,還能磕磕絆絆看文件、讀報紙,只是有大半不認識,他就憑自己想的往下捋,捋來捋去,捋出許多笑話。他不愁講話。不管開會、放電影,還是給學生們做憶苦思甜報告,總要請他上臺講。他也從不謙虛,從不客氣,從不推辭,一講就講大半天,有時上臺講話,手裡拿張白紙,講一陣子便低下頭看看。有人說,他拿的紙上根本就沒有字,是聾漢耳朵擺樣子的,不會聽的人都說他口才好,有理論,肚子裡肯定有“學問”。你看,他講起話來滔滔不絕,講到激昂處,眉飛色舞,手搖臂晃,活脫脫一個大講演家的風采。會聽的人,一聽就知道這位講演家只不過是“八哥學舌”,想到哪,說到哪 ,有毛主席語錄也有毛主席詩詞 ,(好些都改了),標語口號順口溜,一股腦兒往上湊。也不管用的是不是地方,合不合場合,東一犁西一耙的扯,反正以階級鬥爭為綱沒有錯,說多說少跑不了題。

有一次學生又大集合,請大爺爺來給我們上階級教育課。他一開話匣子就像黃河決了口,一發不可收拾。“凡是錯誤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吃水不忘挖井人,喝了海水要謝江”“階級敵人,你不打,它就不倒,要將剩勇追窮寇,千萬不可學霸王”。這些話,他不知講了多少遍,俺都背熟了,他講出上句,俺就能接出下句。

剛開始會場的秩序還好點兒,時間一長,我們這些小毛孩哪還能耐得住性子,便你戳我,我戳你的做小動作。大爺爺就嚇唬我們說:“我講的話,你們聽不進去,如果有一天覆闢了,就要變天,就要重受二遍苦,重遭二茬罪,就要人頭落地!”說著,就用手掌在脖子下面一橫,做出個殺頭動作。我們就大笑,他眼一瞪:“你們還笑,到時候,哭都哭不出來。”有個學生想解手,爬起來就往廁所跑,大爺爺又喊:“革命不是吃飯,不是寫文章……你們往哪裡跑?”

“俺鼓不住了,想尿尿……”

“鼓不住也要鼓,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嘛……”

會場亂哄哄的,老師們一而再、再而三的站起來維護秩序,可會場上總像一窩蜂一樣嗡嗡亂動彈。

大爺爺總算講完了。臨了,叮囑老師們說:“要好好教育孩子們,他們不知苦中苦,哪知甜上甜啊!”

校長做了大會總結後,便讓我們全體起立鼓掌歡送。在我們的掌聲中,大爺爺像首長檢閱部隊一樣,舉起了右手,在校長、老師們的簇擁下走出校門。豈不知我們用勁拍巴掌並不是歡迎大爺爺講得好,主要是歡迎他總算講完了。

那個年代,我們山區什麼文化娛樂活動也沒有,年頭到年尾,就盼著電影隊來俺村放一兩場電影,全村人都像迎天神一樣。我們小孩子就更不用提了,聽說晚上放電影,誰還能聽進課去。下午一放學,便跑掉了鞋子,到老槐樹底下佔地方去。太陽還老高,偌大一片場地便畫滿了大大小小的方框、圓圈,還用方的、圓的、大的、小的,五顏六色的石塊圍在圓圈上。離天黑還遠呢,於是我們幾個同伴互相值班,看著自己圍的圈子,輪流回家吃飯。

守候到天黑,發電機終於轟鳴起來,(那時我們叫它電鍋),綁在放映桌腿上那跟竹竿上的電燈泡亮了起來, 我們便一齊歡呼起來。眯眨著眼睛,轉動著小腦袋,看著晃動的大燈泡,看著放映員擺弄著放映的機器,看著豎起的銀幕,看著綁在柱子上的大喇叭……心裡激動得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俺村雖說是山村,可是很大,全村三四千口人,再加上鄰四坊莊來看電影的,老槐樹底下簡直成了人山人海。靠銀幕近的坐板凳,後面的坐高凳,再往後的就站著,再後面的都站在凳子上。銀幕前盛不下了,有許多人就到銀幕後面看反面。

換片時,電燈一亮,我們便回頭看 ,只見無數張黃皮膚的臉拼成了一個偌大的圓盤,那情景真叫壯觀。可惜,這些年農村的電影消失了,再也看不到這生動的人臉拼成的圖案了。

那時放電影有三步曲,領導先講話,再放幻燈片,再放加演片(記錄片),最後才放映正片。俺莊裡每次放電影,總是大爺爺先講話,他老早就坐在放映桌跟前,只要放映員對著一個“黑蒜錘子”吹幾下,喇叭裡發出呼呼的響聲,介紹一下某某領導講話,大爺爺便接過那個“黑蒜錘子”,也吹幾聲,清清嗓子,便開始講。後來,俺才知道,他們拿的那玩意兒叫麥克風。

大爺爺講話,像烙餅一樣,烙糊了也看不出火色,大家急著看電影,他卻大講特講階級鬥爭,抓革命促生產,凡是錯誤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要進行批判……平時講了千百遍的話再從頭到尾講完。等著看電影的人們急了,一陣陣地拍巴掌,他還意猶未盡,再囑咐上一段防火防盜防破壞。我們這群孩子更是急得抓耳撓腮,低聲詛罵這個死老漢子,怎麼不啞了嗓子說不出話來。咒罵歸咒罵,卻絲毫影響不了我對這位大爺爺的敬佩之情,心想,如果趕上戰爭,說不定他能當個大元帥呢!

看電影睡覺晚了,早上被俺娘擰著耳朵揪起來,顧不及梳頭洗臉,眨巴著惺忪的眼睛,撓蓬著頭髮,背起書包去上學。走到老槐樹前,見大爺爺在低頭找什麼。近了,才看到原來他正在撿拾昨晚上人家扔下的菸捲屁股。那個年代,鄉下人大多抽菸袋或用廢紙卷喇叭筒,真正抽菸卷的沒幾個,即便抽,也都是八分錢一盒的荷花牌。大爺爺每撿起一個煙把兒就放在鼻子上聞聞,且嘟囔著:“活糟,這麼長就扔了,沒嘗黃連苦,哪知今日甜呀……”

我有點迷惑不解,大爺爺這樣的人物,也撿拾人家扔的煙把兒……

大爺爺見的世面多,大場合也敢講,小場合也能拉。 但是他講話不能硬給他畫框框,更不能照本宣科,必須信馬由韁,他想到哪裡說到哪裡,結果弄出許多笑話。

中蘇珍寶島衝突時期,每隔一兩天就召開社員大會,介紹戰況。每次大爺爺取下喊話筒召集人,等人集合起來,他就開始念文件。本可以找識字的人傳達,大爺爺不放心,怕出錯,必須由他自己念。剛念出“鳥蘇里江”,大夥兒就笑,他馬上改口:“不對不對,是島蘇里江。”人們更笑,他摸了摸頭皮說:“反正是條江……”因為這事,人們重了好多年,說老耿頭傳達的文件:鳥蘇里江,島蘇里江,反正是條江,就是沒有烏蘇里江。

大爺爺由於家貧,三十好幾了才用妹妹給他換了個媳婦,快四十時生了個兒子。中年得子,對兒子的那個嬌勁就別提了,幹什麼事也來了勁頭。可是他命途多舛,孩子不滿十歲,突患急症死了,這對大爺爺老兩口簡直是致命的打擊。我離開村子時,大爺爺還是隻有老兩口過日子。

這些年,由於忙於生計,我很少回孃家,也從未遇見過大爺爺,不知他現在怎樣了。

我祝願他像村頭的那棵老槐樹一樣,越老越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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