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屠之死考

鄭屠之死考

鄭屠之死

魯智深是水滸傳裡的標誌性人物之一,出鏡多,傳播廣,但故事都不算曲折,且沒有個人仇怨,和武松的快意恩仇比起來,他更多的是充當地下執法者的角色,在道德層面秉持正義,在行為上又有悖於法律,對操蛋貨一律暴力打擊。這也許是魯智深受讀者愛戴的主要原因之一。

具體到文本上,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在開篇,首先開篇更生活化,事件也更寫實,同時裡面還蘊含了大量信息,直接起到了解讀魯達的作用,同時也是後面諸多事件的基礎。而且,鄭屠之死也是值得討論的,鄭屠欺詐金翠蓮,其實只是個一般的刑事案件,以魯達的身份幫金翠蓮出面,鬧不好就是一句話的事,大不了讓金翠蓮和鄭屠對簿公堂,金翠蓮有魯達站臺,勝算也會很大,況且以鄭屠對魯達的態度,見官的概率也不會太高。那原本並不難解決的問題,為什麼非要搞出人命呢?我們先看魯智深的背景。

背景

這章史進去延安老種經略府找師父王進,途徑渭州,見也有個經略府,便進城打聽,沒找著王進,卻認識了魯達。魯達在渭州是個很有面子的人,喝茶下館子隨便賒賬,老闆還得陪著笑臉來一句,只怕您不來賒呢!魯達為什麼這麼大面子呢?不是因為他能打,在渭州沒人敢跟他打架,他是個執法者,隸屬於軍方,他的上級領導是個姓種的經略使,文中叫做小種經略相公。經略使跟安撫史差不多,一般是朝廷派下去駐防,同時負責戰後恢復工作的官員,軍權、財政、民政一手抓,掌握著地方的最高權力。魯達在經略使手下,自然地位可以,況且,魯達跟小種經略大人還有點私人關係,魯達的爸爸是老種經略大人的老部下,老種相公是小種相公的哥哥(老種相公名種師道,小種相公名叫种師中,都是種家軍的第三代領軍人物,小說裡說是父子,存疑),魯達的人事關係也在老經略大人帳下,借調到了渭州做提轄,負責地方上的治安工作。魯達後面犯了事,小種經略大人對縣官說,就算日後抓到魯達,罪名成立,也要由老經略大人點頭方可。由此可見,魯達在渭州地面上絕對好使,自我感覺非常良好。

當然,魯達的優越感更主要的是來自於種家軍,種家軍三代駐防西夏邊陲,在整個宋史裡面都算是響噹噹的王牌軍,種家滿門忠烈,為趙家戰死不下十幾口子人,堪比甚至超越了楊家將,老種和小種也都是絕對的西夏問題專家,有膽有識,治軍有方,連徽宗都得給面子,所以前邊提到的王進去投老種經略相公也是明智之舉,高俅斷不敢過問。種家軍確保了西夏邊陲百姓的安全,在百姓中有很高的威望,所以從魯達的言語裡,不光流露出對種家的尊敬,更有身為種家軍的自豪。

由此可見,魯達是個乾淨的執法者,並沒有濫用職權欺壓百姓的勾當,但也難免負氣任俠,做些違背法治精神的事。比方說他在茶館遇見史進(已被通緝),不僅不實施抓捕,反倒憑軍中豪氣,跟史進嘮起了江湖嗑,可見他的執法尺度也是挺有彈性的,他把通緝犯分為兩類,一類是江湖好漢,另一類才是犯罪分子,對於史進這類型的江湖好漢不僅不抓,還得喝個大酒認識一下。魯達和史進吃酒的過程描寫的很有意思,巧妙的表現了魯達的性格特點。

在酒樓上

去飯店的路上,史進巧遇了從前的師父打虎將李忠,王進說過,史進以前的師父都是三腳貓,其中當然也包括李忠,不過史進有面子,該叫師父還叫師父。魯達一聽是史進的師父,就邀請一起喝酒,李忠猶猶豫豫,魯達就生氣了。這段對話是這樣的:

魯達:既是史大郎的師父,同和俺去吃三杯。

李忠:待小子賣了膏藥,討了回錢,一同和提轄去。(這李忠也是夠不會辦事的,人家公安同志主動請你喝酒,你讓人家站那等你賺完錢一塊去)

魯達:誰耐煩等你,去便同去。(魯達在渭州地面上很少遇見這樣的怠慢,還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所以也顧不上給史進面子,直接就開懟了)

李忠: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提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賢弟,你和提轄先行一步。(從這看出來,李忠確實幹不了什麼大事,算計的還是眼前的生計問題,沒有江湖好漢的豪氣,他折了箇中,讓魯達先去,其實相當於還是沒給魯達這個面子)

魯達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跤,便罵道:這廝們夾著屁眼撤開,不去的灑家便打。(魯達火了,這哪兒是罵觀眾呢,明明是罵李忠呢)

眾人見是魯提轄,一鬨走了。(觀眾們一看是魯達,笑著起著哄走了,可見魯達平時並不欺負老百姓,老百姓也看出來了不是衝他們,所以也不驚慌憤怒)

我非常喜歡魯達的這個出場,幾個日常片段,就把時空給搞定了,面子對於現代男人來說,仍然是個大問題,而且執法者,江湖人,擺攤的,一個也沒被時代淘汰,甭管咱們去北宋,還是他們來咱這邊,怎麼穿越也不至於看不懂。做到這份上了,基本上就水到渠成了,不用再去過多的解釋,所以我們很少看到關於魯達的總結性的字眼,不像高俅,史進,上來就給定義了一番。孫小美說過,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這個前提明確了,鄭屠之死就變得順理成章了。甚至可以這麼說,鄭屠就是在魯達和史進的酒局上,一步步走向死亡的。

喝酒這段,寫的也是很傳神的,小二問吃什麼,魯達說,先來六角酒,好菜可勁上。男人請客,酒喝多少,菜動不動都是次要的,關鍵是氣勢得有,擱現在也是一樣,先來兩提簍,起子放這,菜可勁上,行什麼行,再點幾個……

喝酒最爽的當然是吹牛,最不爽的當然是被打斷,魯達還算有底限的,李逵直接就把唱曲小妹給打昏了。不說那黑廝,單說魯達,聊的正帶勁,聽見小妹啼哭,很鬧心,叫進來一問就更鬧心了。翠蓮當著史進和李忠的面講了鄭屠的劣跡,魯達當時就要去收拾鄭屠,被史進二人攔住了。魯達朝史進借了銀子安頓翠蓮父女,這個細節史進很惹人喜愛,雖然只是拿了銀子,說了句“直什麼,要哥哥還。”但活脫就是個仗義又單純的江湖小鮮肉,魯達和史進的交情就這麼正式確立了。酒局因為鄭屠不歡而散,魯達氣哼哼的走了,一直氣到晚上,氣的晚飯都沒吃就睡覺了。魯達為什麼這麼生氣呢?當然是氣鄭屠,氣他什麼呢?翠蓮之事肯定是主要的,以魯達的性子容不得他,再一方面,很可能跟史進有關,我們看翠蓮訴苦的時機,是魯達跟史進聊些閒事,吹牛逼正入港(興頭上),史進當然是說他的師父王進和他自己的江湖事蹟,魯達肯定要吹種家軍和自己的官職,既然提到官職,難免要說一下治下的治安如何穩定,哪個腌臢廝敢跟灑家造次。剛說完翠蓮就來了這麼一出,魯達很沒面子,聽說金翠蓮喚鄭屠做正大官人,還有鎮關西的稱號,這怨恨就全記在了鄭屠的身上了。說來說去,還是男人的面子問題。

另外,說到鎮關西,魯達在次日與鄭屠開打前,曾說了句,灑家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史,也不枉叫做鎮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看起來,不光是鄭屠的破事攪了魯達吹牛的興致,鎮關西的稱號也傷了魯達的自尊心。其實細琢磨,這段挺黑色的,關西也是隨便鎮的?種家經略相公還差不多,這二位都自作多情了。再說魯達給自己封的這個關西五路廉訪史,搞不好是個三品官,大了點吧,再說職能,廉訪史是廉署派下來監督經略安撫史的,直接對皇上負責,怎麼可能隸屬於老種經略相公呢,可見魯達壓根也不知道廉訪史是幹啥的,只是知道廉訪史一到,連老經略相公都得相迎,必定是個牛逼職位,說出來肯定鎮關西。可是他不知道,廉訪史往往都是宦官擔任,當然了,這也有可能是作者的筆誤,但甭管怎麼說,魯達也沒法跟廉訪史搞一塊去。搞到一起了,就又是個男人的面子問題。

鄭屠之死

至於魯達三拳打死鎮關西太過著名,沒必要囉嗦,第一拳,打破了鄭屠的鼻子,鄭屠說了聲,好!魯達說,你媽的,叫板!第二拳打冒了眼珠,鄭屠了聲,饒命。第三拳,打在了太陽穴,要了命。魯達打完第二拳,曾說了句,你若硬到底,灑家倒饒了你,你討饒,灑家倒不饒你。那問題來了,鄭屠若真的意外挺過第二拳,會不會不死?答案是,不能,魯達必然會說,看看你的骨頭硬,還是老子的拳頭硬。當然了,挺過第三拳,可能會有轉機,但這種假設無用。魯達三拳打死鄭屠之後,曾踏在鄭屠身上有過短暫的內心獨白,可見,打死鄭屠並不在計劃內,他策劃的事件本來不是這樣的。

還是回到跟史進喝酒的那個下午吧,當時魯達聽了金翠蓮的哭訴,要去教訓鄭屠,被史進和李忠攔住了,論性子,兩個人應該是攔不住的,但魯達卻在這時候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金翠蓮父女的出路問題,他教訓鎮關西,目的是解救金氏父女,但如果鎮關西不死,還是要難為他父女,魯達不可能隨時隨地都在渭州保護他們,而打死鎮關西,也端是不值,他講話,狗一樣的東西,犯不上呢。於是,就唯有等金氏父女離開渭州以後再收拾鎮關西。這就對應上了次日魯達早早便去送走那父女,又鎮守了倆時辰的周密行為。可是憋著這麼一堆事,完全對魯達是一種折磨,他晚飯都沒吃就就早早睡了,也是太符合人物了。

關於對鎮關西的處置,魯達首先是否定了見官,因為他是執法者,這是個什麼案子他心裡很清楚,頂多是把勒索金翠蓮的三千貫平了,連仗斷都不一定,弄好了賠幾個錢,那金翠蓮豈不還是被白日了三個月,這完全不是魯達所要的公平,所以他要繞開官府,在魯達的世界裡,完全沒有用權錢或詭計來脫罪這回事,這就是他為世人所愛戴的終極理由吧。而他足足等了兩個時辰,等那父女徹底安全了才肯去做事,只因他想到了,自己毫無理由的暴打了鎮關西,而且那番暴打一定要骨斷筋離,自己就難免要受到制裁,便不能保護他們父女,這等大慈大悲的心懷,梁山能有幾人呢?

說到這,我們看,其實魯達的邏輯思維和洞察力都堪稱一流了,這也暗合了日後他看破了梁山的命運,但他又不屑於玩弄這些,這又應了五臺山長老關於魯智深能成正果的預言。後面的暫且不說,接著說魯達關於如何處置鄭屠的策劃,依鄭屠對魯達的態度,魯達如果上來就挑明瞭是給金翠蓮討說法,鄭屠自知理虧,斷不敢跟魯達拉開架勢,這可不是魯達所希望的,一來這不是魯達的風格,看上去倒像是欺負人了,二來就這麼把人打壞了,到哪兒也說不過去。所以魯達要用剁肉來當眾刁難鄭屠,直到把鄭屠羞辱到了極限,不顧一起的持刀相向,才算是圓滿了。

這時候魯達說了句很逗笑的話,原話不復述了,前邊已經解釋過,意思是,灑家以前給老種經略相公做關西五路廉訪史,說起來,老子才應該是鎮關西呢!牛逼吹完了,倆鎮關西就動手了,鄭屠持刀,魯達空手,若不是魯達把鄭屠給打死了,估計事就這麼糊弄過去了,可是偏偏出了人命,又是魯達先起的事端,眾目睽睽的,不好辦。魯達瞭解小種經略相公的品性,一定不會護短,就算老種相公念舊,幫著說句話(估計也就幫著說句話的事),諸如什麼邊關戰事吃緊,正是用人之時的話,那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魯達是不認這個罪的,索性一走了之。

總結一下,鄭屠之死,半條命是丟在了欺詐金翠蓮上,另外半條命怕是丟在了“鎮關西”這個雅號上了。

鄭屠之死便說這麼多,講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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