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群: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地球上行走 我認識的路遙


高建群: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地球上行走 我認識的路遙

1985年,路遙為寫作《平凡的世界》到黃陵店頭煤礦體驗生活。下井前,與礦主一家合了影。天很冷,路遙身上那件大衣是礦主的。左三是礦主陶家山,左四是路遙,左二是高建群,左一是縣委宣傳部劉過繼。(高建群供圖/圖)

一個天才的出現,對社會來說是大幸,對家人來說倒是未必。

路遙在去世前幾年,就已經生肝病了,肝硬化腹水。他找了個老中醫,偷偷吃藥,不讓社會知道他有病,不願示弱。1991年8月份吧,他把省作協的房子裝修好了以後,在地板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坐火車去延安。一下火車,人腿一軟就坐到地上起不來了。於是到延安地區醫院去住院。

醫院二樓的樓梯底下,有個不規則的小房子,大約有五平方米。路遙就住在那裡。我去看他,我說,你把自己折磨成什麼樣子了,有了病,怕人知道,這想法真可笑。路遙說他腦子已經亂了,失去判斷了,想等四弟猴蠻來給他出主意。我說你要相信科學,現在趕快回西安,去北京,請專家。

那天我和路遙談了很多話,主要是敘述過去的友情。他說了幾句重要的話,這話是說:疾病使我的人生觀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從此天下人都是朋友!我十分理解他這句話的含義。這句話有向過去他傷過的人道歉的意思,包括向我。這麼一個驕傲的人,強勢的人,這一刻說這話,叫我感動。路遙去世後,我在悼念文章《扶路遙上山》中將路遙這話說給所有的人。

後來在西安西京醫院住院期間,11月15日,我去看他。路遙在裡間,我在外間,醫生說路遙不能說話,讓我給寫條子,我於是在醫生給的處方簽上寫了一段話:路遙兄,你是一個堅強的人,你不會被疾病打倒,你一定能跨過這個門檻的!所有的朋友都為你祈禱!那次聽醫生說,他的病情已經好轉了,回頭了,誰知道兩天以後,1992年11月17日中午,路遙去世。

路遙去世10週年時陝師大舉行紀念會,15週年時北京現代文學館舉行紀念會,我都去參加了。我在發言中說,路遙是新時期一位重要的小說家,他的《人生》、他的《平凡的世界》已經成為經典,成為大學和軍營閱覽室借閱最多的小說。他的創作經歷、奮鬥經歷已經超越了文學本身,成為一個標誌,給後來的陝北兒女以感召。

路遙逝世20週年前夕,家鄉清澗縣在他老屋的門口建了一個紀念館,我去參加開館儀式,聚餐時,路遙的女兒喊著“高叔叔”過來給我敬酒,我對著孱弱的孩子在那一刻百感交集,流下了眼淚。我對孩子說,叔叔領著你,給那些幫助過你父親的人敬個酒。這樣領著孩子走了一圈。我還對明明說,路遙希望你長大後當一個女子足球運動員,他喜歡足球,他常說:一個城市的文明程度,與這個城市喜歡足球的人數成正比。他還說,如果他是個足球運動員的話,即便腿被踢斷了,那麼連球帶腿一塊往門裡踢。

夕陽淒涼地照耀著這一塊飢餓的高原


路遙個頭不高,大約1米66吧!圓臉,褐色的眼睛很小,經常眯著,後來給眼睛上架了個寬腿眼鏡。鼻孔、耳朵有毛髮長出,羅圈腿,是內羅圈,所以腳下那雙廉價的皮鞋老是底朝裡翻著。住旅社時,他用衛生紙蘸些水管裡的水擦一擦皮鞋。走起路來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高的那個在前頭戳著,低的那個在後面拖著,後面的肩膀上,常挎著個大包。他寫完《人生》,大包裡裝著一大摞手稿,就這樣一閃一閃向朋友走來。

他的相貌是典型的匈奴人特徵。一位意大利傳教士,曾經到帳篷裡為阿提拉大帝治病。他在書中說,阿提拉短個子,褐色的圓臉,鼻樑有些塌,眼睛很小,好像怕光一樣的眯著。羅圈腿(因為騎馬太多的緣故)。當他站在地面上的時候,與我們普通人沒什麼兩樣。而當他一旦跨上馬背,與馬結為一個戰鬥單位以後,他雄踞多瑙河,眯起的眼,隨時準備把歐羅巴大陸鯨吞入腹,那情形令人恐懼。

所有的批評家們在分析路遙的作品,分析路遙人格的優點和缺點時,都沒有談到陝北地域文化對他的決定性影響。陝北是一個多民族長期混居的地方。路遙後來雖然來到西安,在這裡居住了十多年,但是一直沒有能融入這個四方城中去。他對我說,他總是擔心,擔心晚上睡著以後被人抬著扔出城去。

路遙有著苦難的童年,他的類似司湯達小說《紅與黑》中於連·索黑爾式的性格,他的代表作《人生》、《平凡的世界》中那種小人物不安於卑微和貧賤,渴望飛得更高的主題,都與苦難的童年有關。六歲或者七歲那年,他被父親帶著,從清澗老家討飯吃走了五十里,順秀延河走到伯父家。父親要走了,哄他說,你先在這待著,等秋莊稼收下後,我來接你。路遙那時候已經明白,他被過繼給伯父了,但是沒有把這說穿。路遙送父親,送了很遠。夕陽淒涼地照耀著這一塊飢餓的高原。路遙對我說,他一直看著父親佝僂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彎腰處,被連綿的山頭擋住了,才號啕大哭起來,抹著淚往回走。

後來上小學時,一天晚自習前課外活動,操場裡滿是人。一位小幹部的子弟,他的書包裡總揣著一個白饃饃。那天他在操場上吃,路遙在旁邊眼饞地看著。“王衛國同學你想吃嗎?你趴在地上學一聲狗叫,我給你喂一塊!”那同學說。路遙於是趴在地上,學一聲狗叫,用嘴去接一塊饃。上晚自習的鈴聲響起,同學們都離開了操場去教室,只有路遙沒有離開,他餓著肚子,佝僂著腰望著夜空,因為他聽政治老師說,今天晚上有個叫加加林的蘇聯少校,要駕著飛船去登月球,他將從陝北高原的夜空中飛過。這個半大孩子,熱淚漣漣地望著夜空。許多年以後,他把他的一部名叫《人生》的作品的主人公叫做“高加林”。

他揹著一大包《人生》手稿,臉瘦了一圈


關於中篇小說《人生》的寫作情況,我是知道一些的。路遙的四弟叫猴蠻,在清澗老家,他出生以來還一直沒有見過路遙。他給路遙寫了封信,讓給找個工作。路遙給回了信,讓他到延安來等他。後來路遙回延安,先到報社找我(我那個時期在延安日報做文藝副刊編輯),我說猴蠻我見過,好像在東郊延安大橋頭農民工市場,披著爛棉襖躺在那裡等人叫,現在,聽說在給西溝一戶圈窯的人家往半山上背石頭。我是聽文聯的陳澤順說的,因為猴蠻有時晚上會到他家看一陣電視。於是路遙又到文聯找澤順,然後到西溝滿溝去找。

半山上有一戶人家,三口石窯已經快圈好了。一個穿紅背心的小夥子,顫巍巍地正往山上背石頭,路遙喊了一聲“猴蠻”,那後生停下來,從背上放下石頭,應了一聲。路遙瘋了一樣一撲躥上山去,抱住猴蠻,“我親愛的弟弟呀!”兩個從出生就沒有見過面的兄弟,抱頭痛哭。

後來在延安飯店五樓,開了個房間。猴蠻開始講他的苦難經歷。講了三天三夜,兄弟倆哭成一團。三天三夜後,路遙做出個決定,要將猴蠻的故事寫成小說。他還給弟弟取了個新名字,叫“王天樂”。然後,甘泉縣文化館的張弢來接他,他到甘泉縣賓館。記得走的時候,我把我的兩條煙給他帶上做乾糧,他說:“抽好煙,寫好小說!”

兩個月以後,他坐長途車從甘泉縣回到延安,一下車就來找我,如前所述,背上揹著一大包《人生》的手稿。他的臉整個的瘦了一圈,走起路來羅圈腿有點踉蹌。他說,“中國文壇有一件大事要發生了,路遙的《人生》寫出來了!”他還說,小說要拿去衝擊全國中篇小說獎,長篇的字數是13萬字以上,我本來還可以往長寫,不寫了,只寫十二萬八千字,這樣算是中篇,好用來評獎。

路遙揹著《人生》手稿,住進延安賓館,那天晚上,他徹夜未眠,像一個農民收穫了一料好莊稼一樣興奮。那天晚上延安城佈滿了月光,我和猴蠻陪著他,從北關走到南關,又從南關走到北關,走了好幾個來回。直到凌晨三點多才回到賓館。那天晚上他說了很多的話,說得最多的是他的初戀。

她是一個在延川插隊的北京女知青。路遙說《驚心動魄的一幕》獲獎後,在北京,一個女的把電話打到他的房間,路遙問你是誰,電話中說是你的一位陌生的老朋友,路遙說你再不說名字我就掛斷電話了,電話中說你站到窗臺邊上往下看,馬路對面有一個穿紅風衣的女子,那就是我。路遙說他往下一看,登時腦子就爆炸了。他扔下電話向樓下跑去。後來他說他想不明白馬路上有那麼多的車,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軋死他。

路遙給我說,那女的後來嫁給了一名海軍軍官。她曾經多次到西安來過,站在街道上望著路遙家那個五樓的陽臺。聽人說哪個陽臺上沒有花就是路遙家。——我至今還不明白,路遙這一晚上的話中,是臆想的成分多一點呢還是真實的成分多一些。

這裡順便說說路遙家庭的情況。這話不好說,但還是想在這裡說一說。我始終覺得路遙的妻子是一個好女人,路遙的作品幾次獲獎都離不開她的幫助。路遙去世後,很多媒體包括傳記作者採訪我,要我談談路遙的家庭,我很嚴肅地對他們說,你們不管怎麼抬高路遙我都沒有意見,但是不準傷害林達。一個天才的出現,對社會來說是大幸,對家人來說倒是未必。夫妻之間的事情外邊人很難說清。我還說這不光是我的意見,也是作協大院裡前輩作家們的意見。

順便再說一件事情,有個朋友要設立一個路遙獎,找過我幾次,我對他說,這事不是我們不支持,而是該獎沒有得到路遙女兒的認可,你叫我們見了孩子怎麼說?假如有一天孩子認可了,我們一定會全力支持。

《人生》出版後,路遙拿著中青社的版本來找我,吞吞吐吐地告訴我,一不小心用了你的詩,你該不會告我侵權吧?他翻到那一頁,是我的那首《秋日斷想》九節中的一節:“你是一隻生著翅膀的大雁,自由地去愛每一片藍天,哪一塊土地適宜你生存,你就把那裡當作家園。”路遙說我已經想好了,假如你要告我,我就說這是黃亞萍抄了著名詩人高建群的詩送給高加林的,和我路遙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聽後笑了,我說我的幾句歪詩能上你的大作是榮幸啊,咱以後不說這事了。

《平凡的世界》裡用了許多王天樂的經歷和故事


路遙對“人生”這個名字不滿意,卻又苦於找不到一個更好的名字。《人生》中高加林這個名字,如前所述,得於前蘇聯航天員加加林少校。裡面的故事原型是他的弟弟猴蠻,“高加林”後來怎樣?路遙給他改名為王天樂。我父親要了一個銅川煤礦的招工指標給了王天樂,這樣他到了銅川煤礦挖煤。幾年以後路遙給我寫信想把天樂調到延安日報社(當時也給其他人寫過這樣的信),於是我領著天樂拿著路遙的信,求爺爺告奶奶跑了幾個月,才辦妥此事。當然主要是路遙的影響力,我只是個跑腿辦事的。後來路遙又求人把天樂調到陝西日報。天樂也已經去世了,同樣的病。這是一個天分極高的人,他去世前獲得中國新聞最高獎——長江韜奮獎。

《平凡的世界》裡邊用了許多王天樂的經歷和故事。天樂說你把我的故事都寫完了叫我將來寫什麼?路遙說你將來寫我的故事。

大約是1985年的正月十五,路遙約我說是要到黃陵的店頭煤礦為他的長篇收集素材,他還要把即將開筆的長篇給我講一遍。他說這有個好處,幫助他圓滿故事豐滿人物。講著講著真的就成了假的了假的就成了真的了連自己也分辨不清了,這樣就可以動筆了。於是我陪著他到店頭煤礦一個叫陶家山的礦主的窯裡,鑽了一天,然後又來到縣城的軒轅賓館,開了個房間,他講我聽,折騰了三天三夜。

開筆前,路遙來到黃帝陵廟裡,雙膝跪倒,上了一炷香說:老天爺憐憫我,讓我把長篇寫完,再倒下!

記得《平凡的世界》那時還不叫這名字,它分為三部,第一部叫《黃土》,第二部叫《黑金》,第三部叫《大時代》,總的書名叫《走向大時代》。據說是中青社的著名編輯家王維玲給改的,這真是一個從容、大氣的好書名。

《平凡的世界》寫作途中我看過他幾次,開筆是在吳起縣武裝部的一口窯洞裡,他的一個同學在那裡供職。我去看路遙,路遙愁苦地說,洗不成澡,不方便,看來得挪地方。他還在延安賓館的一個房間裡寫作過,晚上我去看他,路遙整個人面色浮腫,虛脫得不成樣子了。誰能替我多好呀!路遙噙著眼淚說。他每天寫5000字,完成任務後給賓館的牆上畫上一道,這樣他數牆上的道道就知道自己寫了多少了,過多少天了。他用的是方格紙,一頁320個字,每天5000字得寫將近二十頁。記得他的案頭上堆了厚厚一摞有半尺高。他對我說,他媽的不知道能不能出版,也許是一堆廢紙。

大約1983年吧,清查“文革”,路遙好像也受到了牽連。他到延安日報社來找我,面色鐵青,人沮喪到了極點,他對我說,這些天來他腦子裡來來回回迴旋著一句話,這句話是:“路遙啊,你的苦難是多麼的深重啊!”中午吃飯我說咱們到市場溝口去吃個羊肉泡吧,路遙哎了一聲說,人活低了就按低的來。我說誰也擋不住你創作,外面混不下去你就回延安吧。路遙聽了默默無語面無表情。一個禮拜之後的清晨六點,我騎了輛破自行車,後座上帶著路遙,把他送到東關汽車站。

在路遙的成長和創作過程中,省作協的前輩們給過他很多幫助。比如在“文革”這個問題上,時任作協黨組書記李若冰老師就給過很大的幫助。當年路遙回到農村,寫了個《優勝紅旗》的小小說,寄給《陝西文藝》(現在的《延河》),李若冰夫人賀抒玉、杜鵬程夫人張問彬專程去延川縣看他,給這個回鄉青年送稿紙。1980年春天調路遙的時候,是《延河》主編王丕祥、副主編賀抒玉來延安調的。當時教育局不放,說還從來沒有見過大學生從貧困山區向大城市分配的。後來王丕祥接通了省教育廳的電話,這邊的廳長恰好是王丕祥延安時期的老戰友,王老師說你狗日的難道想讓我提上個酒瓶瓶來送禮嗎?電話那頭的廳長笑了,他說你把電話給局長,讓他接電話辦手續。路遙就這樣從原來的大學生實習、借調辦了正式手續,進了省作協。這些可敬的前輩們那個時期只要哪裡有個人才,就想方設法去挖,那真是一個光榮與夢想的文學年代。在這裡我還想向被路遙稱為“文學教父”的柳青致敬,路遙一直視柳青為榜樣。

在《平凡的世界》熱播之際,我為此寫下以上的文字。文章有些長了,那麼最後就用我的《最後一個匈奴》中的一段對於陝北大文化的詮釋作為結束——

“在這個地球偏僻的一隅,生活著一群有些奇特的人們。他們固執,他們天真善良。他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他們自命不凡以至目空天下。他們大約有些神經質。他們世世代代做著英雄夢想,並且用自身去創造傳說。他們是斯巴達克和唐·吉訶德性格的奇妙結合。他們把死亡叫做‘上山’,把出生叫做‘落草’,把生存過程本身叫做‘受苦’。”

我知道他太多的事,在這裡只是揀一些事來說的。

(原標題:《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地球上行走 我認識的路遙》,轉自:南方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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