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戰場前,軍人都會寫下怎樣的遺書,羅援力薦小說:誰是失蹤者(4)

(文/於曉敏)一個十分特別的自發行為在士兵中悄然出現。

這個行為因組織上未給安排具體時間,是士兵們利用訓練和偵察的閒暇,或席坐草地或秉燭床前完成的。這些天,大家都知道每個人動筆寫寫劃劃的時候是幹什麼,做的是同樣的事,彼此不打聽不交流。這個十分特別的行為就是寫一封或幾封特殊的信,這種特殊的信其實有著遺書的味道,有人乾脆把這信冠以遺書的名稱。

一封或幾封遺書,寫給最愛的人,寫給最牽掛的人,寫給最捨不得的人——就是——寫給最特殊的人。

上戰場前,軍人都會寫下怎樣的遺書,羅援力薦小說:誰是失蹤者(4)

就是在這樣的書寫狀態下,他們開始有生以來第一次對自己的曾經過往與際遇進行思想上的梳理,他們從未如此鄭重其事過,一夜之間長大了幾歲似的,甚至有的人第一次感到自己是有靈魂的,自己的靈魂是無比高尚的,自己的靈魂從未如此獨立過。所以他們大多數在感覺靈魂激顫的瞬間都將眼淚收納心底,用以把靈魂照得更加明亮。當然也會有淚水滑出來——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當在書寫過程中想家想的不得已時……吧嗒……吧嗒……大顆的淚珠子不由自主地滴落在信紙上,隨後又覺得不妥,趕緊擦了,或換了信紙重新謄寫一遍。寫這樣的信,滿腹都是動情的言語,但幾乎都壓抑在手心裡了,流淌在筆端的,大都尋找顯得有點文氣的書面語匯,有儀式感的口氣,但避免煽情。這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篇最易寫也是最難寫的作文,有的實在糾結於難與易的徘徊困惑,寫了撕,撕了又寫,寫了又撕……最終好像未落寫;投出信的人,大概有一半寫的異常簡單,看上起薄薄的一個信口袋,靜靜地交給連部通信員。一排一班可能只有兩封信算是最長的吧,因為看上去像是厚那麼一點兒的樣子。

寫多寫少都是思量。

這樣的信,寫多寫少都有可能是最後一封了,恐怕就是寫信人對人間所做的最後交代。說多了,收信者遺憾就多,遺憾到心碎一地;說少了,寫信者遺憾就多,遺憾到死不瞑目。總之,這是一件彷彿只有遺憾的天大遺憾的事情,寫出來,發出去,都需要超常的勇氣。

其實每個人都寫了遺書的。當時沒有交給收信員的遺書屬於未發出的遺書,這類遺書有寫完整的,也有可能因寫不下去沒來得及寫完的,有的乾脆就一兩句話,比如“為國捐軀是我的光榮,兒是你們的驕傲,死得其所”;比如“我是有靈魂的,我的靈魂是高尚的”;比如“祝爸爸媽媽二老健康長壽”;等等。這類遺書以壓在被窩裡、揣在口袋上、夾在日記中等諸多形式有待對應收信人,持這種形式的人,他們到底怎樣想的呢?

是不是不想讓人太受刺激呢?

是不是不想讓人太過揪心呢?

是不是不忍發出呢?

是不是不敢發出呢?

其他原因存在嗎?

——不得而知。

發出與未發出的遺書,最終體現兩種可能:有效的遺書和無效的遺書。那麼——

誰是戰爭的幸運者?

戰爭的幸運者是誰?

上戰場前,軍人都會寫下怎樣的遺書,羅援力薦小說:誰是失蹤者(4)

還是先讓我們來看看一排一班貌似厚一點兒的信吧,一封是班長陽戈的。

陽戈的信是寫給父親的。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父親:

我此時呼喚您,就像同時在呼喚我已故的親愛的母親。

父親,母親,我是您倆唯一的孩子。

在鋪紙寫這封信的時候,弦月的光穿透黑夜,皎潔生輝。我看到我們仨一起漫遊在月光之下——我經常的夢境彷彿在今夜真實地呈現了。

但我不是以此向您道別。

您盡把此信作為我與您進行的一次較為深刻的彙報交流吧。

在中國的傳統理念上,習慣以“九”為大,以“九”為尊,以“九”為無限,以“九”為奇異。以“九”數字標記的東西,總是顯得有分量似的。就連遺存不多的以日期數字為標題的古詩,給人印象最深的莫過於《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此詩尚屬遊子思鄉懷親之情的詩中大雅,到底是重九這數字成全了這首詩的不朽呢,還是這數字成就了詩人王維被後人敬慕呢?

無論公曆還是舊曆,中國每逢尾數為九的年月日,總愛發生有影響的大事——從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的爆發,到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從一九二七年九月九日的“秋收起義”,再到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的毛主席去世。這期間多少滄海乾坤、起承轉換的歷史重大演變和交替由“九”這個數字作為記憶啊?

今年是帶“九”的年份,我相信這個年份也會不同凡響的,這個年份必將再一次開啟一個偉大的時代。

而今年,我正好十九歲。

我為什麼要在這個夜晚談起“時代”呢?

我想說的是,我在最好的年華遇到了這個時代,我們這一代人應該用最好的誓言和行動,定義這個時代。

而且這個時代給了我另一個難得的契機,我想在我身上,給我們陽家列祖列宗傳延下來的衣缽再添一道榮彩。

我是內心始終驕傲著長大的。這得益於祖墳的那一縷縷青煙。

我們的祖祖輩輩都是有續無斷地傳遞著兩把刀,一把鋼刀,用以護衛所奉;一把雕刀,用以鐫刻信念。祖上還有真理墓誌:雕刀是比鋼刀更堅硬的。

我寫下的這些,為父的您肯定掌握的比我更清楚,但我寫下了,表明我也懂得。

現在,從軍的我成了佩帶鋼刀的人。祖先並未把雕刀傳遞到我的手上,但祖先雕刻的美玉可以常佩我身,我將用流水一般透徹的時光來雕刻未來,就如同雕刀長在了我的魂魄裡。

我今天晚上想起的事很多。父親,我還憶起在我九歲那年,您帶我去見“狼牙山五壯士”倖存者之一的葛振林老英雄。九歲時我早已記事了,往事如昨,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葛振林老英雄的樣子,他個子不高,人很瘦,眼睛很亮。借一句古詩“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來形容他,就好像這首讚美良馬的詩是專為寫他一樣。後來我知道他身上的那股勁兒叫氣質。我還記得您當時的樣子,您深深地躬下身子,滿是謙卑。我第一次看到另一個您啊!葛振林老英雄從容地扶起您垂到膝蓋的雙手,拉起您抬高身子,金屬般的聲音隨之敲響:陽同志,他們向我介紹了你是抗美援朝戰場的英雄,也是抗法名將劉永福的後人。不必拘謹,咱們是英雄惜英雄啊!

我好像就是從那天學會了嚴肅。您把深深的折服呈現給一個決絕赴向死地而未亡的人,到底是什麼使你如此震撼呢?

今天我懂了。

我為什麼在這個夜晚想起家鄉,想起親人呢?我想說的是,我長大成人了,我帶著一個成熟人的情感談思念,我思念我的所有親人,包括我心中已認定的情同親人的人。我最先想到的肯定是您——流淌在血液裡的記憶,不特意去想都會不經意地浮現。而今晚想到您,很奇怪我就想到已故的母親,好像她重返人間了一樣。我前面說過,我看到我們仨一起漫遊在月光之下——我經常的夢境彷彿在今夜真實地出現了。

幸福地“相聚”之後,強烈的感謝二字在我的情緒裡升騰,我深深地感謝您們給了我生命。不僅如此,您是從我出生到現在,陪我時間最長的人。在此,我還要深深地感謝您對我的養育之恩。您告訴過我,我母親是在我五歲那年去世的,從此,您又當爹又當娘。從我五歲到十七歲當兵這十多年間,您謝絕了多少好心者幫您提親,您幾乎沒有一天離開過我,甚至有時出差都把我帶上。

我對親生母親懷抱的體驗一直尚存模糊的記憶,但更多的是在想象中,有時我也分不清是否是記憶呢,還是想象,以致於我在幼年時曾經陷入對母親懷抱的渴望而痛苦不堪,不知所措。我甚至跑到山林裡跑到大河邊跑到瀑布下呼喚母親,哀號著在草地上打滾……

我真真切切體驗到母性的懷抱還是在顧曉初阿姨那裡。但這樣的時候不是經常有的,也是彌足珍貴的。在我童年和少年時期,她都像母親摟抱自己孩子一樣擁我入懷過,我也奇怪我對她的懷抱一點兒都不陌生和害羞,我也奇怪她為什麼總是在擁抱我的時候毫不吝嗇,將我長久地緊緊摟著。

我隱約感覺到,您與顧阿姨之間有一種默契和牽掛,但我始終不明白單身的您與單身的顧阿姨為什麼一直沒有走到一起?是您為了想把全部的情感和精力都放在我身上的緣故,還是顧阿姨因自己有三個兒子撫養而不想拖累您?

無論什麼原因,都說明顧阿姨是一位有情有義、柔腸俠骨的人。

我還想念和感謝華獻銘叔叔和秦玉阿姨一家。可以說華叔叔與秦阿姨都是我的啟蒙老師,他們幫我拓展了知識領域,我讀的第一本課外書,就是華叔叔送給我的。可以這樣講吧,我所讀的大部分書籍都是在華家獲得的。是的,我從小學到高中畢業,課餘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華家度過的。我至今還保留著華叔叔送給我的第一本書——帶註解的《唐詩三百首》,華叔叔當時也給華翎妹妹買了一本,要求我們每天背下兩首,這項作業他是要親自檢查的。而後還有《詩經》《宋詞》等古代和現當代精品美文的熟記背誦,還有大量的歷史、中外文學名著的閱讀。秦阿姨教我外語和音樂,這些都是我較之同學的多得。她也給過我溫暖的擁抱,那是溫柔的、輕輕的,帶有獎賞和鼓勵性質的擁抱。

我還想念和感謝……真是……一下子說不完。好吧,我就不一一陳述了。父親您也都是清楚的。

父親,從今天起,您就應以看待成人的眼光看待我,相信我一切思想的表達和行為的展示都是由理性出發,也是祖先與您對我造化的結果。父親,不知您是否知曉,我因看的書多,是比較早熟的(一笑)。

我在這個想起很多事的晚上,做了一些大膽的猜想,我認為您和顧阿姨是兩心向往的,她當年對我摟抱的有多緊就表明她心裡愛您有多深。你們彼此嚮往的時間太久了,在這太久的時間裡,你們彼此思慮太多。你們越嚮往,你們越思慮。高尚的嚮往和思慮,使得你們不肯向自己的情感做出讓步吧?我彷彿在突然間頓悟:你們沒有走近的原因,決不是您為了想把全部的情感和精力都放在我身上的緣故,您是尊重顧阿姨,尊重她的自強和義氣。唉,在你們彼此嚮往和思慮間,八年已經過去。時光荏苒,不可重來,人生有多少可以兩情熱烈的八年呢?八年,抗戰都勝利了。父親啊,莫再遲疑,您堅定、熱烈地向她走去吧(一笑)!

父親,從您身上和母親那裡留下的龍鳳玉佩,都完好地保存在我這裡,龍佩戴在我身上了,鳳佩……父親,我是秉承您的意願也是我的心願,準備將鳳佩請求翎兒妹妹接戴了。龍鳳佩的對應,意味著兩情約定。我知道,這也是華叔叔和秦阿姨的意願。這個舉動看起來似乎有點早了,您知道嗎?翎兒也到邊境線了,目前就在離我連不遠的野戰醫院。我想就讓祖先傳遞下來的這對靈玉,加持我們一往直前的勇氣,保佑我們勝利吧!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是最好的機緣。

讓即將燃燒起來的戰火見證我們的愛情吧——“戰地黃花分外香”!

哦,父親,您看,多麼巧,這詩句出自毛主席的《採桑子·重陽》!詩詞上闕是“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

父親,我這封信寫到這裡準備收筆了,它將在“九九重陽”詩的光芒照耀下結束。

這封信不是暗示或透露我在與您談生死,如果您這樣認為了,那就請您一定知曉,我現在與您談的生死,不是談死的寂滅,而是談生的永恆。

相信我,敬愛的父親,我將打勝仗,活著回來!

此致

軍禮!

您的兒子

上戰場前,軍人都會寫下怎樣的遺書,羅援力薦小說:誰是失蹤者(4)

那另一封是魯大望的。

寄往山東省某縣某鎮某某屯,收信人看字面是個女人的名字。

收信人就是女人——田大妮,魯大望的親姨。

親姨——魯大望的信就是以這樣的稱呼開的頭。接下來,他竟落款先行地寫道:我是大望,姨,我是大望。

另起一行:

姨,見字如面,我很想念你,真的真的我很想你。此時我的心情很迫切,我想有一種表達,姨呀,我想叫你娘!真的,從此以後大望不再叫你姨了,從此以後叫你娘。

我思緒起伏,心潮像大海一樣澎湃。這種願望由來已久,記不得是從哪一年的哪個時刻,總之在我很小的時候開始,我的心裡就埋下了這個念頭:我要叫你娘。但我始終不好意思開口,有點難為情,真的,越不好意思就越難為情……我曾設想過幾次機會,比如說在大年三十兒的晚上;在你過某個生日的時候;在國際“三八”婦女節的當天……我設想了這個時候的情形,你盤腿坐在炕上,我走上前來,鄭重地跪下,給你磕三個響頭,然後抬起頭來叫你娘。可是這個機會我一直沒有找到,你也一直沒有給我,你成天到晚就是個忙,早起晚睡,我好像從沒見你待在炕上的時候。寫到這裡,我的腦海中就浮現出你操勞的身影。你從來不過生日,你說不記得自己的生日了。

表哥表妹都是你生的,你應該記得他們的生日啊,可你從來沒給他們單獨過個生日。倒是每年我的生日,你會安排時間把我偷偷拉到外邊草垛旁,從懷裡掏出一個煮熟的雞蛋,剝掉蛋殼,遞我說:快,趁熱吃嘍。我知道家裡很窮,雞下的蛋都是攢到一定時候拿集上賣,換錢家用,包括給我付學費。

你看著我把雞蛋吃完,給我擦擦嘴。總是忙忙碌碌不得閒的你,每年這個時候,你都會在草垛旁與我靜靜待一小會兒。你靜靜地望著我,又喜又悲的表情,你每次好像都想哭,但你強忍著沒有哭出來,末了的時候你瞅著天,自言自語地說——妹呀,孩子又長大了一歲,你若活著該有多好!

每當這個時候就好像有微風吹過似的,我彷彿感到生我的親孃看我來了。微風吹起了草垛上舊草和新草的氣味,那和你身上的氣息一樣。我對你的氣息習以為常,是你的奶水把我喂大的呀,我有什麼理由不叫你娘呢?可是小時候一直沒叫,長大了就越發不好意思了。我有時候想,等我將來娶了媳婦有了小孩,讓孩子叫你親奶奶。

但我現在等不及了,我長大了,懂得一些道理了。早就該改口的,我今天先在這封信裡喊你“娘”吧,等我從部隊休假回家,再跪地給娘磕頭。

我也很想念很想念我的表哥和表妹,不,我從今應該去掉“表”字,是哥哥和妹妹。請轉告他們:我太想他們了!想到他們時我更加激動不已,百感交集……哥哥、妹妹,他們為我吃了多少苦哇……我有點兒寫不下去了……

我給哥哥留了一套新衣服,還是軍裝,部隊剛發給我們每人一套新軍裝和一雙防刺鞋,防刺鞋哥哥用不上,軍裝挺好的。部隊年年發新軍裝,我現在的軍裝也夠穿,你們大夥兒不用惦記我。最近部隊執行任務,任務完成後我就寄給哥哥。我還計劃好,等我能休假回家的時候,一定帶你上一家大醫院,找位好大夫,給你鑲上好牙……

要說的話很多很多,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全家對我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我今後一定好好報答,我也會盡最大努力,讓娘、讓哥哥和妹妹過得好一些。放心吧,娘。

魯大望的信其實不算長,密密麻麻寫了兩頁,餘下的三張稿紙,每頁都只在正中寫上一個字——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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