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伶: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下)韋力撰

《劉伶傳》中記載的這段話頗為傳神,至少在我眼前顯現出了一位無賴的酒鬼,但其所言又不乏機智有趣,也應當算是個可愛的人。但是他天天喝酒,難道就沒有正事可做?我甚至八卦他從哪裡掙來這麼多錢讓自己遊手好閒地到處遊玩?《晉書·劉伶傳》中說他幹過正事——“嘗為建威參軍”,這個職位卻是武官。他竟然當過軍官,聽來頗覺逆天,但想來可能只是個虛銜,因為此傳中接著說:“泰始初對策,盛言無為之化。時輩皆以高第得調,伶獨以無用罷。竟以壽終。”

泰始年間,劉伶參加考試,在文章中,他大談老子“無為而治”的觀念,然而考試的結果是他的同僚們都因為考得好成績而被提升,只有劉伶的文章不被朝廷所欣賞,因此他沒有被任用,但也正是這個結果,他才沒有捲入權力鬥爭之中,反而得以善終。這麼說來,劉伶嗜酒恐怕也是一種處世之道,他有意地以此來掩飾自己的政治主張。如果以這種方式來理解他的思想,那麼,他所作的《酒德頌》也同樣表述出了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及態度,我將此頌全文抄錄如下: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餘?

有貴介公子,搢紳處士,聞吾風聲,議其所以。乃奮袂攘襟,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鋒起。先生於是方捧罌承槽,銜杯漱醪,奮髯箕踞,枕麴藉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慾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之載浮萍;二豪侍側焉,如蜾贏之與螟蛉。

“大人”和“先生”都是古人對於有德業者的尊稱,而劉伶在這裡卻是自稱。起頭他就說把開天闢地看作僅一日之時,而萬年也不過就是須臾之間,這也正是老莊的觀念。他說自己沒有自住房,這恐怕是句形容詞,而他把天當作帳篷,把地當作席子,這也正是其博大胸懷的顯現。接著話峰一轉,他說自己只喜歡酒,對其他的事情沒有興趣,而在下一段,劉伶講出了自己對於這個世界的態度:他認為無思無慮,每天喝得大醉才是最佳的處世之道。為什麼如此呢?宋葉夢得在《石林詩話》中稱:“晉人多言飲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於酒。蓋方時艱難,人各懼禍,惟託於醉,可以疏遠世故。”看來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也是避禍的一種方式。

對於劉伶《酒德頌》所表現出的思想,李商隱寫過一首《假日》:

素琴絃斷酒瓶空,倚坐欹眠日已中。

誰向劉靈天幕內,更當陶令北窗風。

這首詩中提到的“天幕”,正是引用了《酒德頌》中的“幕天席地”之典,李商隱用此典說自己在假日裡也能像劉伶那樣暢飲天地。其實我覺得李商隱難以做到劉伶那樣的曠達,他寫了那麼多首的《無題》詩,可見其為人的謹慎與小心,因此李商隱不可能如劉伶那般為人之放蕩無羈。《世說新語·任誕篇第二十三》第六條稱:“劉伶恆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衣,諸君何為入我中?”

劉伶喝多了,就在家裡脫得精光,被人瞥見後,有人諷刺他這麼做不成體統,劉伶聽到後卻不以為然,他說自己把天地當作房屋,而把房屋當作他的褲子,他問譏笑他的那些人說:你們為什麼進我褲襠裡來,還說我沒穿衣服?這樣的話,我覺得李商隱絕不敢說。

劉伶: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下)韋力撰

荒草漫地

某天,劉伶去找他的朋友張華喝酒,而後他就死在了這裡。按照《劉伶傳》上的說法,他是“沛國人也”,而這沛國大概是今天的安徽宿州,而張華的家卻在當今河北保定市的徐水縣,他不遠千里來找朋友喝酒,沒想到真的死在了這裡。

明萬曆年間,徐水有位官員叫鄭洛,劉伶去世之地正是鄭的家鄉,所以鄭寫了篇《吊劉伶墓》,此詩的前兩句是:“高冢荒原問伯倫,風流曠達已沉淪。何年自失乘車路,此地真埋荷鍤人。”看來劉伶實現了自己的理想:他死在哪裡就埋在哪裡。鄭洛到劉伶墳前憑弔一番,他在此詩中還有“張華村外有荒原”之句,即此可知,劉伶的墓就是在張華村外,於是我來到這裡尋找到張華墓後,接著就去尋訪了這位酒神的歸宿之地。

劉伶墓位於河北省保定市徐水縣遂城村西。遂城村與張華村基本已連成了一體,所以從距離上看張華墓與劉伶墓相距不過四五百米,但劉伶墓現已處在333省道邊上,在路邊竟然看到有近百畝大的空場地。空場的路邊上有一個裝飾性的仿古石橋,在牆角處看到了一個仿古的小亭子,在空地上有一位老農正在翻地,我向他打問劉伶墓所在,他順手一指說就在牆角。

劉伶: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下)韋力撰

耕者有其田

我向前望去,完全無路前行,要想到達那塊墓地,必須要穿過老農的土地,然而他把這片土地翻整的鬆軟又平整,我只好向他請問可不可以踏著這塊地過去,老農很爽快地答應我。我這沉重的肉體踏在這鬆軟的土地上,每一腳下去都能深深的沒過鞋面,回頭看看自己這一溜歪斜的腳印,很是過意不去,但總算來到了劉伶墓前。

劉伶: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下)韋力撰

文保牌

整塊墓地佔地約兩三畝,上面荒草一片,墓前有兩塊碑,一高一矮,矮的原來是文物保護牌,以往的見文保牌均立在墓的側邊,很少見到將文保牌像主碑一樣立在墓的正前方的。墓丘不大,高約兩米多,上面同樣長滿了荒草,墓的正前方有一新建的仿古亭,亭內空無一物,餘外看不到其他的可敘述之處。

劉伶: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下)韋力撰

墓丘僅1米多高

剛才路過徐水街,到處能看到做劉伶醉酒的廣告牌,其中一個的廣告詞很有趣:“這老東西回來了”,我想可能是說“劉伶醉”酒很有名,但此酒近些年漸漸沉寂,現在又重新上市的喻意吧。然而這麼大的陣式,卻沒有想到是這麼破爛的墓葬,既然要賺古人的錢,那總應該對他尊重一些,但這個宣傳和這個墓廬反差太大了。

劉伶: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下)韋力撰

萬古流芳者應該是他的喝酒之名吧

我回到地裡向那位老人請教我的疑問,他放下鋤頭很耐心地跟我說:“這個地方,本來是被一家集團包下來,準備建成劉伶公園,想變成旅遊景點後掙錢,所以想把這個公園擴大十幾倍的面積,但又不想花多少錢,他開出的補償費金額各級各個部門都要層層扣,到我們農戶手裡基本上就沒了,我們還指著地裡吃飯呢,那我們當然不幹,所以就停工了。我的這塊地有一畝七分大,剩下的都是其他家的。”

劉伶: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下)韋力撰

墓前的小亭

劉伶早已融入了天地,那他在另一個世界裡還同樣天天喝酒嗎?這件事不容易得到證實。元代的詞曲大家貫雲石曾寫過一首《清江引·知足》:“榮枯自天休覬圖,且進杯中物。莫言李白仙,休說劉伶墓,酒不到他墳上土。”至少貫雲石認為,酒還是要在活著的時候喝,死後想喝也沒可能了。

劉伶: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下)韋力撰

亭內空無一物

至少我今天的所見證實了貫的說法,在劉伶的墳前沒有擺著酒瓶和酒杯,這也是我此行的遺憾:我後悔自己沒在路上買上兩瓶“劉伶醉”擺在他的墳前,讓他品一品這些人打著他的旗號造出來的酒是否正宗。但是劉伶活在酒裡,又死在酒裡,應當算是快快活活的一生吧,而今的人有幾個能有他的這種福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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