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讀《紅樓夢》的時候，總有一個先入為主的認知：林黛玉和賈寶玉風華正茂，他們互生情意，天生一對。但是好像讀完以後，也並沒有多少浪漫甜蜜的愛情故事。他倆要麼是和別的姐姐妹妹在一起，要麼倆人說些家常閒話，小說中也沒寫什麼“賈寶玉無意中摸了一把林妹妹的小手，頓時面紅耳赤，林妹妹心裡也如小鹿一般怦怦亂跳”。他倆的感情是純潔的，純潔到了最後，讀者們也沒等到一句“我愛你”。
這個愛情故事怎麼就一點都不熱烈？相比瓊瑤筆下的“我還沒有和你一起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書桓走的第一天，想他；書桓走的第二天，想他想他；書桓走的第三天，想他想他想他”，感覺林黛玉和賈寶玉一直都扭扭捏捏、含含蓄蓄，看著著急。
這種扭捏含蓄，仔細想想也可以理解：因為當時的林黛玉和賈寶玉年紀都太小。有太多話不適合說，有太多事不適合做。等到年紀大了，終於可以說、可以做了，卻又來不及了。
（一）林黛玉入賈府時，這倆還只是孩子
李少紅拍了一部電視劇版《紅樓夢》，負面評價多，正面評價少。這部電視劇中的小寶玉扮演者于小彤，當時14歲。很多觀眾不大適應，感到怎麼和印象中的賈寶玉差這麼多呢，太年輕甚至是太幼稚了啊！
小說中真正的賈寶玉，比他還年輕，比他還幼稚。
李少紅版《紅樓夢》中的小寶玉
《紅樓夢》裡第三回，林黛玉剛見到賈寶玉時就已經是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看看這段描寫，大家都會覺得是個成年人。
林黛玉初入賈府，87版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事實上，這個時候的賈寶玉不過七歲，林黛玉比賈寶玉還要小一歲，不過六歲。在周汝昌《紅樓夢新證》第六章中有個年表，將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年齡、《紅樓夢》各回中的年份梳理得清清楚楚。上一回冷子興和賈雨村聊天時，冷子興說賈寶玉“如今長了七八歲”，緊接著同年裡的下一回，林黛玉就入了賈府。更何況，賈寶玉這時候連學堂都還沒進呢，可見還是個幼童。
虧得曹雪芹生花妙筆，把賈寶玉的容貌按成年人來寫，“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怕是有點嬰兒肥吧……
87版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二）11到12歲間，寶黛開始相戀
與其說賈寶玉和林黛玉是郎情妾意，不如說他倆是青梅竹馬——六七歲的年紀裡，懂什麼愛情呢？
正因為年紀小，所以倆人的愛情經歷早先無法可寫。曹雪芹只能這樣表述：
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
“同行同坐”、“同息同止”，這種形影不離的做法倘若是發生在十六七歲、正合婚嫁的青年男女身上，難免引起風言風語。考慮到他倆年紀都還幼小，不過兒童，一起出入遊玩就沒什麼好奇怪了。
值得注意的是，《紅樓夢》中的時間線在前面十多回拉得極快，第三回時賈寶玉才七歲，第十三回的時候已經十一歲了，而第十九回到第八十回，一共只寫了賈寶玉從十三歲到十五歲的經歷。仔細讀讀《紅樓夢》，會發現11—12歲之間，是賈寶玉和林黛玉感情上的一個關鍵點。這時兩人已經朦朦朧朧間初懂人事，一旦互相剖明心意，寶黛之間就從此在愛情之路上一騎絕塵。
87版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第十六回，賈寶玉11歲。賈璉帶黛玉回家途中，知悉元春晉妃、賈府將建造省親別墅，於是抵家前先派人通信告知。而“寶玉只聞得黛玉平安二字，餘者也就不在意了”。可見他內心所繫的有且僅有林黛玉一人。男女之間這種獨佔式的情意，正是愛情的萌芽。
第十七回，寶玉“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之後，被一群清客吹捧，心中甚是得意。可“那寶玉一心只記掛著裡邊的姊妹們”——從後來立刻見林黛玉、倆人還為荷包嘔了頓氣來看，他記掛的首要是林黛玉。他把林黛玉所送的荷包特意珍藏在貼身裡衣的衣襟上，這個享受了和通靈寶玉一樣超高待遇的荷包，很顯然也在向林黛玉暗示賈寶玉的心思。
如果說寶黛之間的真正定情在第三十四回的“手帕詩”情節中，林黛玉終於明確了賈寶玉的意思，那麼，兩人在三十四回之前的感情還處於模糊、試探階段，特點是一會好，一會惱，一會哭，一會笑，寶玉“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第二十九回）。這“好”的、“笑”的一面，也就是真正體現寶黛戀之溫柔纏綿的內容，集中體現於第十九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林黛玉寫手帕詩，87版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三）溫柔玉生香：寶黛的二人世界
第十九回時，賈寶玉十二歲，林黛玉十一歲。按照現在的教育制度，賈寶玉大約五年級，林黛玉大約四年級——居然就開始談戀愛了。
算起來林黛玉已經入賈府五年，這時候兩個人的感情就有一些變化——不再是兒童間的單純好感，還有些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曖昧私情，他倆並沒有努力藏著掖著，反而常常使使小性子，出點小事故。所以對於寶黛戀，賈母和王熙鳳都見怪不怪，早就一清二楚。
讀一讀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就知道倆人之間的“貓膩”。“花解語”“玉生香”最早見之於王實甫《西廂記》，其中說“嬌羞花解語，溫柔玉生香”，很顯然是形容成年女性之溫美。林黛玉這時候年紀雖然不大，但考慮到古代女性結婚年紀本就偏小，所以用來形容林黛玉也很正常。
87版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讀這一回，要結合脂批來讀才有趣味。我截取關鍵的兩個段落如下：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靜悄悄的。寶玉揭起繡線軟簾，進入裡間，只見黛玉睡在那裡，忙走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鬧了一夜，今兒還沒有歇過來，渾身痠疼。”寶玉道：“痠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著眼，說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兒，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寶玉推他道：“我往那裡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
脂批1：“好妹妹”處【庚辰雙行夾批：才住了“好姐姐”，又聞“好妹妹”，大約寶玉一日之中一時之內，此六個字未曾暫離口角。妙！】可見賈寶玉時常喊別的姑娘好姐姐好妹妹。
脂批2：“將黛玉喚醒”處【庚辰雙行夾批：若是別部書中寫，此時之寶玉一進來，便生不軌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許多賊形鬼狀等醜態邪言矣。此卻反推喚醒他，毫不在意，所謂說不得淫蕩是也。】可見兩人心思純淨，兩小無猜。
脂批3：“渾身痠疼”處【庚辰雙行夾批：補出嬌怯態度。】可見林黛玉身體虛弱。
脂批4：“混過困去就好了”處【庚辰雙行夾批：寶玉又知養身。】因為吃過就睡，不便於消化。白天裡睡得多，晚上容易睡不著。這點養生常識賈寶玉還是知道的。
脂批5：“見了別人就怪膩的”【庚辰雙行夾批：所謂只有一顰可對，亦屬怪事。】可見只有林黛玉是怎麼都看不膩的，這就說明倆人之間恐怕不完全是兒童間的嬉鬧了。
之後，林黛玉將自己的枕頭給賈寶玉枕了，自己換了一個枕頭，二人對面躺下說話，以免林黛玉睡著。如果不考慮兩人只有十一二歲，這種場景可以說是非常甜蜜非常旖旎了。以林黛玉、賈寶玉走到哪裡都總有丫鬟伺候著、小廝們盯著的大戶人家做派，他倆要想只有二人獨處的私密空間並不容易。因此趁“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時，賈寶玉偷偷進來和林黛玉說話——還有點隱祕的、曖昧的意思。
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釦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寶玉側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剛替他們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點兒。”說著，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內說道：“你又幹這些事了。幹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裡，又該大家不乾淨惹氣。”
脂批1：林黛玉湊近賈寶玉，撫臉細看【庚辰雙行夾批：想見其纏綿態度。】這可以說是近距離感受“吹氣如蘭”了，畫面感很強。
脂批2：“又被誰指甲刮破了”處【庚辰雙行夾批：妙極！補出素日。】可見賈寶玉臉上經常被姑娘們指甲刮破，大約是因為總和姑娘們打鬧，受到的意外傷害。
脂批3：“寶玉一面躲一面笑”處【庚辰側批：對“推醒”看。】推醒林黛玉時很大大咧咧，一被摸臉就害羞。
脂批4：“淘胭脂膏子，蹭上一點兒”處【庚辰雙行夾批：遙與後文平兒於怡紅院晚妝時對照。】賈寶玉是個胭脂迷，又是做胭脂膏子，又是猴到鴛鴦身上討她嘴上的胭脂吃。
脂批5：“黛玉給賈寶玉擦臉上胭脂”處【庚辰雙行夾批：想見其情之脈脈，意之綿綿。】女性為男性擦臉，用的還是自己的手帕，這場景有些不單純（或者太單純）。
脂批：黛玉勸戒寶玉處【庚辰雙行夾批：一轉，細極！這方是顰卿，不比別人一味固執死勸。】【庚辰雙行夾批：補前文之未到，伏後文之線脈。】【庚辰雙行夾批：“大家”二字何妙之至神之至細膩之至！乃父責其子，縱加以笞楚，何能使大家不乾淨哉？今偏大家不乾淨，則知賈母如何管孫責子怒於眾，及自己心中多少抑鬱。難堪難禁，代憂代痛，一齊托出。】賈政訓斥寶玉，“大家”都不乾淨。既然只有兩人獨處，那言外之意就是強調她自己會因為寶玉受罰而難過生氣，其實也在暗暗向賈寶玉表白自己的心意。
僅僅兩個段落，就把兩人間的私情糾纏寫得活靈活現，曹雪芹真是個妙人。
（四）夢裡花落知多少
從第三回，賈寶玉七歲時林黛玉入賈府，到第八十回時賈寶玉十五歲，兩人共同生活了八年。
前幾年兩人完全還是幼童，雖然小磕小碰但還勉強算得風平浪靜。終於在十一二歲時兩人情竇初開，卻遭逢賈家大難，誰想到不過十四五歲的林黛玉就將要命赴黃泉呢？誰又能想到年紀十五六歲的翩翩佳公子突然“淪落成泥”了呢？——他倆只相當於大約初二三年級的中學生，人生驟然變了。
這段早早萌發又突然夭折的感情，就像是“盛夏的果實”。
突然想起幾句詩：
記得當時年紀小
你愛談天我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兒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
夢裡花落知多少
87版《紅樓夢》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