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寫了一篇文章，裡面引用了李碧華《青蛇》中的一個片段。

張曼玉、王祖賢主演《青蛇》

文章引用內容

有網友指出，這段有抄襲張愛玲的《紅玫瑰白玫瑰》的嫌疑。

確實用了張愛玲的句式，但是抄襲也說不上。如果非要解釋，那得從李碧華這個人說起。

李碧華，女，當代作家，記者、編劇。

可能你沒有聽過她的名字，也沒有看過她的小說。那不妨先看一下，下面這張作品單：

其中，我們比較熟悉的有《霸王別姬》，拿過戛納電影節的金棕櫚大獎，迄今為止還是中國電影史上難以逾越的高峰之一。

《霸王別姬》

還有《胭脂扣》，張國榮、梅豔芳主演，曾第八屆香港電影金像獎上一口氣拿下包括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男女主角在內的十個獎項。

《胭脂扣》

《青蛇》，是鬼才導演徐克的代表作之一。

《青蛇》

而《古今大戰秦俑情》就比較有意思了。這部電影的女主角是鞏俐，男主角是張藝謀——沒錯，不是同名同姓，就是老謀子本人。這部電影常被認為是當年張藝謀和鞏俐的“定情之作”。

《古今大戰秦俑情》

鞏俐好美

《迷離夜》也很有意思，其中的《贓財》是由老戲骨任達華主演，另外這也是任達華的導演處女作。

以上這些作品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它們的原著作者，都是李碧華。

說起來，李碧華的改編作品眾多，名氣也響。單論改編作品的質量和數量，當可直追嚴歌苓。而她卻遠沒有嚴歌苓名氣大。原因就在於她始終在大眾媒體前，保持神祕。

李碧華神祕到什麼程度呢？

即使今天網絡發達到如此地步，即使她有如此多的改編作品，即使她和梅豔芳、張國榮互稱好友，你依然很難在網上找到一張確定是她的照片。

網上流傳最廣的照片，其實是與她同名同姓的一位女歌手。

同名同姓的歌手李碧華

一張與“哥哥”張國榮的合照，也常常被人po出來，但並不能證明，這就是本人。

另外，我曾經偶然在網上截到一張圖片，但由於沒有對比參照，也不敢妄下結論論。

網絡截圖

關於李碧華，網上還有一個熱門提問：李碧華死了嗎？

額……

可能大家想問的是……她到底是個作古的作家，還是個現代人吧?

豆瓣上李碧華的資料

根據豆瓣上提供的資料顯示，李碧華出生在1959年，今年應該60歲了。原名李白。祖籍廣東，出生在香港。從小生長在一個大家庭，祖父有四個老婆，還有妾室。父親從事中藥生意。龐大家族裡的人情世故、浮世變遷，給了李碧華最初的創作素材和靈感。

早年，李碧華有一份自撰的簡歷，這樣寫道：

年齡：數字太大

三圍：數字太小

身體特徵：頭角崢嶸

性格特徵：忠肝義膽，一絲不掛

願望：不勞而獲、醉生夢死

所崇拜的快樂美滿人生：七成飽三分醉，十足收成；過上等生活，付中等勞力，享下等情慾。

半分實錘都無，十足張揚個性，一看就是個不願意過多暴露自己的狡黠女子。

當年錢鍾書寫出了《圍城》出了名，有粉絲慕名尋來。錢鍾書很幽默地調侃說：假如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很好，何必一定要去找這隻下蛋的母雞呢？

李碧華的回答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別那麼好奇我的面貌，我是那種擺到人群裡，不容易特別被認出來的樣子，沒什麼好描述的。和外界的人和事保持適當的距離，對我來說是好的，不老記掛著自己的影響力，不去想有多少人正在看你寫的文字，不至於動不動就把自己當成苦海明燈，方才真可以瀟瀟灑灑地寫。”

在她看來，寫小說是一件“先娛己，再娛人的享受。”甭管別人怎麼看你，自己先寫痛快了再說。“我為東道主，不做奴才文章”。她既不需要外界的掌聲，也不希望旁人的喝彩，打斷她的靈感和恣意。

青蛇張曼玉

大概以李碧華的玲瓏，早就看透，碼字自得的“李碧華”和世人心中的“作家李碧華”根本不是一個人。與其讓你們評頭論足，還不如我索性躲清靜。江湖不見，留待想念。

所以，李碧華的神祕，倒不是為了刻意吊人胃口，而是她天性使然，做人如此，做文亦是如此。

有人拿李碧華和張愛玲作比較。大概是因為二者都是通俗女作家，都喜歡寫愛恨情仇。李碧華的文字瑰麗有古韻，且行文機警辛辣，也有三分張氏的筆意。

比如寫婚姻，她說“結婚是批發，當娼是零沽”；

寫痴男怨女，她說“她不愛你猶可，不幸她愛上你，你就別想逃出生天。就是化身為蒼蠅，她也變作捕蠅草”；

寫女性，她說“最強的女人會最弱，最弱的女人會最強。女人就像一顆眼珠：從來不痛，卻經不起一場風；一點灰塵就叫它流淚，遇上酷熱嚴寒竟不畏懼”。

但如果仔細品讀，還是會發現二人的文風其實是截然不同的。

如果將張愛玲比作一株盛氣凌人，香遠益清的名門之蘭，那李碧華就是那十丈軟紅之外，黃泉路旁婀娜搖曳的一株曼珠沙華——無他，李碧華喜歡寫鬼。

寫鬼：現代聊齋

喜歡寫鬼的女作家不多，像李碧華這樣寫得好的，更加不多。

李碧華文章裡的主角，不是鬼就是妖，就算寫人也是寫得“妖氣橫生——比如，不瘋魔不成活的程蝶衣，活了幾千年的“不死人”蒙天放，吃著嬰兒餃子來保養容顏的過氣女明星——在她的文章裡，人、妖、鬼的界限是很模糊的。有的鬼有人性，有的人比鬼還可怕。

在《胭脂扣》中，報社廣告部的袁永定正在上班，忽然來了個穿著舊式旗袍，十分美貌女子想登尋人廣告。

袁永定和女朋友阿楚

梅豔芳飾演的如花

這個女子叫如花，曾是香港石塘咀的紅牌妓女。她與富家公子十二少傾心相愛，卻遭遇對方家人反對，後來兩人一起吞食鴉片殉情。然而如花在“地下”苦等50年，卻始終不見情郎。

終於，如花舍了來世七年的陽壽，換得7天的時間，上來尋找愛人，卻從一方舊報上揭開了當年的真相：“青樓情種，如花魂斷怡紅，闊少夢醒偷生。”

當年那個她為之生、為之死的男人，其實並沒有決絕的勇氣。夢醒偷生——他反而在人間苟活了五十多年，敗光了家業，拋棄了妻兒，凋零了歲月，最後一個人流落街頭。

原著沒有寫盡這一人一鬼最終的相遇，留了許多想象的空間。而電影版導演關錦鵬在改編的時候，特地加了兩人的對手戲：50年後，如花終於找到了十二少。兩人一人一鬼陰陽兩隔。諷刺的是，如花還是那個如花美眷、痴心不改，而當年的翩翩少年郎已經變成了潦倒的糟老頭，物是人非。

世情如霜。

張國榮飾演十二少

李碧華的小說，頗有些現代聊齋的味道，談妖說鬼，內裡卻是世情味道。說往生事、來世緣映射的是今生情。包在是驚悚的、博人眼球的奇聞怪談之下的，是對現實的體察。

而現代元素的混入，又讓這些“聊齋”故事又多了不同的韻味。

《胭脂扣》裡袁永定的女朋友阿楚，是個娛樂版的記者。追八卦比追男人賣力，愛工作甚於談戀愛，是個典型的事業女性。《秦俑》中（改編成電影后名為《古今大戰秦俑情》）蒙天放一夢千年，再醒來，剛烈深情的冬兒，已經變成了神經質又愛慕虛榮的小明星朱莉莉——愛慕她的男人算什麼，不抵一轉身賣了換金條實惠。還有《青蛇》裡，表面上溫柔賢惠，實際上手段高明的白素貞。

這些都是現代女性的側寫。

李碧華文章中，絕緣傻白甜，少貞潔烈女、清秀佳人，多的是狐狸一般狡猾，肉包子一般可口、熱烈又俗氣的小女子。她們熱烈地爭取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個個性格鮮明可愛。舊衣裳套新人，所以，李碧華反而能把老套的故事，講得奇崛不俗、妙趣橫生。

千年前的冬兒 千年後的朱莉莉

寫人：有情有欲

張愛玲的小說裡也有很多欲望，那是一種關在精緻的紫檀盒裡，逼仄不出的慾望——比如曹七巧、顧曼璐、王佳芝，而李碧華筆下的慾望，是街頭巷尾的，尋常煙火氣蒸騰的慾望。

一條修煉千年的白蛇，為了報恩嫁給凡人許仙，兩人恩愛不疑，沒想到卻被法海棒打鴛鴦，最終白蛇被鎮雷峰塔底，一段深情叫人唏噓——這個是我們常見的《白蛇傳》的版本。

然而，這個故事，還有另一個版本。

修煉千年的白蛇貪戀人間情愛，入了凡塵，勾引了美少年許仙。許仙從前不過是一文不名的窮書生，搭上了白富美白素貞之後，不但有了嬌妻、大宅、花不完的錢，事業和社會地位也是蹭蹭上升。然而，許仙卻發現，妻子白素貞竟然是蛇妖所化。如果不拆穿，他將終日與蛇共舞，如果拆穿，這滿身滿眼的繁華轉眼成空。許仙究竟該作何選擇呢？

第二個版本的故事，來自李碧華的《青蛇》。

故事裡的三個主角：白蛇貪戀人間情愛，許仙貪財好色，小青懵懵懂懂，憑藉獸的本能，在人的慾望邊緣試探——女人貪情，男人貪財，沒長大的只顧貪心——無人不貪。

但是，這個才是接近生活的真相。

才子佳人傾心相許，就可以和和美美攜手一生，那是戲本子裡的故事。真實生活中的夫妻，就像《青蛇》裡的白蛇和許仙一樣：所有恩愛的夫妻，都是相互騙出來的。騙一時，叫秀恩愛，騙一生，叫伉儷情深，騙了一半騙不下去，錯漏百出的，就是渣男渣女。

誰不曾在婚姻裡貪心不足，得隴望蜀，誰不曾在婚姻裡自私自利，誰不曾在婚姻裡口是心非、發揮表演的天賦？

婚姻裡的芸芸眾生，不過是飲食男女，不過是互相慰藉慾望、扶持餘生的有緣人罷了。李碧華的小說，就是這樣，貼著普通人的慾望切進去，勾出深深的共鳴。

但，好就好在，她從不試圖說服你明白一個道理，她只是講一個毫無負擔的故事給你。

聽懂就好。聽不懂也好。

悲喜由人。

看李碧華的小說，就像是吃蓮子：外衣是脆嫩喜人的，剝開來裡面是飽滿的肉，吃到最後卻是苦澀的芯。及到後來回味，又是淺淡的回甘……

論起文辭底蘊，李碧華遠遠不及張愛玲，論起對時代的反思與描摹，李碧華也不如同時期的嚴歌苓。但是，李碧華又是獨特的。

她以獨特的女性視角，天馬行空的瑰麗想象，創建了一組紛繁華麗的群像，構築了一個半明半昧的情感空間。她的小說不一定是一流，但是遇到合適的導演，很容易改編成一流的電影。比如《霸王別姬》。原著刻畫的是，在時代滔滔的洪流中，程蝶衣與師兄段小樓的一段痴纏糾纏。可是陳凱歌輕輕一轉，就讓故事有了時代的重量。《青蛇》不過是兩條蛇的人間歷險記，但在徐克的鏡頭下，它反映的就是人性和獸性。

如果要打一個比方，就像唱戲一樣。李碧華對自己的定位好像從來沒試圖做一個大家，去試圖定義一個“好戲”的標準。她更像一個資深的票友、一個幕後玩家，她搭了一個瑰麗的臺子，請來了漂亮的生旦淨末，咿咿呀呀唱唸做打。至於真正的劇情，和劇情之外的東西，她總是留給觀眾和後來的那些導演，自行去填充。

李碧華是太個會留白的人。

她的人和她的小說都是。

時代終究是眾人的時代，何必一個人，都要說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