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萬敏:涼山不是一座山│涼山日記

涼山是一列一列的山,也是四川省一個彝族自治州的名稱。涼山彝族自治州在四川省地圖上的最西南,與雲南省一江之隔。它的面積6萬多平方公里,竟相當於兩個比利時的面積,更比一個丹麥,或者瑞士、荷蘭等國家都還要大。作為一個漫遊者,我出生、生活、成長在涼山的群山之間,在群山之間的各個角落進進出出,並對由無數的高山構成的大地以及三條發源於青藏高原的金沙江、雅礱江、大渡河流域有了一種歸屬感。當江河之水連同江河切割的山川,從中國的第三級階梯向第二級跌落時,形成了無比壯闊的景觀。地形圖上東面的淺綠和西面的褐黃對應著四川盆地和川西高原,幾乎就是中國地形的縮影,四川豐富多彩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也在這裡得到集中呈現。

這裡是青藏高原的東緣,橫斷山脈的峽谷地區;這裡是高原的世界,高山、極高山綿延巍峨,湍急的河流,辮狀的水系盪漾暢達;這裡垂直分佈的氣候與植物帶譜,簡直就是天然的動物、植物王國。即使置於全世界的山族中,橫斷山脈也算得上是最為獨特的。獨特在於它縱向分佈的走向:青藏高原內部數列大型超大型山脈沿緯度帶綿亙2000多公里之後,在這裡幾乎呈直角突然被擰轉為南北走向;轉向的同時山脈之間的空間距離也被壓縮。在涼山州北起大渡河、南到金沙江畔的區域,自西向東縱列有大雪山脈南支的錦屏山、犛牛山、魯南山、小相嶺、黃茅埂等山比肩而行——所以我們能夠在空中俯瞰到高密度的山陣,相對狹窄的空間造成了橫斷山區的山高谷深——群山高聳,河谷深切,如此大面積的高山峽谷地區堪為絕無僅有,舉世無雙。譬如,雷波縣最高點獅子山主峰海拔4076.5米,最低點金沙江大巖洞谷地海拔325米,相對高差3751.5米;木裡縣最高點是水洛鄉西北的恰朗多吉峰,海拔5958米,最低點是俄亞鄉南沿沖天河與金沙江匯流的三江口,海拔1470米,相對高差4488米。

西方科學家有過感慨:“打開地球動力學的金鑰匙在青藏高原。”橫斷山作為青藏高原的重要部分,一直吸引著科學家深情的目光。中美合作2009年底完成的第三次對橫斷山區植物多樣性的科考,也到涼山,大有收穫。作家馬麗華曾在描述青藏科考的著作《青藏蒼茫》中寫到橫斷山脈在青藏高原東部形成的原因,那就是,當印度板塊由南方俯衝而來,青藏高原難以隨之向北推進,被迫向上生長的同時也向兩端流逸,但東方又有楊子地塊阻擋,橫斷山脈由此改向;“碰撞推擠的板塊在此間形成的山勢高峻,峽谷深切,巨大的落差使江河奔騰而下。三江(金沙江、瀾滄江、怒江)峽谷作為僅次於雅魯藏布大峽谷的第二大水氣通道,為橫斷山區帶來了豐沛的雖然不夠均衡的降水,令橫斷山區植物豐富多彩,堪稱生物避難、生物多樣性寶庫,併為重要的生物起源及分化中心之一。”

而往往,人文地理從來就與自然地理緊密相關,複雜多變的地理常常預示著別樣的生存方式別樣的人生所構成的多姿多態的文化。

心繫著橫斷山區,費孝通先生大手筆揮就了“藏彝走廊”的範圍,橫斷山區正是從遠古時代就開始的民族遷徙、分化、演變的大通道。隨著對這一歷史-民族區域概念廣泛深入的討論,我們知道了它自古以來即為西北、西南諸多民族或族群頻繁遷徙、相互交流的重要通道,尤其是藏緬語民族或族群的主要活動舞臺,它因此又成為一條特殊的歷史文化沉積帶,其中的民族文化具有異常鮮明的多樣性與複雜性,以及重大的學術價值。篳路藍縷,可以想見那樣的遷徙場面驚心動魄、壯懷激烈、傷痛悲愴,以至於讓後來的學者們去追溯艱辛歷程時,只能細細辨識卻已模糊難辨的面容。傳統上人們對民族的瞭解,常常脫離不了對一群人的客觀描述。基於這種傳統認識,民族被視為一群有共同血統、體質、語言、宗教、服飾與風俗習慣等體質文化特徵的人。在這種“典範觀點”的視野中,某些文化特徵被視為一民族的典型特徵,與此不符的則被忽略或者遮蔽。但是,正如臺灣人文學者王明珂的詰問:現今人文學科的學者也在反省,究竟擺脫主觀文化偏見的客觀觀察與描述是否可能?對人類學者來說,在一個文化傳統籠罩下的人是否能理解另一個文化傳統?對歷史學者而言,我們如何能在現在的文化結構中理解過去而無偏見?

涼山彝族自治州是中國最大的彝族聚居區。據2000年第五次全國人口普查統計,全州彝族人口有1813683人,佔全州總人口4081697人的44.4%,佔四川全省彝族總人口2122389人的85.5%;全州轄西昌市和昭覺、美姑、金陽、布拖、普格、喜德、越西、甘洛、雷波、會理、會東、寧南、德昌、冕寧、鹽源和木裡藏族自治縣等1市16縣;特別是大涼山腹心地區的昭覺、美姑、布拖、金陽、喜德、越西、甘洛、普格等8個縣,彝族比率最高,是全國彝族人口高度聚集的區域。在中華民族大家庭中,“彝族是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形成、發展起來的,與歷史上已經消失了的某些古代民族之間既有區別,又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繫。”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易謀遠,以其著作《彝族史要》引起民族史學界高度關注。他認為,“彝族來源於國內土生土長的遠古氏族、部落。既可找出向當代彝族轉化的直接族源,也可追溯出最早的遠祖先世在炎、黃時代就存在了。彝族先民與分佈於中國四川旄牛徼外以黃帝為始祖的蜀山氏後裔早期蜀人、以古東夷顓頊族為祖先的昆夷以及與炎帝為始祖的楚人,都有著密切的關係。……作為彝族起源的遠古氏族、部落,與當代彝族和其他一些民族之間的淵源關係很複雜。”

“夷”通“彝”。《詩·大雅·烝民》:“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孟子·告子上》在引《烝民》“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句下,《注》將“秉彝”引作“秉夷”。《書·洪範》:“是彝是訓。”《史記·宋微子世家》引作“是夷是訓。”彝族之“彝”稱,始見於《漢唐地理書鈔·永 昌郡傳》:“建寧郡葬彝,置之積薪之上,以火燔之。”1939年12月,對中國歷史有淵博知識和深刻研究的毛澤東,就以其非凡的洞察力把今“彝人”列入彝族併成為中國數十種少數民族之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毛主席重申這一主張,親自把今彝人定名為彝族。

除了彝族,涼山州世居民族還有漢族、藏族、回族、傈僳族、布依族等十餘個,生活的五彩斑斕才是這塊大地厚重的底色。就如高山之巔、藍天之上的雲朵,大地上的人們跟著山轉,沿著水走,有時在山上,有時在水邊,一直走到一切都遙遠得變成了神話。因此,於我而言涼山也還是精神的。那些民間流行的野性的山歌,或者詮釋山川風物的傳說神話,彷彿因為離天太近而趨向神祕的靈性,甚至一座高山、一塊石頭、一隻飛鳥、一片樹林、一陣風兒,都可以變成奇妙的精靈。那些在崎嶇的道路上步行的、趕馬的、乘車的人,我們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他們只是在用腳、更用心在涼山這片山的波濤中生存。山裡的人明白“山那邊還是山”的道理。當然,大山裡無數的道路會留下他們的腳印,日久天長,便慢慢積澱成為了民族內涵的一部分。

何萬敏 資深媒體人,高級記者,涼山日報社副總編輯。專注涼山人文地理、歷史文化寫作,出版有《光閃爍在你的枝頭》《住在涼山上》《涼山故事》(合著)等書。《一生最美的閱讀筆記》分冊《涼山日記》主編。

文 | 何萬敏

《一生最美的閱讀筆記》 出品 | 頭號地標

領銜主編 | 李輝 朱大可 人文指導 | 葉開

出品人 | 丘眉 出品顧問 | 單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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