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青:古琴傳統的根,斷了

樂器 古琴 田青 民族樂器 傳承網 2017-05-01

田青:古琴傳統的根,斷了

無論任何一個民族,都把母語教育放在第一位。而我們目前音樂學院的民族音樂教育,基本上是一種脫離了民族音樂傳統的教育,是一種與我們民族音樂自己的傳承方式完全不同的教育體系。比如二胡或琵琶的教學,便學習小提琴和鋼琴的教育模式,提倡拉練習曲,二胡有二胡的練習曲,琵琶有琵琶的練習曲,強調所謂技術的訓練。這種教育,有沒有成績?當然有。我們目前全國有9所音樂學院,這些學院每年都成批量的生產出許多中等水平的演奏家,他們都掌握了一批基本曲目,技術上也都可以。但他們中間大部分人所學的東西、所演奏的東西,常常離我們民族文化的精髓太遠了。

我前幾天從臺灣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回來經過香港,正好趕上香港琴人的一個琴會,就是像所謂文人雅集一樣的琴人雅集。當時彈琴的有六、七位香港的古琴家,還有一位大陸相當不錯、也有一定名氣、經常出國演出的古琴家。香港的這幾位古琴家,是真正傳統意義上的琴人,他們都有自己的職業,有大、中學的教師,有醫生,有技術人員,有企業家,都是業餘彈琴,用我們的話來說,都是業餘的。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就聚會一次,彈琴、品茶、論道,與千百年來中國古代文人、琴人的生活方式是一樣的。聽他們幾位彈琴,我深深地觸到了中華文化的底蘊,感受到一種仍然還活著、仍然還在跳動著的這個傳統文化的脈搏。

田青:古琴傳統的根,斷了

而我們大陸的這位古琴家,是我們音樂學院培養的。過去,我也聽過她彈琴。但這次她和這些香港琴人一起彈琴,哎呀,那區別可就太大了。我們的這位古琴家,光從技術上說,不但不比他們差,甚至可以說比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好——她的音準、她的節奏感、她的技巧、她的熟練程度,可以說是比他們都好。可是,她音樂的韻味、她音樂中的內涵,跟人家一比,可就差太多了!

我不知道你練沒練過書法?中國的書法,尤其是寫行書、草書時,講究一種“澀”感,就是強調筆和紙摩擦時產生的那種力度,所謂“力透紙背”的那種感覺,也就是說,筆鋒在紙上運行時,要吃力。不管寫行書還是草書,都要有頓有挫,“寧拙勿巧,寧澀勿滑”。其實,書法最怕的就是“滑”,就是“流利”,一滑,那字就沒法看了。

田青:古琴傳統的根,斷了

而我們的這位古琴家,她所彈的琴,就沒有這種“澀”的感覺,那麼流利,那麼油滑,她給人的感覺,彈的都是技巧,但就是沒有音樂。或者說,有音樂,但音樂沒有內涵。更可怕的是,那天我很委婉、很客氣地問她聽那幾位琴人彈琴的感覺,她竟渾然不知。她根本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弱點在那裡,也許,甚至還以為自己比他們都強!這其實不是她的問題,這就是我所說的我們的教育體系、教育方法的弊病!

中國傳統音樂常常強調演奏家二度創作的重要性,給了演奏家很大的創造空間和對音樂的解釋權。西方十八、十九世紀之後的音樂傳統,是譜面上怎麼寫,就怎麼彈,強調的是對作曲家的尊重。比如彈肖邦,那裡的每個音都不能錯。當然,不同的鋼琴家,也有風格的不同,理解的不同、處理的不同,但留給一個鋼琴演奏家的個人空間,卻永遠只有一個不會太大的幅度。

田青:古琴傳統的根,斷了

中國音樂不同,拿中國的古琴音樂來講,古琴音樂需要“打譜”,就是古琴家根據琴譜再創造。古琴的譜子,傳統上是隻有音的高低,沒有音的長短。所有的節奏,所有的樂句,所有的韻味,都靠演奏家自己去體會,自己去創造。於是,一個《瀟湘水雲》,不同的人彈,就可能有四、五種,七、八種,甚至更多的演奏譜。我覺得中國傳統音樂在這一點上,恰恰是保留了、堅持了音樂的本質。音樂,就是抒發你個人的情懷的,抒發你自己的感情的,你作為一個演奏家,雖然不是一個作曲家,你仍然可以在音樂中有很多創造,有完全屬於你自己的東西,你不必永遠藏在作曲家的身後,永遠機械地演奏“別人的音樂”,成為一個“發聲”的工具或樂器的一部分。我以為這恰恰是中國傳統音樂最可寶貴的東西,是應該貢獻給全人類的東西。

但問題是,我們的這些東西,這些傳統,現在是越來越少。現在,我們的古琴專業是放在音樂學院裡學,他們也學打譜,但他們所彈的,更多的是已經翻譯成五線譜或簡譜的曲子。比如彈管平湖的譜子、或者彈查阜西的譜子。他們彈的管平湖的《流水》,與管平湖一個音都不差。這也恰好違背了古琴音樂最本質的東西,或者說是最有價值的東西。所以我一直強調說傳統的中斷,實際上就是指的這種現象。

(節選自田青《行走的劉索拉——與劉索拉對話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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