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奧斯卡頒獎。
按通常的說法,這是“影迷的盛宴”。
但弔詭的是,今年越到奧斯卡,真正的影迷反倒越會感覺……落寞。
不是麼?
最佳影片《綠皮書》。
好看歸好看,但不像是奧斯卡該有的好看。
同樣的,還有院線熱映中的《阿麗塔》。
卡神多年憋出來的大招。
視覺效果的確更上一層樓了,但還是讓人覺得沒看夠。
這年頭,影迷多尷尬啊——
哪怕數一數二的電影,也總是差了口氣。
在那個佳片璀璨的年代,因為某次偶然的邂逅,你墜入電影的愛河。
你和電影在一個個週末激動不已地約會。
也在那些無人知曉的夜晚,盡情纏綿,相擁入睡。
但在十年,數十年的影迷生涯後,你是否感覺到心跳的次數在減少,看電影更像是一種習慣性的陪伴?
如果說你有這種感覺的話。
那麼每天在苦苦搜索,變著法子給你安利新片的Sir,更有。
所以今天這一篇,Sir想跳出今天,帶你重溫“初戀”的感覺。
在20年前。
一部科幻片,攫住了無數影迷的心。
就連那些從不看科幻片的人,都為之久久難以平復,從此打開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黑客帝國》
The Matrix
在聊之前,先說一個不久前還在Sir朋友圈裡轉發的視頻。
威爾·史密斯回憶當年拒絕出演《黑客帝國》的經歷。
沃卓斯基(當年的)兄弟找到了史皇,希望他出演。
但史皇看了劇本,發現兄弟倆居然迷戀這樣一個鏡頭——
主角大鵬展翅凌空躍起,然後定在半空,360度攝影機旋轉。
聽罷,見多識廣的的史皇一臉嫌棄,推掉片約,然後接下了大爛片《飆風戰警》。
現在我們都知道,這個不可描述的體位,已經成為《黑客帝國》的標誌,留名影史。
而與之擦身而過的史皇,也只能哭暈在廁所了。
當年《黑客帝國》到底有多火?
沃卓斯基兄弟用6300萬美元的預算,狂攬4.6億美元的全球票房,更是獲得了當年的奧斯卡四項技術獎項。
考慮到奧斯卡主要獎項一貫對科幻片的冷處理,《黑客帝國》顯然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影響之廣,直到今日,也能看到各種餘暉。
1、讓昆汀爆粗的特效
不熟悉的影迷可能不知道。
同樣作為港片愛好者的昆汀,曾經對《黑客帝國》破口大罵。
為啥?
因為他認為其中驚豔的電腦CG,很可能會毀掉電影這門藝術。
今天看,《黑客帝國》沒有“毀掉電影”。
倒是造出了一個世界。
比如之前提到的凌空飛踢。
慢動作,彈道痕跡,鏡頭的空間運動軌跡的使用,二十年後,不論是電影、電視,還是電子遊戲,都能看到它的影子。
而當年拍攝這個鏡頭,沃卓斯基兄弟用了120架攝影機和兩組動畫攝影機,即時捕捉演員的靜態和動態效果。
直接打碎了空間和時間的交互,用一種再創作的方式解構了演員的動作。
但這只是沃卓斯基兄弟在拍攝過程裡諸多創舉和實驗的一環。
他們大規模地使用電腦CG技術,延展拍攝技術的呈現效果。
比如電影中被史密斯特工附身過程的變臉特效。
比如用水母的形態構建雙子兄弟的隱身穿越。
甚至用特效模擬超級卡車正面相撞的場景。
而在第一部成功之後,沃卓斯基兄弟玩得更瘋。
為了拍攝追車戲,他們建設了一條高速公路。
拍攝完成之後,又把多達一萬五千噸的建材,拆除後,捐贈到墨西哥,在當地修建經濟適用房。
2、影響好萊塢歷史的華人元素
除了特效之外,真正讓第一部《黑客帝國》一炮而紅的,其實是電影中的動作設計。
讓當時的好萊塢驚掉下巴。
如“尼奧躲子彈”的鏡頭。
這一個招式來源於中國傳統武術招式裡的鐵板橋。
而電影裡的中國基因,來自袁和平,香港武指中的領頭羊。
《黑客帝國》系列,大量引進香港的武指團隊。
甚至在花絮中,也直接提到,
他們(導演)的夢想,必須靠《精武英雄》的動作指導來實現。
因此在拍攝第一部之前,所有主演都經歷了長達半年的武術動作的專業指導,甚至每個人都分配專人負責訓練。
從動作身法到演出邏輯。
不再是舊式好萊塢裡的州長和史泰龍式的肌肉蠻鬥,而是帶有一種中國武俠飛簷走壁的飄逸。
不僅讓動作場面看起來更具東方禪意。
也與現實的地面拉開一段距離,多了虛擬的意味。
而改變這一切的是——
吊威亞。
威亞曾改變了香港的武俠片,功夫片。
而《黑客帝國》裡的香港人,又把吊威亞帶入了好萊塢。
徹底影響了新世紀初的好萊塢電影。
在威亞的幫助下,好萊塢出現了之前從未見過的來自東方的動作設計風格。
之後像袁祥仁、元奎、熊欣欣……一大批香港武指進軍好萊塢,擔任動作指導,甚至是直接當導演。
從《霹靂嬌娃》系列到《刀鋒戰士2》,甚至《殺死比爾》,《碟中諜》系列,好萊塢動作設計中的中國武術元素大行其道。
據說當年基努·裡維斯被選為男主,也是因為帶有四分之一的華人血統。
而他之後的《疾速追殺》《康斯坦丁》,基本延續的是《黑客帝國》的戲路。
3、至今少有企及的哲學探索
《黑客帝國》在內核上其實是對威廉·吉布森創立的賽博朋克科幻,進行了一次全面總結呈現。
沃卓斯基兄弟不僅從《神經漫遊者》中獲得靈感,更是從押井守的《攻殼機動隊》,甚至是弗蘭克·米勒的漫畫,菲利普·迪克的小說中汲取不同的養分。
孟菲斯和尼奧的對話裡,甚至還有《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影子。
在汲取了各種程度的養分之後,它建構的命題,在Sir看來,主要有兩個。
第一個,是對真實的懷疑。
什麼是真實?
很多人把真實當做你所感觸到的生存狀態。
比如每天醒來,聽到的鬧鈴聲,呼吸的新鮮空氣,刺眼的陽光,食物的香氣和味道,甚至是愛人肌膚的觸感……
我們為各種關係所牽絆,共同構建出我們在生活的樣子。
但要是有人,突然告訴你。
就像孟菲斯告訴尼奧一樣——
你所經歷的一切,都來自於大腦信息的模擬。
世界早就毀滅,人類都泡在培養皿中,被機器人奴役。
同樣的兩顆藥丸,你敢接受嗎?
紅藍藥丸的選擇題,真實或虛擬
20年前的沃卓斯基在電影裡討論的這個問題,在前幾年居然看到了眉目。
沒錯,就是VR。
當智能設備已經能夠矇蔽你的五官,欺騙你的大腦的時候。
真實,成了哲學問題。
去年斯皮爾伯格的《頭號玩家》就對VR大發展之後的世界做了延展探討。
但這個探討的背景和《黑客帝國》殊途同歸——
當人類社會面臨危機(糧食,戰爭,科技,階級……),人是否只有在虛擬中,才能獲得生活的尊嚴。
同理還有諾蘭的《盜夢空間》。
當五感已經可以被愚弄的時候,人只能求助經驗,求助記憶。
而《盜夢空間》則在講,連記憶、夢境、經驗都可以被篡改的時候,人類面對的,或許就只有那個永遠無法停止的陀螺。
無法求證的真實,這個飽含著懷疑論的思考,在《黑客帝國》裡,第一次被大規模地搬到大眾的面前。
而它的第二個價值,則是一種絕對的悲觀。
《黑客帝國》三部曲,看似是一個尋找救世主,拯救人類命運的宏大冒險。最後尼奧似乎拯救了世界,彷彿是一個圓滿的結局。
但深入到電影之中,
尼奧,史密斯,先知,建築師,錫安,機器章魚……這些戰鬥了三部電影的對頭們。
都是在做無用功。
他們是人工智能設計的矩陣法則運行的組成部分。
如果把人工智能比作上帝。
所謂的爭鬥,只不過是在幫助上帝在除掉bug和病痛,完成自我進化。
你活著,是因為上帝讓你活,你死了,上帝根本不在乎。
所謂的救世主,是用來聚集bug(反抗人類),讓上帝下一次清除,更加容易。
犧牲了自己做出的改變,不過是程序的一次新實驗。
這才是悲觀的地方。
作為救世主,為了人類的未來。
尼奧尋找鑰匙,尋找先知,打敗史密斯,正面建築師,到最後犧牲自己,與機器大帝面對面談判。
但這一切的努力的結果是什麼?
尼奧在機器大帝那,獲得了幫助他“殺死史密斯”的機會。
電影裡,人類已經渺小到把自身工具化,才能苟存。
而苟存的緣由,是人類的力量已經渺小到不值一提。
到最後,似乎又是愛拯救了一切。
但就像先知和建築師的談話。
當沃卓斯基兄弟完完全全地站在了人工智能的那一邊,所說的話大致如此——
碳基生命的人類啊,你存在的意義,是在硅基文明的歷史書上。
這種對人類命運的悲觀,對文明前途想象的大膽,也是賽博朋克在大銀幕上為數不多的經典之作。
除了這兩點,沃卓斯基兄弟還在電影中用先鋒的美學,構建了一個獨特的機械末世。
被插管圈養在培養皿中的普通人類。
錫安城的破舊質感與機甲戰士。
而對應的,卻是矩陣中,明媚整潔的,人類黃金時代文明的回憶。
這種反差構建出的一整套美學,為後世的賽博朋克式的科幻,提供了可以實踐的參考和模仿。
整個系列,科學、宗教、歷史、哲學等的借鑑與隱喻,混雜著東西方文化,不斷討論真實和虛擬的關係與邊界。
在那個馬化騰剛剛創立QICQ的年代,沃卓斯基兄弟已經成功地在一個面向全世界普通觀眾的商業電影裡,植入了對人工智能,網絡,和人的存在意義的探討。
在網絡興起的年代,訴說網絡世界裡人類的最終下場。
而在人工智能還八字沒一撇的時候,討論機器人以人類養分自我進化的問題。
但如今,二十年過去。
好像再沒有出現過有能夠在商業和藝術表達上的取捨能夠做到如此深度的作品。
當今的超級英雄電影。
已經開始熟練地,從政治正確(《黑豹》)、惡搞賣萌(《死侍》)、鮮美肉體(《海王》)等各個角度,迎合觀眾的需求。
這並非不對,但它們看起來已經越來越安全。
再也沒有電影像《黑客帝國》,敢於冒犯觀眾,給上一記冰冷的耳光——
你的生活,全都是假的。
什麼才是科幻電影最攝人心魄的魅力?
Sir以為。
是這種對我們日常生活的離間。
在小說《三體》的序言中,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嚴鋒,這樣寫下了他的讀後感——
多年以後,我還會記得看完《三體》的那個秋夜,我走出家門,在小區裡盤桓。鉛灰色的上海夜空幾乎看不到幾顆星星,但是我的心中卻彷彿有無限的星光在湧動。這是一種奇異的感受,我的視覺、聽覺和思維好像都被放大、重組和牽引,指向一個浩瀚的所在。
這段話中,最值得玩味的不是星空,不是宇宙。
而是自家小區樓下。
你每天都會經過。
但今天,因為讀完了一本書,你對自己所生活的環境有了從未有過的感受。
這才是植入人心的科幻感。
它像一個飛碟,載著你極速逃離地球,將你拋向宇宙的深處。
爾後安然返程,讓你落回原來的生活軌跡。
你抽離生活,又重新插入生活。
你懷疑人生,又再次接受人生。
一切都沒有改變,但一切看起來已經不同。
而我們對《黑客帝國》念念不忘的20年也正是——
在它之後。
誰還能對深信不疑的“真實”,不打個冷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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