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 說 惜 春
文/趙洪香
紅樓夢中，元春的尊貴自不必說，其他三春也算得上是頂尖的人兒了，然有了薛、林在前，眼襯得三春輸了顏值，又輸了才華。林黛玉初進賈府時，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1）
全書前40回，惜春都沒正經講過什麼話，一來年幼，沒有什麼話語權；二來賈母雖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但比起銜玉而生，聰明乖覺的寶玉，自是萬不能及。如今又來了“心肝兒肉”一樣的外孫女，賈母是“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把那三個孫女兒倒且靠後了”；三來惜春並無十分過人之處，才貌遠遜薛林，嬌憨不及湘雲，言談又不似璉二嫂子，慣會插科打諢，逗賈母開心。想來惜春要引起賈母的特別關注也難，估計她委實也沒那心機。
當然，作為侯門大戶人家的女兒，惜春也並非一無所長。自從元春娘娘下旨命眾姊妹並寶玉搬進大觀園中居住，惜春住了蓼風軒，眾姊妹或讀書寫字、或彈琴下棋、或作畫吟詩、或描鸞刺鳳，倒也十分愜意。直到第40回賈母攜劉姥姥同遊大觀園，聽劉姥姥說怎麼著也得照著園子畫一張，賈母聽說，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她就會畫，等明兒叫她畫一張如何？”，我們才知道原來惜春還有這才藝。第42回，惜春就來向李紈告一年的假，這告假說明惜春對這個一展才華的機會相當重視，但也從側面反映出她似乎信心不足。從後來姊妹們的對話中也不難看出，惜春並不擅長工細樓臺、人物花鳥，所會的不過幾筆寫意。就是畫具也極為簡陋，不過隨手的筆畫畫罷了，就是顏色，只有赭石、廣花、藤黃、胭脂這四樣。再有不過是兩支著色的筆就完了。若是平常畫畫娛娛性情倒是足矣，偏碰上畫大觀園這艱鉅的任務，未免差得太多。但惜春果真犯愁，卻並不在賈母面前推辭，想來也是極要臉面，爭強好勝之人，只是沒有表現的機會而已。虧得寶釵竟比她通，又有寶玉、鳳姐兒幫著料理後勤，方不至於慌了手腳。
到了第50回：賈母問惜春：“畫到哪裡了？”惜春因笑回道：“天氣寒冷了，膠性都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了。”賈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別脫懶兒。快拿出來給我快畫。”次日雪晴。賈母又吩咐惜春：“不管冷暖，你要畫去。趕到年下，十分不能，就罷了。第一要緊把昨兒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惜春聽了，雖是為難的事，就應了。一時眾人都來看她如何畫。惜春只是出神。從這些細節我們不難窺視：賈母疼惜春畢竟有限，若是換了兩個玉兒中的一個，賈母指定會說：天太冷了，當心凍著，畫不畫什麼要緊，開春再說。惜春雖勉為其難，但並不想失去這難得的露臉機會，可見惜春心裡，賈母是極重的。第82回寫到：探春、湘雲評論惜春所畫“大觀園圖”：這個多一點，那個少一點；這個太疏，那個太密。之後書中便再無記述惜春作畫的情節，估計好歹是畫了，至於畫得怎麼樣，賈母是否滿意，最後是否真的贈送於劉姥姥，筆者卻不敢妄自揣測了。到了第109回，賈母病重，妙玉前來探望，回頭見惜春站著，便問到：“四姑娘為什麼這樣瘦，不要只管愛畫勞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畫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園裡的顯亮，所以沒興頭畫。”可見惜春終沒有在畫畫這門才藝上走得更遠。
（2）
比起迎春、探春，書中較多地寫到了惜春下棋。書中第87回記述：她與櫳翠庵的妙玉對弈，但卻顯然不是妙玉的對手。但她事後翻開棋譜，把孔融、王積薪所著看了幾篇。內中“茂葉包蟹勢”“黃葉博兔勢”，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殺角勢”一時也難會難記，獨看到“十龍走馬”，覺得甚有意思。第111回，賈母去世，鳳姐、惜春留下來看家，妙玉不見惜春送殯，想她必在家看家，恐她寂寞，便來瞧她。惜春懇請伴她一宿，下棋說話。妙玉本來不肯，但看惜春可憐，又提起下棋，一時高興應了。惜春連輸兩盤，妙玉又讓了四個子兒，惜春方贏了半子。
下棋、畫畫雖也有限，但卻是惜春性格特徵的集中反映——孤介太過（探春語）。論出身，惜春乃寧府賈敬的女兒，賈珍的胞妹，比兩個庶出的姐姐反而尊貴一些。可惜父親只知煉丹修道，而母親又早逝，孤苦無依。被賈母接至榮國府撫養時實在年幼，才形成了她孤僻冷漠的性格。
其實，她也不乏率性天真，偶爾也有小兒嬌憨之態。第28回：探春、惜春都奚笑寶玉：“二哥哥，你成日家忙得是什麼？吃飯吃茶也是這麼忙碌碌的。”第40回：劉姥姥為逗賈母開心，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說完，卻鼓著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惜春離了座位，拉著他奶母，叫“揉揉腸子”。
只是這種天性的流露在全書中極為有限，倒是王夫人派人抄檢大觀園時，反而把惜春孤僻的天性暴露無疑。貼身丫頭入畫，不過是私自收著賈珍賞她哥哥的東西，雖不該私自傳送，但也是一時糊塗，並無大錯。又兼從小伏侍一場，眾人具皆求情。而惜春卻毫不顧忌主僕情分，力主叫嫂子快帶了她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入畫跪地哀求，百般苦告終是無用。“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聞得多少議論，我也再去，連我也編派”言下之意最好與寧國府也再無瓜葛。借古人言曰：“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夠了。以後你們有事，好歹別累我。”氣得嫂子尤氏直說她：“心冷嘴冷”。她卻說：“怎麼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叫你們帶累壞了？”更追著說：“你這一去，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乾淨。”惜春是“孤”癖，更是“潔”癖，為了潔身自好，便急於與一切汙穢腌臢劃清界限，甚至不惜割斷親情。
（3）
書中第7回記述：惜春與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兒兩個一處玩耍，曾說過，我明兒也要剃了頭做姑子去。書中40回以後多處提到惜春與妙玉交好，以妙玉孤高自傲的個性，不難揣度她倆情投意合的原因。第87回聽聞妙玉夢魘，惜春若有所悟，口占一偈雲：“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第88回惜春對鴛鴦說：“別的我做不來，若要寫經，我最信心的。”種種跡象無一不埋伏著她“獨臥青燈古佛旁”的結局。
元妃賢良淑德，竟染疾薨逝；迎春誤嫁中山狼，竟被孫家揉搓致死；探春雖才智出眾，卻被迫遠嫁，不得與家人見面；湘雲也不過是守著一個要死不活的病人，也難怪惜春心有慼慼焉。更兼賈母逝世，留鳳姐兒和她看家，當晚她曾對妙玉說，二奶奶病著，一個人又悶又怕。想想也著實可憐，小小年紀卻遭遇姊妹分離、家族衰敗，而年幼如她也要被安排獨擋一面。所以盜賊一出，她馬上嚇得暈過去了。及至還沒問責，她已先哭起來：“這些事我從來沒有聽見過，為什麼偏偏碰在咱兩個人身上！明兒老爺太太回來，叫我怎麼見人！說把家裡交給你們，如今鬧到這個份兒上，還想活著麼！”又對二奶奶道：“你還能說，況且你又病著，我是沒有說的。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她攛掇著太太派我看家的。如今我的臉擱在哪裡呢？”她越是躲著非議，越是害怕非議，非議卻偏偏找上門來。下人議論說是她留宿的妙玉引來了賊，這讓潔身自好又膽小怕事的惜春苦楚萬分。
知己已失，父母早逝，嫂子嫌棄，賈母歸天，孤苦伶仃，如何了局？
“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惜春終於了悟，徹底丟棄浮躁和虛妄的痛苦，出家為尼，完成了她“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的劫數。
趙洪香，中學數學高級教師。原籍四川廣元，現定居江蘇常州。曾用筆名兆兆，一池蓮。系中國寓言文學閃小說協會會員，常州市作家協會會員，吳地文化閃小說協會理事，溧陽宋團城文化研究會副祕書長。喜歡閱讀，熱愛文字，散文曾多次獲溧陽市徵文或報紙副刊等級獎。閃小說《心魔》、《追夢》分別入圍第三次、第五次世界同題閃小說大賽。先後有散文、隨筆、小說、文學評論、讀書筆記、教育札記等見諸國內外報刊雜誌。作 者 的 故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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