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覺:接受自己平庸,沒什麼可恥的

和大部分演員相比,黃覺沒有一根筋要出頭的執著和對錶演生涯的潔癖,他更貼近普通人的真實。他維持著四口之家,接受開公司,做投資,拍網劇,把自己的職業範圍拉得很寬,是在生活裡解決問題的人。換一個職業,他可以是守門的保安,餐館裡的跑堂小哥,自然也可以是《地球最後的夜晚》裡不停在尋找失蹤情人的羅紘武。

文|馬拉拉

編輯|劉斌

攝影|尹夕遠

黃覺敞開著胳膊坐在咖啡廳進門最顯眼的位置,昏暗的燈光下,他的頭髮是花白的。這是《地球最後的夜晚》全國上映的當月,他是裡面的男主角。

人到中年,他開始發胖,年輕的時候為了演一個角色,他需要吃牛羊肉增肥,但現在他需要減肥,在凱里(《地球最後的夜晚》的拍攝地)扔掉的20斤悉數長了回去,還多送了三兩斤。他不是因此才在咖啡館裡沒有被認出,出道17年了,他仍可以獨自去超市買菜,不需要保鏢。

在《路邊野餐》拿到臺灣最佳新人導演和洛迦諾國際電影節最佳處女作之後,畢贛的第二部電影統共吸納了近5000萬的投資,主角加入了專業演員。「湯唯都能請到,他可以請到他想要的人。」最終,畢贛選了夾在主流和邊緣之間的黃覺。

在作為演員的路上,黃覺是含著「金湯匙」出現的。第一部戲就在大銀幕上和周迅演對手戲,陳坤當配角。2006年,他參演徐靜蕾自導自演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2008年,在央視播放的《傾城之戀》給他帶來了大量的粉絲,粉絲小組一度被擠爆。在21世紀的頭10年,黃覺這兩個字一定程度上意味著新聞。

影迷以為他會越來越紅,但他沒有。2011年「不婚主義」的他選擇和一位芭蕾舞演員麥子結婚,那之後他的社交網絡更多是關於生活。他還在繼續拍戲,有的有質量卻沒大的影響力,有的則被老影迷們在小組裡吐槽:「他都沒有什麼事業心,把演戲當成賺錢的工具……早就對黃覺沒感覺了,覺得他結婚後特別沒勁。」

黃覺早先接了一個金融產品的廣告,在裡面他的臺詞是:「我是個loser嗎?有時候我會問自己。一個演員,沒得過獎,也不紅,出門不用戴墨鏡。有人請我做代言,我的第一反應是,找我?別把客戶給耽誤了。我今年40,有一個老婆,倆孩子,一個三歲,一個一歲,還有一條狗。我當然焦慮……一個平凡的演員,撐著一個還算合格的男人,和一個挺安全的家庭,我覺得我還行。」據說是這條廣告,讓畢贛選擇了他。

和大部分演員相比,黃覺沒有一根筋要出頭的執著和對錶演生涯的潔癖,他更貼近普通人的真實。他維持著四口之家,接受開公司,做投資,拍網劇,把自己的職業範圍拉得很寬,是在生活裡解決問題的人。換一個職業,他可以是守門的保安,餐館裡的跑堂小哥,自然也可以是《地球最後的夜晚》裡不停在尋找失蹤情人的羅紘武。

黃覺已經43歲了,2014年初在一次常規的腸鏡胃鏡檢查中,他被誤診為腸癌,陪著他的是小他14歲的妻子,兩個孩子。「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和醫生確認手術方案,如果來得及的話,我下面還接了一個戲約,是不是能趕上給拍了,把錢掙了,也算有個交代。這輩子就算到這了,剩下來的時間我就自由了。」

所幸那是一場誤會,這之後的黃覺更加在意生活本身。在與《人物》記者對話的過程中,黃覺說自己確實看重演員這個身份,但他更願意把它視為一份工作。曾經有人問他,什麼時候覺得最幸福,他說抱著兒子給他把夜尿的那一瞬間是幸福的,「我是一個比較實際,活在當下的人。」

以下是黃覺的口述。

大銀幕上的藝術電影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演這部電影(《地球最後的夜晚》)的主角。

畢贛的《路邊野餐》剛出來我就看了,轉發了一條微博,找人聯繫畢贛想要一個角色,這是我人生裡第一次主動找戲拍。因為看到最後《小茉莉》歌出來,鏡頭切到髮廊女身上,那個場景讓我有點想哭。

有的時候人被一樣東西感動了,可能不是因為高興,難過,或者感慨,還有可能是一種結構性的東西,它很難被概括,但電影作為一個整體,到了那個點就會讓人有那樣的感覺。後來我身在其中,拍攝結束了依然不知道怎麼說,但知道那種東西在我身體裡,它往外亂冒,整個人都被它弄得變形,和最初感動我的是同一種東西。

2016年冬天畢贛打電話給我,那時候還在長白山拍戲,他說:「覺哥,我那個劇本里你的部分越寫越重了,但是我沒見過你本人,我想見見你。」他正好在寫一場雪的戲,就帶著妻子和他公司的全部員工過來了。

下班之後,我們在酒店見面,他說女主角的名字叫山口百惠(最終改成了「萬綺雯」)。導演跟演員聊戲,說出第一個女主角的名字叫山口百惠,這本身就是一種詩的語言,把我之前對電影的認知全部推翻。我們在長白山只吃過兩次飯,他一直在酒店裡寫劇本。他寫的是場假雪的戲,因為羅紘武是一個泡沫廠工人。萬綺雯在電影裡一直唱《薊花姑娘搖籃曲》,因為畢贛喜歡唱這首歌的歌手名字裡面有個雪字,他喜歡雪。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覺得他讓我做什麼,我都會幫他。

《地球最後的夜晚》這部電影一共花了我11個月的時間,正常來說,我一部電影的檔期是3個月。2017年4月我就去了凱里,從北京飛去貴陽,從貴陽到凱里要坐2個小時20分鐘的汽車,去那兒的路上,和我的家鄉南寧一樣全是山,我知道離那個(把我感動的)東西越來越近了。

一開始我被安排在畢贛外婆家裡,山上車子上不去,我自己拎著箱子走,經紀人在後面拍照片,就覺得我去參加了《變形計》(一檔真人秀節目)。到了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減肥,每天喝牛奶,或者吃根香蕉。畢贛派了副導演當語言老師,每天讓我掏出一本小說叫《八月星期天》用凱里話讀。他家裡有一隻很凶的土狗,我怎麼討好它都吠,晚上聽著它在外面一聲聲地叫。

電影中間因為資金的問題「假殺青」過一次,那個鏡頭停在礦洞裡,當時沒有一個人說話,所有人臉都是陰的。中途一個場記生病了,後來她想回來,免費上班都可以,但劇組說:「就算你免費,我們連一個人的吃住都承擔不起了。」

最後一個長鏡頭,我們當時只有兩天時間,一天只能拍三次。沒有一個人心裡面是有底的,如果說過不了,那這部電影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拍完,因為所有人的檔期都到了,過幾天就是春節。作為一個專業演員,我從來沒在以前的拍攝裡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按照常規來說,藝術電影不走大銀幕,商業片有自己的劇本邏輯,但《地球最後的夜晚》是試圖進入主流世界的藝術片,所以導致它成了票房最成功的一部藝術電影,也成了被罵得最慘的一部藝術電影。

我記得票是12月初開始預售,因為趕在跨年場,宣傳起了一個現象級的效果,高到別的電影不敢開預售,開影前到達了2個多億的票房。結果第二天,它果然就出現了一個坡度的下滑。它不是文藝片,對於這個結果我們心裡都有預期。

畢贛他應該是希望大眾看過會有之前他看塔可夫斯基的感覺。第一次看覺得這是什麼垃圾電影,之後才能慢慢去回味。就像有個外星人經過,人們看到它,「這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然後細想了發現,從頭頂上飛過的是飛碟。

任何的藝術形式都是如此,在冗長的生活裡突然間擦出一個洞,然後那些帶頭人說,其實這個世界還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黃覺:接受自己平庸,沒什麼可恥的

《地球最後的夜晚》劇照

沒有那麼強烈的表達欲

電影拍完之後,要在戛納首映,畢贛叫我去。那是我第一次有資格去戛納現場,但沒有等到宣佈獲獎,就回來了。當時我在橫店拍電視劇,因為工期什麼的,一走可能會對劇組帶來影響,不能拖累人家。

那天我是帶著麥子(黃覺妻子)一起去的,紅毯比我想象中的要短得多,特別怕尷尬,就一陣風過去一樣,走得特別快,以至於都忽略了當時麥子穿的鞋子不太方便,沒照顧到她。

戛納在我心裡一直是一個符號,看起來是一個同類人的聚會,但其實裡面各式各樣的人,懷揣著各式各樣的慾望——表達慾望,創作慾望,或者是在電影上一些附著的名利上的慾望,權力上的慾望,在那裡面很完整。

很多導演會一而再,再而三渴望入圍,上電影節,其實我覺得就是為了去感受那裡所帶來的會滋生他們拍電影的慾望,但其實我不大願意出席這種(活動)。

演員這個身份對我來說很重要,它是一份工作。但其實我沒有那麼強烈的表達欲,也沒有對錶演這件事情很強的執念。湯唯是一個很棒的演員,電影裡有一個鏡頭需要後背有一個紅印子,化妝效果不好,就直接拿了一塊瓦片去割。但如果是我,我可能會先想有沒有別的辦法,我沒有她那麼快決定,只在沒有辦法的時候才那樣。

有的人對電影很熱愛,比如就像你說的,胡波導演寧願捱餓也不去拍廣告餬口,我很尊重這些人。可對我自己來說,我是一個目標不怎麼明確,去處不怎麼明確,也不知道自己最終要走到哪裡的人。之前有記者問我什麼時候覺得最幸福,我當時的回答是抱著我兒子給他把夜尿的那一瞬間是幸福的。我是一個比較實際,活在當下的人。

那麼極端幹嘛?如果我確信自己有一個明確必須要去到什麼地方,那我就極端點。但我本來就是走到哪兒是哪兒的人,讓我有極端的心態,那就跟我自己完全不一樣了。

剛做演員的時候,我也沒有什麼概念。有一天在大街上遇到了周迅,她跟同學看到我和另一個朋友穿皮夾克,緊身牛仔褲,扭著胯,然後好奇這倆男的長啥樣,就派周迅跑到前頭看一眼這倆男的的樣子,就是這麼認識的。後來,李少紅問她:「身邊有沒有一個男孩跟這個城市很貼近,像塊青苔一樣,扔在哪兒,都能夠存活。」她推薦了我,後來就有了《戀愛中的寶貝》。

我基本不找導演要戲拍,朋友安慰我,演員掙的就是一份等的錢。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接到的角色很多都是重複的,在這種高密度的重複裡面,我覺得自己也獲得了快樂。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電視劇這個項目,每個人都是裡面的一部分,導演,場記,然後演員等等,我在裡面也就是做一份工作。我太在意演員這個稱呼了,說我怎麼享受或者是對這個職業有慾望,我說不出口。但我演了17年戲,至少熟練了一些。

我之前接過一個網劇,那部劇的女主角網絡紅人南笙是朋友介紹到我們公司的。她也是廣西人,來北京找公司簽約,沒談妥。我就幫了一下忙,後來合作了一部劇。在商業和藝術的抉擇上,我沒有什麼潔癖。大部分時間來說,我也不太在意那個角色是不是我,不論一個戲是不是我願意去做的,我都應該把它做好。

畢贛能看出來,說:覺哥,你是一個不爭的人,要麼你就做個藝術家吧。我說,不行,我還要掙錢養家,我不能只做一個藝術家。生活對我來說是一個奢侈品,一般情況下都在不停地拍戲掙錢。之前我開玩笑說,一般別人會買一輛跑車度過中年危機,那我就拍畢贛的電影。

黃覺:接受自己平庸,沒什麼可恥的

《戀愛中的寶貝》劇照

無需扮演憤怒

這次竇靖童幫《地球最後的夜晚》發佈了一個宣傳曲,挺巧的是,十七八歲我來北京其實是奔著竇唯他們過來的。

那之前,我畢業被分配到廣西壯族自治區歌舞團,定期下鄉演出,自治區裡有什麼活動,市裡有什麼活動,我就會過去。

但我從來都不安分,是學校裡第一個穿破洞牛仔褲的人,自己給自己打了耳釘,然後騎著摩托車參加公路賽,聽各種打口帶。廣西很多人聽粵語歌,後來我接觸了達明一派,又知道了他們的風格來自哪兒。再回過去聽之前那些歌就覺得,什麼玩意兒,有了這種判斷力。但判斷力說白了,就是那種很幼稚的優越感吧。

自己聽過流行音樂,被搖滾音樂洗禮過,學的又是舞蹈藝術,畢業了就想自己do something,不能只下鄉去跳舞,就開始在市裡的歌廳裡面「炒更」。

後來突然出現了「黑豹」風潮的時候,就覺得自己被藝術給點燃了,它會讓你去尋找。我就很想去北京,至少能去看一下竇唯、唐朝樂隊的現場。因為在南寧的時候,覺得自己超級孤獨,整個學校就我一個人那麼打扮,做那些事情。以前的發小慢慢也變成社會青年,跟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以前一起出來說跟誰打架,或者去哪兒泡妞,但慢慢的就好像不能融入了,那算是我青春末期的精神危機吧。

我帶著在南寧和我一起的哥們在北京繼續「炒更」,兩個月之後,他就被家人給薅回去了。但那時候我已經認識了一大群和我一樣的人,我們經常在一個地方演出,演完出去吃宵夜。就在美術館后街的一個川菜館裡頭,當時就坐滿了我那樣的人,大家都長頭髮,披著頭,戴著各種丁丁當當的東西。看大家都這樣,然後看自己,放心了,那種孤獨感一下子就被消解了。

剛來北京的時候,我每天下午四五點排練舞蹈,排到晚上十一二點演出,演完出洗完澡,吃個宵夜,跟朋友打個岔天就亮了。我是沒有正常生活的,只有夜間生活。過了幾年之後,我突然發現根本沒辦法做任何事情。剛好有人找我做模特,也算是有一點固定的收入。但我又不善交際,做模特賺的錢越來越少,生存成了一個問題。

身邊玩音樂的朋友一個接一個地瘋掉,我覺得自己繼續玩下去也會那樣,就不想在地下混了,我要回到正常的世界,就是讓我去一個公司上班都行。然後李少紅導演打電話給我,拍了第一部戲,我和公司簽了10年合約。

當演員比拍照片和唱歌穩定。做音樂人就得必須24小時專注在創作上,必須拿著一股勁,起到範兒,要保持這種狀態,但這種東西很容易讓人崩潰。而且那股勁在那個年代空間也不是很大,屬於邊緣文化,就很容易把自己折損。演員不同,它只需要在角色裡的時候繃勁,但是人總有角色下來的時候吧。

我做演員久了,認識了一些很優秀的導演和演員,發現他們身上都有一個特徵——他跟你張嘴,不管從什麼事情開始聊,他說什麼生活,最近你過得怎麼樣都是點綴,不出三句,都會回到創作上去。我就知道了,如果要真的做出點事情,要有明確的目標,這是一個必須的特質。但我並不是那樣的人,慢慢也就接受了自己的平庸。我承認自己比較喜歡舒服,混地下的時候在望京租了一個一千三的房子,再窮也會有阿姨幫洗衣服,收拾房子。這沒什麼羞恥的。

我玩音樂那會兒,有個俱樂部叫88號,放最前沿的電子音樂的舞曲。還有另外一個叫Banana,放的歌都很商業,很口水的那種。別人都只能在一個裡面覺得開心,這個嫌棄那個,但我發現自己去那兩個地方我都玩得很開心。

對我這樣一個人來說,真正去做一件關注自己內心的事情,要放棄的是很大的利益。拍電影花那麼長時間,拿那麼少的錢,是一個很需要說服自己的事情。但好在之前拍了很多戲有積累,如果當時沒有掙足夠多的錢,按照我的性格可能就沒有這次拿11個月去拍戲的從容。

我不太介意《地球最後的夜晚》的票房,也不介意大家對它的評價。我在乎的是長鏡頭拍完的那一刻,這個東西可能我此後的人生都不會有了,但是那一刻我拿到了,也不再遺憾了。

去紐約參加頒獎的時候,有個關注過我很久的女孩走過來,說這部電影拍得好,她說:「黃覺,恭喜你,終於你拍了一部你想要的電影。」我很高興,覺得有這麼一個人說,我就夠了,就是這樣子。黃覺:接受自己平庸,沒什麼可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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