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頭有棵老槐樹，據說有上百年了。
樹很粗，要幾個人才能合抱過來。樹也很高，粗壯的枝幹似乎要伸到雲裡。樹皮乾裂，有幾處剝落了。
老槐樹正對著李家的大門。樹下是平地，旁邊堆著幾個草垛，李家的雞整天在草垛邊刨食。不定什麼時候，李家的那隻黑狗會跑到草垛邊，翹起一條腿，撒一泡尿，再追得雞四處飛。這時候，李家奶奶就會在門裡喊一聲，死狗，看你閒的！黑狗耷拉著尾巴，低著頭，慢慢地跑回院裡，在牆邊的石榴樹下趴下，懶懶地伸著舌頭。
老槐樹枝葉繁茂，碩大的樹冠遮了很大的一片陰涼。
天暖和時，經常能看到李家奶奶，坐在樹下的蒲團上納鞋底。針線笸籮放在一邊，頂針、錐子、麻線、大號小號的針，像個聚寶盆似的。奶奶拿錐子扎一下，再將針穿過去，用中指上的頂針頂住針鼻，一使勁，針就穿過了厚厚的鞋底，再把長長的麻線拽上兩拽，一個漂亮的針腳就出現在白色的粗布上。鞋底是千層底，用的是做衣服剩下的布頭，抹上面粉做的糨子，一層一層鋪上去，壓實，照著紙鞋樣，剪好，再用麻線細細地納。
納鞋底很顯手藝，針腳細密，排列整齊，也很能磨練一個人的脾性。誰家娶媳婦，相親時，都要看看閨女的針線活，活好的才討人喜歡，模樣醜點也能說得過去。要是活不好，就是長得再好，也不討人待見。莊稼人心實，能幹活的才能持家，弄個花瓶擺家裡，中看不中用，心裡彆扭。不過，小夥子可不像老人家，找媳婦還是照著俊俏的找，老人看不中，難免家裡要起紛爭。
李家奶奶的活好是村裡有名的，她納的鞋底好看，腳掌、腳後跟處，針腳納成交叉的菱形，腳心處納成流水樣，穿在腳上軟硬合適，舒服，結實，一雙鞋穿上一年也磨不壞。
李家爺爺手巧，會幹木匠活。家裡的桌子、凳子、箱子都是自己做的。有時候，也幫村裡人做點傢俱，剩下點細碎木料，就做個小板凳，或是做個小孩子玩的小拉車。村裡人都很敬重他。
沒有活的時候，李家爺爺會拿個小板凳，坐在槐樹下，離得奶奶遠遠的，自顧自地紡麻線。麻是年前就嘔好，又理順好的，柔軟，韌勁大。紡錘是牛骨頭做的，用的時間久了，光溜溜的。
李家爺爺紡的線細，有勁兒，一根線能提得起十幾斤重的東西。李家奶奶愛用，納的鞋底就好。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樹幹中心爛了個洞，大的小孩子能鑽進去。這些並沒有影響到它的生長，每年春天，滿樹的槐花，像雪，像雲，再襯上綠葉，遠遠看去，就是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
李家爺爺拿著長長的木杆，綁上鐵鉤，一枝一枝夠下來。李家奶奶拿著簸箕，一枝一枝撿著，倒到院裡的塑料紙上。開花的要撿出去，剩下那些沒開的，從枝上擼下來晒著。晒好的槐米送到藥店裡，能換一點收入，夠李家爺爺買酒喝了。
村裡有人信神，說老槐樹枯而不死，定是神靈附體。於是，每到十五，就有人來樹下燒香燒紙，祈求神靈保佑一家平安。開始時，偷偷地來，時間長了，來的人越來越多，大家也就不再避諱，香火倒是越來越旺盛了。
有人說，這是迷信，不能提倡，要徹底消除。有人提議，要把這棵老槐樹砍了，結果村裡幾位老人拼死護著，李家爺爺、奶奶整天就守在樹下，最終不了了之。但從此後沒人敢再光明正大地來燒香，老槐樹下又安靜了下來。
村前一戶人家的媳婦嘴饞，趁家裡人去地裡幹活時，偷偷在家包餃子。結果，餃子剛煮好，還沒來得及吃，被串門回來的婆婆發現了。婆婆指桑罵槐好多天，不依不饒，媳婦羞得沒臉見人，黑夜裡吊死在老槐樹上了。這事惹得李家奶奶好一通罵，罵那不祥人壞了神樹的靈氣。
從此後，李家奶奶再也不在樹下做針線活了，李家爺爺也懶得打掃，時間長了，樹下慢慢長了一些荒草。倒是李家的雞把樹下刨得像是一片狂草字體。黑狗在草垛邊撒完尿，乾脆就趴在樹下，眯縫著眼，看著那些雞過來過去。
過了沒有幾年，李家奶奶去世了，不久，李家爺爺也去世了。有人說，都是那饞婆娘惹的禍，壞了風水。
沒有人再來樹下燒香了，有人甚至躲得遠遠地走。老槐樹還是旺盛地長著，每到春天，白色的槐花無人摘，風一吹，落了滿地。
有時候，有個小丫頭偷偷地躲在牆角，呆呆地看著老槐樹，眼淚、鼻涕流了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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