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箭小說:家族敘事

故事 令箭鑲玉 2017-04-18

我一直很糾結一事,害怕爺爺隨時死掉。

爺爺很大年紀了,不太喜歡笑,走路很慢,這是我小時候的印象。爺爺有很多故事,我很喜歡。漸漸長大了,我竟然知道爺爺居然是老紅軍。我不明白他為何不給我講紅軍故事,而是給我講愛因斯坦的笨拙和華盛頓的醜陋.曾經問過,爺爺說等你長大了再說。我只好等自己長大。逐漸長大的夢裡,爺爺死掉很多回。起初我會哭,後來我越發不安,甚至覺得我的夢很不吉祥,就這樣很怕爺爺死掉,他知道的那些事可能再也說不出來了。

後來爺爺去世,我哭得死去活來。沒有哭的那些日子裡我在想,可能爺爺故去並不是那樣傷悲,可能爺爺說的那些事才讓我悲從中來,哭得像個小丫頭,一點也不像個歷史學博士。

爺爺說他早就死亡了,只不過有一個能喘氣的肺氣管。他故去的前一天仍在和我聊天,既不凝重也不淡薄,那麼驚人的東西在他卻是輕飄飄的語音。我爸爸不敢靠近他,他喜歡罵住市委一號樓的爸爸王八蛋。我不問為什麼,能感覺到他對爸爸不僅僅不滿那樣簡單。可憐的爺爺,他除了罵自己的兒子,他誰也不說話,自己給自己的聲音關禁閉。比較大的領導們來看他,他就是一言不發,我尤其自戀地認為我在爺爺心裡的重要。

爺爺是當年的學生領袖,卻能吃那樣亙古未絕的苦,除了信仰,沒有什麼可以支撐他。他因為行刑的戰士子彈卡殼撿了一條命,他因為掉進水坑保留下他的團唯一的火種,他因為保護女戲子被撤職當了戰士。爺爺輕描淡寫,我卻不無激動地在捕捉印證每一個烽火年頭的白雲蒼狗。

爺爺說,他不願意開口是因為那次囚籠。

陳謝大軍過黃河看似壯闊,裡面的艱險沒人願意回憶。死人是不可避免的,比死去更可怕的是不得不死去。爺爺說他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事,就算閉口無言,他仍然被選中去解救囚籠。他當時已經是團參謀,從士兵重新升到參謀那得多麼艱難。可就是因為看見團長在北岸一個大院裡和地主家小姐肉對肉,他被派出了。爺爺說,他並不怨恨團長,只是看不起他。想當年自己當團長,比他在上。

國民黨軍固守黃河,急需要合格嚮導。南岸並不像有些電影電視裡渲染的那樣毛病那樣多,可以說固若金湯。偵察員去了八個,死了七個,一個重傷迴游北岸說,火力配置太強大,難——。佈置來佈置去沒人能再去偵查,可能看到昨天還分湯喝的弟兄都死了,都怕了。爺爺說,他站出來了,就算團長不點將,他也要站出來。

爺爺說,口音不對,過了河就是送死,不如去接近囚籠。

囚籠順河沿擺了很多,就像一綹淹在河裡的魚簍,裡面的魚跑不掉死不了。爺爺說除了這個再無其他辦法,但他並不知道哪個囚籠是土匪,哪個是老鄉,危險就像洪水蓋頂。爺爺說,他在夜裡下河,雖知道會碰到誰。但爺爺說那次遭遇讓他徹底覺悟一件事,那就是當了團長未必就很優秀,當了土匪未必很醜陋,當了老百姓就未必很善良。原因就是他接近的囚籠是個土匪,而相鄰的是一個當地農民。

爺爺和土匪談了很多,土匪願意幫忙。給土匪囚籠砍開那一瞬間,挨著的囚籠裡有人說話,好人吶,給我也揭開吧。爺爺說他猶豫了幾秒鐘,但還是砍了。結果卻是農民飛奔上岸大叫,共軍來了!共軍來了!可能他的口音也重,被守軍打死了。跟去的弟兄都被守軍亂槍打死,我和土匪毫髮無損回到北岸。據土匪的描述,團部立即制定相應作戰方案。

爺爺說,他完成了任務卻違背了諾言。

土匪被團長斃掉了。爺爺說,這讓他愧對土匪一輩子。從那以後再也不給任何人承諾。但那還沒有讓他對說話喪失信心,因為團長在渡河時死在他懷裡。團長說不出來一句話,卻想對他說什麼。爺爺說,團長不想讓他說任何話,他明白。有時候沉默應該是一輩子的堅守。

爺爺說,57年時候他是軍分區副參謀長,他有太多的話想說,那樣熱忱,那樣壯懷激烈。卻因為到軍事學院報到,匆忙之中沒有發出那封信。結果是什麼,我已經知道是什麼結果,爺爺就不用說了。

爺爺說,從那以後啥也不說了,再也不說了。

我其實知道爺爺有很多話要說,他不是罵了爸爸嗎。有時候罵自己人那才是真話,聽的人聽不出來,罵的人可能更痛苦。

爺爺去了,我竟然沒一次夢見爺爺,夢見的是囚籠,這是為啥呢。

爸爸笑了,說,等我退休了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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