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者:於生活更純粹的人

西廂記 三國 美文 雲不歸 雲不歸 2017-10-05

拾荒者:於生活更純粹的人

他有一個耳熟能詳的名字,叫拾荒者。

他已經很老了。

閻王不收他,他那就麼聊以卒歲的苟且著。

從東到西,由南至北,每一塊兒土地,他都翻過。

從冬到夏,由春至秋,每一個季節,他都認真的經歷過。

時常也有目標,只是日子過得久了,目標經常換。換著換著,就忘了最初的目標。

所以,沒有人會跟一個拾荒者談理想。這聽起來,太可笑。

他不說話時,旁人都以為他是啞巴。

他說話時,旁人都嫌棄他,甚至斥罵他的骯髒與沒有自知之明。

他很無奈,他想說,他一點都不髒,但這話不會有人聽的。

所以,他沉默。

但是,終歸是要這麼活著。

終歸,是死不了。

陰沉的天氣意味著他的生活要向更加艱難的境地又邁一步。

無論怎樣,他都習慣。

他已經習慣了三十多年。

他很適應這樣的生活,這樣的天氣,甚至是這樣無休止的日日夜夜。

沒完沒了,沒完沒了。

正因為沒完沒了的日子接踵而來,他才有了些許盼頭,畢竟在很早之前他就覺得自己活夠了。

他收拾著今天的“戰利品”,往廢品站緩緩挪著步子。

因為腿腳痠澀的原因,比往日要慢的很多。

但是天氣不允許他停下腳步,他要在雨落人間之前,趕回自己的小巢。

昂貴的醫藥費,不是他這種人可以負擔的起的。

生病這種極致的奢侈,也不是他這種人可以享受的。

索性,硬著脖子,扛著蛇皮袋前行著。

他儘量走偏僻的小路,不僅僅因為捷徑,最主要的是萬一落雨還可以躲一躲,而且不會蹭到路人的衣服。

雖然他已經聽慣五花八門的咒罵,但是今天,在這樣勉強算的上一個好的日子裡,他還是想安靜的過完餘下的六個小時。

狂風驟起,掀開了各家各戶的門簾。

泛黃的枯葉與顏色各異的垃圾袋齊齊做舞。

他捂緊了口袋,步子邁的有些艱難。

難以想象,那樣瘦骨嶙峋的老人在疾風馳來的迅猛之勢下如何抵擋。

他一步都沒有退。

風太大了,隱在青牆灰瓦下的人們都探出頭來關窗。

他們都看見了他。

一個骨瘦如柴的拾荒者,不,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在風雨中逆行。

他們都咋舌,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風太大了,蛇皮袋不夠重,他怕被捲走,那是比他生命更重要的東西。

他已經是個拾荒者了,再沒有東西可以失去。

這個一米高的蛇皮袋就是他的全部,裡面裝的不是垃圾,是存放明天的能源站,也是置於今日如約而至的二十四小時。

趁風轉向時,他一手攀附著小樹,一手捏緊了蛇皮袋的封口,往回收站方向去。

他看見一扇門沒有關。

其實,那扇門經常不關。

不過,那與此時此刻的他都沒有什麼干係,他的任務就是將背上的蛇皮袋,送到回收站去。

逆行一個小時,天色徹底暗了下去,風傳來鷓鴣嗚咽的聲音讓他想起了一些久遠的往事。

他不經常想起往事。

只是偶爾。

像他這樣的人,並不適合追憶過去。

畢竟現在的情況,多多少少顯得有些諷刺。

畢竟明天能不能到來都是個問題。

所以一閃而過的往事,並未在他腦海裡停留太久。

他經常唱歌。

他唱《失空斬》,唱《定軍山》,也唱《西廂記》。

但是沒有人聽過,聽過的,卻不是人。

拾荒者:於生活更純粹的人

宋青是個好人。

他經常在回收站等他,即使,他早該下班了。

宋青將蛇皮袋往秤上一放,略掃了一眼便利索的倒在一旁更大的袋子裡。

將蛇皮袋摺好,從懷裡掏出十五元一併遞給他。

他擦擦手接過,細細放在衣服內襟的胸口處,輕輕按了按方才安心。

這堆東西根本沒有十五元。

不論他帶多帶少,他都會將這十五元給他作為報酬。

這是宋青對他的恩情。

他從懷裡掏出一本書遞給宋青,這是他還宋青的恩情。

那是帶著拼音標註,有圖文解譯的兒童用《三國》,他的孩子出生的時候他沒去見,現在也能識字了,他便時不時撿幾本書回來,送給宋青。

宋青明白,包裝朔料還未拆封,怎麼會是撿的呢?

一來二去,心照不宣。

宋青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十年前。

這些年,他倒沒什麼變化,除了更加蒼老。

他看著漸行漸遠的佝僂的背影,微微嘆了口氣,關燈,往相反的方向去。

他在回去路上,像往常一樣買一包劣質的煙,一把顏色鮮豔的糖果,一袋供食用三天的小米。

路過矮亭時,他停了下來。

那裡常年寄居著三四個乞丐。

他看著自己身上破破爛爛的布條,抬起頭,緩緩走近。

他與他們不一樣。

拾荒者與乞丐不一樣,雖然他們面臨的處境無甚區別。

今天他們沒有下棋,因為天氣的緣故,他們圍聚在一起,裹著破舊的棉被還是直打顫。

脫了漆的矮亭與他們一樣破舊,一樣古老。

常年失修,四面通透,擋雨遮陽尚且可以。這一帶的居民彷彿已經默認了他們的到來,亦默認了這方寸之地歸他們所有。

沒有人會來這裡,他們就像被流放的罪人,在燈火輝煌的城市中心乞求著死亡的降臨。他們更像是無可避免的瘟疫,總在一個晴光漫好的日子裡,在繁華地帶的各個角落向行人抖動著他們的飯碗,飽含期期艾艾的眼神裡有種讓人不忍拒絕的悽愴之感,不過有的或許是厭惡,或許是不屑。他看到過那種眼神,不過他從來不會給予這種人幫助,討生活,誰比誰容易?

外面是紙醉金迷,鐘鳴鼎食。

裡面是饔飧不繼,窮形盡相。

如果不做拾荒者,難道要跟他們一樣做乞丐嗎?

不,這不是他本意。

最初的目標是什麼?上月是買一包煙,上上月是撿兩本書,再上上月是——再上上月是什麼?好像是買一束花。最初的最初,早就記不清了。

不知是他不願再記起,還是已然忘卻,他活的比過去要更長久,這份長久沒有期限。

他掏出幾顆糖果放在木墩上,望了望亭外,抬步一腳踏入黑夜之中。

小路吞噬了他的影子,萬物歸於沉寂。

“憶昔當年居臥龍,萬里乾坤掌握中。掃盡狼煙歸漢統,人曰男兒大英雄……”他這般唱道。

他看到沒關的那扇門。

負手走過去,將剩餘的糖全部放在門裡,輕輕將門闔上,臉上褶痕更深了些。

回去的路顯然比來時要快的多,他先去河邊洗手,然後再回屋子。

雖然破舊,一個人生活足以。

早早聽見遠處的狗叫聲由遠及近,好像,每次他準備開始晚飯時,它就這麼歡快的過來。吃完後,趾高氣昂的就走,彷彿,每天總有一個它這樣的客人來拜訪他。

他開始準備吃食,在他來這裡之前這個屋子是有電的。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再也沒有看見有主人前來,所以他做好了時刻被趕走的準備。

但是今天實在太黑了,他有點摸不著柴火,狗在他身邊來回晃悠,彷彿客人等飯等的著急了。

他起身拉了一下線,四周通明如火,他舒了一口氣,開始生火煮米。

“遊藝中原,腳根無線,如蓬顛。抬望眼,地連天,日近長安遠。面向書堆求真諦,學衣魚鑽進字裡行間。讀破經文萬卷,磨爛石墨與鐵硯。為的是雲路鵬程九萬里,先受這雪窗螢火二十年……”

他拿著筷子敲桌子,唱的興致勃勃。

或許他以前是個讀書人,興許還是個教師,有妻兒有親屬,因家鄉患難來到這裡。

或許他經常聽戲,藤椅上下搖晃著,跟著老舊的收音機裡咿咿呀呀的學著,後來妻兒不許他聽,他來了這裡。

或許他生來就四處流浪,只是不經意間瞧上了這個地方,就在此地落了腳。

或許他曾經有過名姓,沒有人願意知道,漸漸的,他自己也忘了。

或許這些都是他,或許這些都不是他。

昏黃的燈光下,一人一狗,滿足地摸摸肚子,躺在草垛上眯著眼睛。

他將蛇皮袋枕在頭下,狗一腳搭在桌子上似在提醒他收拾碗筷,外面火堆裡還有一絲紅煋,它一腳掀起煮飯的鐵鍋,火堆噗嗤噗嗤直響,它翹著尾巴趾高氣昂走了。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孩子驚喜地問他蛇皮袋裡裝了什麼?

他讓他自己感受一下。

孩子開心地叫了出來,是玩具,是飛機,還有布娃娃,應該還有坦克。孩子越來越興奮,蛇皮袋裡發出一陣清脆的廣播聲,他拍著手跳了起來,還有人……

他笑笑,搖搖頭。

他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裝了什麼?或許每個拾荒者裝的都一樣,或許都不一樣,他們只是擁有一個共同的身份而已,同樣的是,他們都忘了自己本來的名姓和來時的路,也許是他們不願意回去,也許是來時的路已經擱淺在歲月裡,也許是原本就沒有所謂的來時的路。

他知道的是,枕下置於今日如約而至的二十四小時即將結束,明天大概也會是個好日子。

五六十載光陰,只得了二三十年的生平,還差三行墓誌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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