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劍冰
一
住在離海最近的東夷小鎮，早早起來奔大海而去，出門竟然遇到了一對對穿婚紗禮服的新人。
到了海邊才發現，已經有不少人等候在這裡，等候著一場日照大海的驚豔與宏闊。
貫穿整個天際的海平面上，那種特有的藍在由濃重變成淡青，而後泛起了層層微紅，微紅中又現出一抹羞怯的霞，漸漸地，霞光騰越，似裹挾著無數電閃雷鳴，再不久，雲煙瀰漫，紅塵滾動，一顆渾圓的太陽，於紅塵中蒸蒸而出。此時的大海，瞬間一片絢爛，就像催發了一朵朵轟轟烈烈的玫瑰，千萬朵澎湃而熱烈的紅，簇擁了這個早晨，以及沿著早晨走來的愛情。誰能想到會有如此場景？頓時，這裡那裡有了歡叫和跳躍。
是的，千萬朵澎湃而熱烈的紅，嘩啦啦地盛開翻湧，讓這個天空之城好一陣慌亂和激動。
一對對的青春，被大海擦亮，各種鏡頭在忙碌，原來這裡已經成為婚嫁產業園。白色的婚紗將女孩美妙地收藏，而她們玉般的臂膀，又從裡面拔節而出，男士們則典雅周整，紳士般或環抱，或託舉，或擁吻，讓女孩感到一種安妥，實際上，男士在此刻更有一種沉醉，他們都幸福在一海玫瑰的懷抱裡。你看最前面那一對，雙雙歪倒在浪花中，爬起來又倒了下去，直把自己和周圍人笑成了海。
是呀，人說壽比南山，福如東海，南山之壽尚在可期可待中，東海之福倒是能隨感隨受。人們歷來把東部的海稱為東海，先賢也稱日照背依泰沂，懷抱東海，自古為日神祭祀之地、黃老成仙之鄉。於是就讓人有了無盡的嚮往與祈願，紛紛來此沐浴洗塵、披拂霞光。新人們樂與太陽、與大海同框同鏡，他們就是要抓一個生活如日出、幸福如大海的寓意，要找一個值得一生回想的氣勢磅礴的見證。
二
這個日頭最先照到的地方，正承當著幸福的使者。從我所在的中原，有一趟夕發朝至的列車，目的地就是內陸距海最近的日照，也可直接駕車來同大海親近。
你看，海的遼遠蒼茫的原野，葉片叮噹，春雷激盪，此時正撒滿濃稠的帆和鷗鳥的祝願。而海的身後，紅的、黃的、藍的花兒和綠草在岸上次第開放，那是另一種海。還有林、房子和教堂，都在一層層地鍍色。初升的太陽把一切表達都表達到了，而它繼續隆隆上行，讓天地明白，讓東方閃亮。
誰不熱愛太陽崇拜大海呢？那麼多身穿禮服的伉儷，在沙灘上體味著幸福的溫度，這獨特的風景，凸顯了一座城市的精神氣場。
在這些新人中間，我竟看到了一架輪椅，穿著婚紗的女子被抬到海邊，一個體格健壯的小夥子手捧鮮花親暱俯身，凝成了一幅生動的畫。
我還見到一對情侶，他們坐在海邊的一艘快艇尖上，風將新娘的長髮和新郎的衣角掀起，掀成一種定格的浪漫。他們來自太行山，專意來此舉行婚禮，並約定今後的七年間每年都要故地重遊。為什麼？新娘說，不是有個七年之癢嗎？現在的年輕人，把日子當童話過了。
看著眼前的景象，不由想起乘車來時的情形。我的中鋪對面是一位老者，下鋪是他的老伴，為了讓出下鋪兩人還爭執了半天。老者有七八十歲了，但腿腳麻利。他的老伴沒事兒的時候，會擺弄包裹裡紗裙樣的東西。她和老頭子是要去海邊搞一個金婚紀念。點子是老頭子出的，看了孫女在海邊拍的婚紗照，說也要趕一次時髦，於是去租了婚紗禮服。老頭兒說：“開始她說啥都不願意，怕人家笑話，我說這年代，誰笑話呀？你看你不胖不瘦的，不穿一次可惜了。沒有想到，她還去焗了油燙了頭，一下子年輕二十歲，弄得我都不配她了。”老頭兒在老年大學搞攝影，這回還帶了專門的裝備，要去參加太陽節。“你們不知道？天台山祀日大典吶！”老者邊說邊從鋪上下來，“我們倆，平時就知道樂呵，孩子大了，不在身邊就不在身邊吧，最後還是二人世界。”臨睡前老者吃了藥，又倒水讓老伴兒喝。
不知道兩位老人現在在哪裡，他們穿上婚紗禮服，在人群裡也會難以辨認。
大海，不僅接納了所有幸福，也將幸福反饋給了所有的人。
三
黃昏再來海邊，仍看到有年輕人在拍婚照。
浪花像打開的婚紗裙裾，拂掃著沙灘。沙灘的淨潔處，出現了兩對腳丫，噼噼啪啪地往前走，細沙鋪就的海岸線很長，腳丫沒有停止的意思。再往前，或就會走到“海上碑”。我想，在“星河影動”“撼雪噴雲”“砥柱狂瀾”等眾多古人題刻中，腳丫會停在“難為水”三個大字前，那裡有著“曾經滄海”的愛誓與忠誠。
晚上，有人坐在岸邊，看著海，看著與太陽輪值的月亮。
有人在沙灘上畫出一個個“心”，一個個“福”，一個個“一生一世”。
遠處，隱約傳來一聲高一聲低的推船號子：嗷喲來——嗨，嗷個喲裡來——嗨，嗷個吚呀來——喲嗨……
面對大海久了，每個人眼裡都會裝進一片海，心中便常會有波翻浪卷。人是應該來大海的，來獲取感知與提醒。你看，晴的時候，海浪是青的，陰的時候，水花變成了白色，像是人從少到老的一生。你看，海有漲潮，也有退潮，明天的浪花，已非今天的潮汐。你看，每一滴水，都是一個生命，只有相攜相擁，才能海闊天空。海讓人懂得珍惜，懂得享受，懂得尊重。
海的簫聲已經古老，月的銅鏡時晦時明。影影綽綽的愛情，仍然依偎在沙灘上，依偎成浮雕。
他們或還在回味著福天福地的驚喜、亦恍亦惚的夢境，或有人含了晶瑩的淚水。是的，時間的底片中，那一海玫瑰的絢紅，會時常伴隨著生命顯影。
《光明日報》（ 2019年08月11日12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