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往事:棺地

大白豬 古阿文化傳媒 2019-04-09
鄉村往事:棺地

鬱笛

在鄉間,似乎每一座村莊都應該有一塊棺地。棺地者,顧名思義,乃墳地也。但棺地又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墳地。一般說來,它原來可能是一塊墳地,也可能是一堆亂石崗子,一座荒廢的土丘,一處雜草叢生、荒棄不用的汙穢之地。

村子的棺地,在家後的一片柏樹林裡,頻臨河灘。棺地上的古柏已經沒有幾棵了,可是,那高高低低的墳頭還在,荒亂的雜草掩映著,遠遠近近地,是一些山貓和野狗的乾嚎,隨便是哪家的柴草和髒物,都是一股腦兒扔到那裡去。

這一片棺地已經有幾代人的歷史裡了吧,也曾經是一個顯赫的家族墓地,後來有在京做官的族人,遭了誅斬九族的滅門之災,一夜之間,整個家族的人四散而去,僥倖逃命的人,隱姓埋名隱遁他鄉,一代又代人消隱了祖先的姓氏,也將一片祖先的棲息之地,消隱在時間的荒蕪之中了。

只記得那是一片蕭氏祖墳,卻沒有發現整個村子裡,有姓蕭的人家。古柏上的乾枝,偶爾會有些烏鴉或者過路的候鳥停留的蹤影,依稀的院牆和牌坊,已成殘垣斷壁,一些傾斜的石碑上,是一些我那個年紀裡模糊不辨的文字。生產隊的時候,有人把那些碑石拉去建了牛圈和豬舍。從春天裡開始,誰家的瘟雞和死狗什麼的,也都會扔進了那片棺地裡去。時間長了,即便是棺地裡的雜草長得再怎麼茂盛,也沒有人願意冒著晦氣進去放牧和收割。

冬天的時候,天黑的就早,人們擠擠挨挨地在巷子跟前袖著手啦呱,說一些古今中外的大事,也會議論一些東鄰西舍的家長裡短,但就是沒有人願意把話題引到那片棺地裡去。這是一個村子裡,幾輩子人的默契。人們不願意談論棺地上的事,也還有一些鬼神間的神祕氣息,籠罩在整個村子裡。

不止一次有人在夜裡,看見了棺地裡躍動的鬼火。那些星星點點的火苗,在幽深的夜晚裡閃著幽藍的光焰,像是誰在黑夜裡眨動的眼睛。更為魅人的是,那眼睛般的火焰,還會在棺地裡遊動,有時他會跟隨著你的腳步,連同你咚咚的心跳一起走動,你猛一回頭髮現了他,他也不會躲閃,你停下來,他也跟著停下來,你去追他,他便不緊不慢地跑開,等你追到棺地裡,一轉眼,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裡了。

有一個半夜起五更軋碾(在石碾子上碾糧食)的小媳婦,遠遠地看到有一個人在軋碾,走到跟前了,那人轉身挎起垸子就走了。可能是走得匆忙,磨盤上落了一隻挖糧食的瓢。這小媳婦想,都是鄉里鄉親的,怎麼也不打個招呼呀,想著,也就沒有往心裡去。等到小媳婦軋完了碾,往垸子裡斛摟糧食的時候,天也亮了,就發現那人留下的瓢,原來是一副人的頭骨。小媳婦嚇得糧食灑了一地,沒命地往回跑,回到家裡便一病不起,到處請人看了幾個月,也沒見病情好轉。後來不知在哪裡請來的一位先生,說是棺地裡的鬼魂附身了,那鬼在陰間要納妾,便看上了這家的小媳婦,非要帶走不可。

先生在小媳婦家裡做了幾天法事,說是暫時驅趕了那棺地的鬼魂,但不是長久之計,過上些日子,那鬼還會出來。家人便急了,央求先生施以救命之術。先生說,救命的辦法是有,就是看能不能把那鬼捉住,用一把桃木劍給斬了。

遵照先生選定的日子,小媳婦的家人召集了村裡的青壯勞力,手持棍棒、手電,火把等,在一個夜晚的三更天裡,埋伏在碾盤的周圍。還有一路老人,帶了硃砂紅紙做的燈籠、炮仗(爆竹)等,蹲守在棺地邊上,目的是等這邊的斬鬼行動開始以後,便在棺地裡掛起硃砂紅紙的燈籠,燃火放炮,讓那厲鬼回不了家。

這邊等了半天,也沒有見鬼來。只聽先生一聲驚叫,說是鬼來了,快快追去!眾人應聲吶喊起來,不知道是跟自己還是跟別人壯膽。先生揮舞著桃木劍在前面指揮,一時間手電筒的燈光四射,火把也被舉得高高的,卻不見有鬼的蹤影。先生說,鬼正要逃跑呢,被他的桃木劍刺了一劍,估計是受傷了,正往東汪(水塘)方向逃跑,趕快去追!眾人便有些興奮地叫喚著,打著手電,舉起火把,也不管是真是假,跟著就往東汪的方向追去。追到東汪跟前,先生又指著一個豬圈說,快,那鬼躲到豬圈裡去了,眾人便一窩蜂地追到豬圈裡去。

豬圈裡一頭熟睡中的大白豬,哪裡受得了這等驚嚇,便上竄下跳地要往豬圈外面跑。先生說,就是他,鬼魂附到豬身上了!都說狗急了跳牆,沒有人知道豬急了也會咬人。有一個急慌忙亂的小夥子,在豬圈上沒有站穩掉到豬圈裡去了,便被這大白豬在屁股上給咔哧咬了一口,連疼帶嚇,小夥子沒有人腔地一通亂喊。眾人們更是亂了手腳,先生也被這大白豬突如其來的一口給矇住了,沒想到這鬼魂附體的豬的已經咬人了,便脫口而出,趕快打呀,往死裡打!

一頓棍棒下去之後,不知過去了多久,等驚恐的人們回過神來,大白豬躺在豬圈的稀泥裡,一命嗚呼了。

那邊守在棺地裡的一撥人等,聽見了東汪這邊的動靜,便炮仗燈籠的一起上,把棺地的各個路口都給堵住了。此人鬼一役,村民們大獲全勝。

大白豬被打死之後,除了參與打鬼的人吃喝一頓之外,便都分給鄉親們吃了。小媳婦的家裡賠一頭豬的錢,治好了一場要命的病。村裡的人都說,值得!

而關於鬼魂的傳說,似乎也並沒有隨著打鬼的結束而消失。不停地還有各種關於鬼魂的傳說和謠言,在村子裡流傳著。

有一年春天,住在我們學校旁邊的周老太死了。周老太已經很老了,八十多歲了吧,他的兒子好像在甘肅的沙漠裡工作,女兒嫁到了外鄉。平時我們上學的時候,老太太挪著小腳,經常在我們的學校門前走來走去的。

聽說周老太死了,我們便都忍不住跑去那間小屋裡探頭探腦地看。老太太的小院不大,裡裡外外地圍了好多人,她躺在那間土坯草屋的門板上,臉上蓋著一張黃草紙。突然聽見有人喊道:“快,給我三奶奶讓開一條道!”

喊這話的人,是周老太的遠房孫子。我還在迷瞪之中,就見圍觀的人群從門洞開始,自動地後退著,人群裡留出了一條縫。一股小風,貼著地面,打著旋兒從堂屋裡,一直旋到了院門口,不見了。這一幕看得我目瞪口呆。有人這才說,這老太太真犟,折騰了半天,好說歹勸地,終於把她給勸走了。我這才明白,原來是人們終於把老太太的魂給勸走了。按照鄉間的習俗,人死之後,魂還在身體裡不願意走,要經過一番勸慰,才藉著一陣風飛飄而去。

那麼,這個周老太太的魂飛到哪裡去了呢?是去了她故去的親人那裡,還是藉著風勢去了天堂?這不由又使我想起棺地裡的那些鬼火,難道,這就是那些故去的人們,沒有飛走的靈魂嗎?

有了這樣的場景和記憶,我對鬼魂的故事深信不疑,朦朦朧朧中的恐懼和害怕,一直伴隨著我離開那個村子為止。到蒼山二中上學的時候,學校離家有二三里路,每天晚上晚自習結束以後,都是我內心最為糾結的時刻。從學校裡出來,回家的路上,怎麼都繞不開那一片尚巖村的棺地。

還沒有上學的時候,在一些若有若無的夜晚,我們都會站在村口,遠遠地眺望著這片棺地上的鬼火在河北的一片荒地上跳來跳去。我們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地跟著那一星鬼火在黑夜的原野上游弋,直到那鬼火消失了為止。那時還沒有感到害怕,是因為遠吧,我們和鬼火之間還隔著一條河流,我們站在河南岸的村口這邊,而鬼火總是河北岸的棺地上漫遊。

尚巖村的這一片棺地,由於是在幾個村子之間的一片荒地上,所以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空曠中就更增加了些無所依傍的孤單。經常有路過的外地人被鬼給迷了路的傳言。有一個人晚上在親戚家裡喝多了酒,回來的路上,明明看著是一條明晃晃的大道,卻自己走到了河水裡去,幸虧這時有兩個人從後邊經過,見情況不對,對著河水喊了一嗓子,才救下了他的一條命。

鄰村的一個姑娘,大白天的從棺地旁邊經過,不知道是被人給被拉到玉米地裡給洗劫了一番,還是鬼魂給迷惑住了,出來之後人就瘋了,人前人後的,見人就脫自己的衣服。

棺地的傳言加上自己的恐懼,使我對這一段上學的路刻骨銘心。有一些夜晚,我硬著頭皮走過,真是心驚膽戰呀,你看著前面的路,覺著後面有人跟著你,你走他就走,你停他也停;你往後面看吧,就覺著前面有人擋著道呢,你呼吸加速,就聽見也有人跟你一樣的呼吸;你心裡咚咚地打鼓,害怕的要死,卻偏偏有一個人影子一樣追隨著你,你還不敢跑,你害怕一旦跑起來,那個追你的人比你跑得更快!

這一段路,一直這樣折磨了我兩年的時間,一直到我從蒼山二中畢業了以後,還是不敢在晚上一個人,從那一片棺地旁邊經過。

有多少年我沒有回鄉了?不管是家後頭的那一片棺地,還是我上學經過的那一片曠野,應該早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吧。野地裡的童年和幼時的記憶,卻是這樣頑強地延續到了今天。我早知道自己是一個已經失鄉了的人,那一片土地上的塵土和魂魄,已經隨著我漫無目的的飄泊,四散在無垠的時光和曠野裡了,但我依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想念和回想。

那是一片怎樣的故土呀?請原諒一個遊子的離散裡,滿目荒涼。

2011年10月18日19點03分烏魯木齊陋石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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