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天涯遠

2018年2月28日,陳小魯與夫人粟惠寧帶著孫子孫女在三亞過完春節,準備第二天返京——3月2日是兒子陳正國的40歲生日。沒想到一場無可挽回的悲劇突然襲來。親朋好友誰也沒想到,大面積的心肌梗死奪去了他的生命。

文/李菁

一別天涯遠

2013年10月31日,陳小魯在他北京雨兒衚衕的住處(ww 攝/視覺中國)

“紅孩子”

1946年7月30日,時為山東野戰軍司令員的陳毅迎來了第三個兒子,他為這個小生命取名為“小魯”——取孔子“登東山而小魯”之句。“我出生在蘇北,二弟(丹淮)出生在淮南,三弟出生在山東,爸爸媽媽一直想要個女孩兒,而妹妹最晚才來,所以取名珊珊。”陳昊蘇回憶。兄弟三人名字裡包含的蘇、皖、魯三個地點,是陳毅當年的主要戰鬥場所,這或許也是他對自己戎馬生涯的一種紀念吧。

1947年,國共內戰烽煙四起,當時國民黨軍隊重點進攻共產黨部隊控制的山東地區。中共內部決定,把一批家屬沿海路轉移到當時蘇聯紅軍控制下的大連。“我們渡海時必須躲過國民黨軍艦的巡邏,上船後,所有人員都躺在床板上,不能走動,也不能講話。可是才一歲的小魯還不懂事,那天晚上精神又特別好,不想睡覺,所以特許他可以在船艙內任意行動。那天晚上,我們都躺在昏暗的船艙裡,只有小魯跌跌撞撞地穿行在叔叔阿姨中間,他抱抱這個,親親那個,人們臉上都綻放出無聲的微笑……”這是陳昊蘇人生最早的一段記憶,當然陳小魯已完全不記得。

上海解放後,陳毅出任新中國第一任上海市市長,4歲的小魯跟著全家一起搬到了上海,住在興國路的一座小樓。陳小魯曾回憶說,那時候父親很忙,顧不上管他,頑皮的他早上經常不起床,有時會睡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有一天,父親不知道因為什麼發脾氣,吃中飯時又聽說我還沒起床呢,一下就急了。他衝上樓,說:‘養這孩子有什麼用啊!’抱起我,就要往樓下扔。當時不僅把祕書們都嚇壞了,也真就把我睡懶覺的毛病治好了。後來我一直早起早睡,到現在都保持著這個習慣。”

1955年,陳毅一家搬到北京。那時的陳小魯對自己的父母和家庭背景還懵懂不知,只知道“父親叫陳毅”,但“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因為“父母從不跟我們講什麼職務、級別這些事兒”。直到後來,他從報紙上看到父親是外交部部長、副總理,才意識到父親是個“大幹部”。雖然身邊的同學不乏像他一樣出自“大幹部”家庭,但那時的陳小魯更願意到小衚衕裡串悠,和普通家庭的孩子們一起玩。這樣的性格幾乎貫穿了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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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6月,陳小魯回家探親,令全家高興。1968年4月他到東北部隊鍛鍊,3年音信全無(由叢軍)

陳小魯在2009年接受本刊採訪時,曾詳細地回憶父親陳毅。在他少年時的記憶裡,忙碌的父親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情,“他經常跟我們說,幹部子弟不要有優越感,‘一將功成萬骨枯’,不要看我現在的地位,都是多少先烈們打出來。別說我了,跟你們更沒多少關係。”陳毅要求孩子們從小養成勤儉樸素的生活作風,幾個孩子的衣服總是大的穿了小的穿,小魯歲數雖小,可是個子長得快,衣服輪到他穿時,往往不僅破舊,而且很不合身。有一次,小魯用手摸著蓋不住腿肚子的褲子對陳毅的祕書說:“叔叔,我就穿這麼短的衣服過年嗎?”

失序的時代

北京四中是幹部子弟扎堆兒的學校,也許家庭出身的關係,很多學生都對“政治”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學校也出了很多日後在中國政治、經濟、文化領域叱吒一時的風雲人物,但那時的小魯並不屬於這其中的一員。學校組織的辯論,當時的他還“只有聽的份兒”。“這幫子幹部子弟,在政治上啟蒙了我”,陳小魯說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感覺自己突然開了竅,開始關心政治。

1963年,陳小魯進入北京八中上高中。“在此之前,小魯因為肝炎休學了兩年。現在看來,這兩年挺關鍵的,因為他比周圍的同學大了兩歲,相對成熟一些,到了八中之後就成了活躍分子。”陳昊蘇說。轉眼到了1966年,陳小魯上了高三,這群年輕學生選擇投入到“革命”當中。各個學校選舉了“革委會”主任,陳小魯獲得1100多票,差20票就全票。

絕大多數人開始並沒有意識到這僅僅是持續10年的動盪的開始。陳小魯記得,有一次在家吃飯的時候,陳毅先是感慨,“文化革命來勢洶洶啊!”然後問小魯,“你們學校怎麼樣了?”陳小魯告訴父親學校停課了。陳毅叮囑說:“這個鬥爭很複雜,你們要把握住自己。”又語重心長地說了句:“外交部的事,你不要管,有人找你,你也不要管,不要問,不要介入進去。你學校的事,我也管不了,也不要跟我說。”陳小魯悟出父親的這番話有點“劃清界限”的味道。“後來我所有的行為,跟父親都沒有關係。我從來沒向他報告過,他也從來沒有問過我這些事情。”

1966年8月,首都紅衛兵西城區糾察隊(“西糾”)宣告成立。陳小魯後來因為“西糾”而一下子聲名大振。“實際上,小魯並沒有加入紅衛兵。”陳昊蘇說,“他覺得紅衛兵並不是什麼嚴格的組織,隨便什麼人袖標一帶,就加入組織了。”那時候,陳小魯在社會上也招致了不少謠言。妹妹珊珊還記得,在家裡經常接到外地打來的電話,求證“陳小虎”是不是陳毅的兒子。

陳小魯其實還是個孩子。“他穿一身舊衣褲,腳踏懶漢鞋,有時還穿自稱用井岡山的布帶做的草鞋,騎輛破自行車,一笑就露出兩顆虎牙。”陳小魯的摯友何迪回憶。1967年8月的一個週末,小魯來找他,告之王力“八七”講話後外交部的內部鬥爭又發生了一些變化。父親陳毅已做了最壞的打算。為了避免互相牽連,陳毅與張茜告訴小魯先切斷與家裡的聯繫。張茜給了他100塊錢,讓他週末就不要回家了。“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侯門深似海,高處不勝寒。”何迪感慨。

1968年4月,西單商場出現爆炸事件,“炸中南海”的傳言瀰漫於北京城,各種傳言塑造出了一個打砸搶、無惡不作的“陳小虎”,陳小魯身處風口浪尖。妹妹珊珊記得,4月14日晚飯後,她和哥哥小魯準備返校。這時家裡突然接到總理周恩來辦公室打來的電話,說總理要見小魯。陳毅夫婦非常緊張,在家裡焦急地等兒子見總理回來。過了一會兒,小魯回家,告知家人,周恩來把陳小魯叫到西花廳的家裡,安排他到瀋陽軍區的一個部隊農場去勞動鍛鍊。總理說,這不是他個人的意見,去了之後,不要給家裡寫信、不對外聯繫、不回家探親,也不拍照片。表現好了,還是有前途的。

第二天一早,中共中央辦公廳副主任楊德中來接小魯。“告別的時候,媽媽忍不住流了眼淚”,氣氛很壓抑。陳毅強壓心頭的情感說:“我18歲離開家去法國勤工儉學,你母親16歲離家參加新四軍。現在你都20歲出頭了,也應該有這樣的決心,出來闖出一片天地。你要有這樣的思想準備,永遠不回這個家。”

楊德中的兒子,後來也成為陳小魯39軍戰友的楊海巖回憶:“當時,周恩來指示我父親把小魯送到農場藏起來,還非常具體地指示不要把小魯放在有北京知青的農場裡,要放到部隊農場,先不要穿軍裝。我父親在京西賓館見到瀋陽軍區司令陳錫聯,把總理指示報告了陳司令。陳司令當場拍板:沒問題。”就這樣,陳小魯被送到了39軍的盤錦農場。

陳小魯到部隊後壓力很大。他是編制外的,沒有口糧和津貼,開始連軍裝都不發。此後兩年多,陳小魯只能從報紙上看到父親的零星消息。

1971年的五一節,陳毅有了上天安門觀禮的機會,此時的他已患腸癌。在天安門城樓上,他遇到陳錫聯,牽掛兒子的陳毅主動提及:“我兒子在你那裡當兵,三年沒有給家裡寫過信啊!”陳錫聯當即表示回去立即安排小魯探親。

“三年後,小魯第一次回家——那時的家也快破碎了。當時他引用唐詩: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我母親抱著他痛哭。父親很欣慰:‘不錯,你經受住了考驗。’”回憶過去,陳昊蘇也是感慨萬千。周恩來總理再次接見了小魯,表揚他遵守諾言,經受住了考驗。

1972年1月6日,陳毅溘然長逝。陳毅去世後,陳小魯寫下悼詩:“五年忍聽千夫啐,一死何須萬人淚。且喜碧血潤中華,磊落平生應無愧。”後來在趙樸初的建議下,改成了“難得萬人淚”。在一些朋友看來,這是他最好的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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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9月,陳小魯夫婦在廬山過蜜月(由叢軍 供圖)

時代的見證

1975年,陳小魯與粟裕的女兒粟惠寧結婚。此時的陳小魯不僅僅迎來他個人生活的一個轉變,實際上很快就看到了一個嶄新時代的到來。在南京外國語學院學習培訓之後,1981年,陳小魯被派到英國任副武官,1985年回國;1986年底,他又被調到當時改革的熱門機關——政治體制改革研究室,任社會局局長。陳昊蘇說,他們都有那個時代的烙印,紀律性很強,雖然是兄弟,但他並不知道弟弟在做些什麼。幾年後,政改辦解散。陳小魯盡心盡力地安排好了同事們的善後。

1992年,陳小魯從軍隊轉業。按當時的規定,師職幹部轉業要由國務院軍官轉業安置辦公室安排。但陳小魯萌生了自主擇業的想法。因為還沒有先例,軍轉辦起初不敢貿然答應。陳小魯後來說服了國家人事部的領導,不由軍轉辦安排,由他自主擇業。

“這在當時,就等於放棄了鐵飯碗,放棄了公費醫療,放棄了福利分房。”陳小魯的朋友張北英說。陳小魯只拿到了不到一萬元的轉業費。“也許會有人說他爸爸是元帥,他家有房子,真實的情況是,陳毅元帥逝世後,沒有給陳家子女留有房子,小魯和小惠結婚後,一直住在岳父粟裕家,後來在京郊買了一個農民的小產權房,一個民房小院。”實際上,粟裕夫人楚青去世後,陳小魯與粟惠寧幾年前就已搬離了雨兒衚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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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陳小魯喜獲稚子(由叢軍 供圖)

轉業後的陳小魯先是去了海南投身於亞龍灣的開發,但這段經歷並不是很愉快。1993年夏天,當時在社科院美國所工作的何迪辦了停薪留職,與陳小魯一起下海經商,創辦了“標準國際投資管理公司”。兩人向朋友借了10萬元,就算開了張。“我租了輛面的,小魯則騎他的破舊自行車,從此,小魯真正徹底告別了體制。”

在中國市場經濟剛剛開始實行的時候,陳小魯與他所在的“標國”做了很多事:幫助引進外資,協助開設了第一家中外合資的保險公司——中宏保險公司;為中國企業海外上市做財務顧問,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廣深鐵路的上市。“標國”作為顧問公司,其間也經歷了各種不為人知的酸甜苦辣。陳小魯後來直言不諱地說:“有人說我們發財了,我們五六個人,幹了兩年,還要解決難度這麼大的事,就掙了60萬元人民幣,發什麼財?”

也許是經歷了太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磕磕絆絆,陳小魯這樣評價自己走過的路——“我不太適應這個社會”。早在1985年小魯寫給別人的一封信裡,他就提道:“我的心太軟,不願意拒絕別人。我不適合當領導,我不可能嚴厲地整別人。”為了一份不說違心話的自由而選擇離開體制的陳小魯,不久又脫離了商海。陳小魯從1998年起開始了自由自在的周遊世界之旅。

“小魯是最佳的旅伴,不僅隨和,不挑剔、不埋怨,總是開開心心的,而且還時發高見,多有點睛之句。”陳小魯和他的朋友們並不是單純地寄情於大自然的山水之美,每到一個國家,他們都帶著強烈的問題意識,觀察、走訪、交流,並隨時隨地討論。比如在巴爾幹半島,他們討論前南大一統好,還是分裂成六個小國更好;在伊朗,他們討論穆斯林與現代文明的共融性問題……

“小魯是個理想主義者,更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在好友何迪看來,陳小魯生於政治世家,也一生被政治糾纏,對於政治有著特殊的敏感。“小魯並不是引經據典型的,他講的話非常樸實,非常深刻,沒有套話,一看就懂,講在點上。”何迪說,每到關鍵時刻,朋友們都希望聽到小魯的分析與見解,他的分析與見解都會在朋友中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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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陳小魯在南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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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教小孫子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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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陳小魯在復活節島(本組圖片:粟惠寧 供圖)

風波中的小魯

2013年5月,陳小魯代表八中老三屆同學會為“文革”道歉的新聞,一下子將淡出公眾視野許久的陳小魯推到了輿論的風口浪尖上。當時他成了中外媒體競相採訪的對象——實際上,我也是當時採訪他的諸多記者之一。在他當時居住的雨兒衚衕裡,陳小魯像一個普通的北京老大爺,穿著寬大的棉質中式衣服,腳踏布鞋,詳細講述了“道歉事件”的整個經過,也非常深入地闡述了他對一些問題的看法。那是我第二次採訪陳小魯。像第一次一樣,讓我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的坦蕩。

“他招的人實在太多了,我都有點煩了,家裡一天到晚有記者上門要他談,什麼媒體的都有。我問他:‘你怎麼什麼記者都見?’他說要一碗水端平。他就是這樣的人。”粟惠寧半開玩笑說。同學會祕書處想方設法“擋”一下,為小魯解解圍,沒想到小魯來者不拒,他向不甚理解他舉動的人解釋說:“要一視同仁。”

“道歉”新聞出來之後,也有人質疑甚至指責陳小魯們的道歉來得太晚;另一種聲音,則是揣測陳小魯背後的“動機”。但陳小魯以他一貫的坦蕩面對種種猜測。他在給朋友的微信中說:“我替八中道歉,就是在還債。”

陳小魯利用各種採訪機會苦心孤詣地強調“尊重憲法”,毫不介意是否會顯得比較“天真”。“小魯有他自己的道德自律。他覺得‘文革’當中,在所有人都違憲、都不尊重人的基本權利的情況下,他作為一個小的一分子、一個被推為領導的人,他負有責任。他良心上過不去。”夫妻幾十載,粟惠寧最瞭解丈夫的一番苦心。

“從反對對聯而未參加紅衛兵到制止暴行、抄家、社會失序而組織西糾,儘管無法置身於‘文革’狂熱之外,也做過些荒唐事,但小魯在我們這批朋友中是最早覺醒、最快清醒的一位。”何迪說。

儘管小魯挺身而出為“文革”道歉,讓兄妹們多多少少也身陷風波中,但無論從情感還是道義上,他們都表示了對陳小魯的支持。“小魯‘文革’道歉的問題,是應該提一提的。小魯覺得到了21世紀,對‘文革’的反思進行得很不徹底。”陳昊蘇說。

為“文革”道歉的風波過去不久,“陳小魯”的名字又出現在與一樁全國矚目的經濟大案相關的傳聞中,各種傳言甚囂塵上。本已過著含飴弄孫、半隱退生活的陳小魯又被捲入到更大的波浪裡。

對於朋友間各種關切的詢問,陳小魯一再澄清,只是諮詢和站臺,“無股份,無工資,不介入公司的具體管理”。據一位知情者透露,事後的調查的確證明陳小魯所說:未領取薪金又無股份分紅,沒有獲取任何的特殊利益。

何迪說,2003年底他們一起去印度旅行時,陳小魯突然發生咯血,一時甚為緊張,回京後檢查,肺部查出陰影,於是有了思想負擔,認為父母都患癌症,可能是家族遺傳。最後在協和動了開胸手術,那個陰影原來是塊黴菌。也是出於身體原因,2004年,小魯都在治病、療養,外界傳說的該公司發展的關鍵節點,陳小魯都沒有參與。與陳小魯交往幾十載的朋友都知道陳小魯不拘泥於細節,又好說話,認為“無股份、無工資”,就無干繫了,其實應及時切割開來。

但是,各種質疑與傳聞不絕於耳,甚至陳小魯被傳成了“首富”。時至今日,陳家人提及此事仍憤憤不平。著名企業家馮侖回憶,陳小魯被傳成“首富”之後,幾個朋友見了面,都開玩笑說:“小魯,這麼多年沒見,你都首富了,得請吃飯呀!”陳小魯哈哈一笑,仍然像平時一樣爽朗,自嘲說自己是憑著首富的傳說“混飯”吃。

在小魯待在上海的時間裡,大哥昊蘇去看他。見了面之後,小魯依然很坦然。年底回到北京,有朋友問小魯:“會不會有負擔,不開心?”小魯坦然回答“不會”。朋友又問:“影響睡眠嗎?”小魯回答“不會”。再問:“會影響胃口嗎?”小魯聽後笑了,再次回答:“呵呵,不會啊!”

家人眼中的小魯

對少女時期的粟惠寧來說,陳小魯並不陌生,但她那時並沒有把他與自己的未來聯繫在一起。在她眼裡,小魯首先是二哥的好朋友。陳小魯與粟裕的次子粟寒生原是北京四中的同學,兩家離得並不遠,陳小魯經常到粟裕家裡找粟寒生下圍棋。少年時期的他們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有一年,這群精力旺盛的年輕人相約在大冬天騎自行車跑到100公里外的天津看傳說中一個“怪物”,還偷偷地拍了照片,拿到粟家去洗。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好奇心很強,新奇的事情他都有興趣。這個性格跟隨了他一輩子。”沉浸在回憶裡的粟惠寧忍不住微笑起來。

隨後的幾年,這對年輕人各自去當兵,沒有什麼交集。直到粟惠寧上了大學,有一天粟裕的夫人楚青問起女兒,有沒有男朋友、對小魯印象怎麼樣?看到女兒沒有反對意見,楚青就讓寒生寫信問小魯的意見。

收到信後的陳小魯,老老實實地給母親張茜寫信匯報此事。張茜回信說:先保持接觸,談談看。小魯又把母親的意思轉達給了粟寒生。那時候的陳家正處在風雨飄搖之中。不久,陳毅病逝,1974年,張茜也因癌症去世。

兩人的結合,也是父輩的特殊情誼在下一代的特殊延續。

“那時我父母都已去世,小魯得到粟裕、楚青的關懷與照料,我們兄妹都懷著深深的感激。”陳昊蘇感慨地說。

“其實我們就是普通人,過的是普通人的生活。”粟惠寧說,“曾經有位老媽媽對我媽說:小魯是個有外交官氣質的青年,你女兒跟他能行嗎?雖然是一句閒話,卻被我聽到了。說實話,我與小魯並不般配。”粟惠寧坦率地說。用世俗的眼光來看,陳小魯性格開朗,三教九流,交遊甚廣。而粟惠寧則天性低調,不願意拋頭露面。但幾十年相濡以沫的生活證明,“並不般配”的夫婦倆過得很幸福。

粟惠寧說,陳小魯的心願是在有生之年多去一些國家和地區看看,他戲稱為“滅國行動”。粟惠寧退休後,便跟著陳小魯一起開始“滅國行動”。陳小魯70歲生日時,朋友們聚會,他致辭時說:“俗話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所以要有緊迫感。”這一年是他的“第四次滅國出擊”行動,目標是伊朗和蘇聯三個斯坦。陳小魯當時還表示,自己在75歲時,即2021年,能完成“滅國130”的計劃。他們計劃2017年10月一起遊外高加索三國——格魯吉亞、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但因小魯身陷風波而未成行。

陳家最小的女兒珊珊比小魯小3歲,大哥二哥先後上大學,家裡只剩下小魯和珊珊兩個孩子,因此他們倆最能玩到一起,“連我的麻疹,都是小魯傳染的”。在妹妹的回憶裡,在陳家的家庭聚會,三哥嗓門大,談笑風生。陳小魯永遠是主導,小魯曾與妹妹談論起父親當年去法國勤工儉學,最後走上革命道路。小魯說,父親不安於現狀,渴望改變現狀,而自己也是這樣的人,願意做新的嘗試。

“小魯是凡夫俗子,同我們一樣,有七情六慾,不拘小節,有過失,看錯人等等,但小魯首先是‘紅色’的,他本人,也包括我們,一直在為紅色家庭做很多事。一些人把他視為‘叛逆’,這是對他的莫大誤解。”妹妹珊珊以堅定的口吻說。陳家子女多年來為整理和宣傳新四軍的歷史做了很多事。身份相對自由的小魯,更多地衝在前面。由他牽頭,給陳毅、粟裕出畫冊。陳毅的照片當中有不少合影,為了辨認照片中的每個人,小魯一家一家地跑,一個一個地核對。珊珊也曾受他委託,登門拜訪外交部老大使,請他們辨認照片上的人物。

而讓大哥昊蘇印象深刻的則是另外一件事。幾年前,一批原華東野戰軍一批師級幹部的夫人們找到昊蘇和小魯。原來她們當年集體轉業時,因為條件所限,並沒有得到相應的安置。這些老幹部去世後,家屬們的生活陷入困境,醫保也得不到保障。小魯收到信後找到大哥昊蘇商量,怎麼幫老阿姨說話。後來由陳昊蘇出面,給相關的領導人寫信,轉達她們的申訴,問題最終得以妥善解決。“後來我和小魯收到這些老阿姨的感謝信,讚許我們作為華野子弟沒有忘記她們。小魯當時對我說:我們現在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

因為“好說話”,陳小魯經常被朋友拉去參加各種公益活動。生命的最後幾年,他擔任“生前預囑”推廣協會會長,為提倡人有尊嚴地離去鼓與呼。陳小魯去世後,有上萬人在“生前預囑”推廣協會設置的網上靈堂留言,送會長小魯最後一程。

在至親好友眼裡,小魯沒少幫人,幫來幫去有時給自己幫出了麻煩。“但他從來不說別人壞話,即便遇到人很過分,他也不說。”

“回想起來,小魯生命中的最後一個月,應該是我們全家最幸福和美的日子。”粟惠寧回憶,他們全家與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在三亞共度春節,共享天倫之樂,遠離各種紛擾與傳言。而陳小魯與家人一起在海南團聚的一個月,也是以往很少有的。這是陳小魯走後,粟惠寧略感安慰之處。

陳小魯離去後,何迪這位終生好友對他的認識又深了一層。何迪感慨,在三亞籌辦送別小魯的活動時,首先碰到的是起草生平。“我們才感到小魯自嘲為‘無上級主管個人’的含義——無單位出面張羅、無機構提供檔案撰寫生平、無組織給予他生前評價。”但另一方面,陳小魯卻擁有幾十年如一日相信他、支持他的家人和朋友,陳家、粟家的二代、三代紛紛從四面八方趕到三亞,送小魯最後一程。

陳小魯在三亞的告別儀式來了600多人。其中,最特殊的是十幾位退伍軍人。2016年初,雲南某縣計劃新建一條穿越烈士陵園的公路,而陵園裡安葬著1000多位1979年南疆作戰犧牲的烈士。他們當年的戰友與一些家屬呼籲社會關注。活動負責人慕名找到素不相識的陳小魯和粟惠寧夫婦,他們不僅簽了名,還拉了一眾有影響力的朋友們簽了名,最終當地政府接受了老兵們的請求,將公路改道。

“那個場面讓我非常感動。他們有十幾個當代表,完全是自費來和小魯告別。他們齊刷刷地列隊進入靈堂,行軍禮致敬,感謝小魯生前的鼎力相助。”何迪感慨。

很多朋友時常記得陳小魯生前常說的那句話:“我這個人無足輕重,就是瀟灑一點,追求自由的人格。”“我不生事,也不怕事,做個坦蕩的人。”陳小魯生前曾這樣形容自己。在他的告別式上,十幾位老朋友聯署的一副輓聯的下聯是這樣的:“位卑不低頭,位尊不仰臉,下野不自哀,登堂不自雄。”在陳小魯的親人看來,這個下聯非常準確地描繪了陳小魯的一生。

陳小魯的兒子果果從小被散養。長大後去日本留學,靠在居酒屋和餐飲店打工掙生活費,日子過得很辛苦。果果回國後自己創業,做廣告設計和展覽活動策劃。親朋好友說,十幾年來,從未見過小魯為他拉過一單生意,也從來沒有求朋友幫過忙。令人唏噓的是,在40歲生日的這一天,他完成了送走父親的最後的儀式。在紀念活動後的聚會上,果果說了這樣一段話:“我的父親從軍未能當將帥,從政難以當大官,從商也成不了‘首富’,一生中間多坎坷,事業也未必多完滿,但我從他的言傳身教中懂得了怎麼做一個好人,我的父親就是個真正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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