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默特文史資料:知青回憶錄·朱特·雨施格氣,我的第二故鄉

不完美媽媽 內蒙古 田野 中國陰山作家網 2019-07-12

雨施格氣,我的第二故鄉塔布賽公社雨施格氣大隊知識青年 朱特

土默特文史資料:知青回憶錄·朱特·雨施格氣,我的第二故鄉


難忘九月九

那是1968年9月4日夜晚,在院裡的古槐下,我們一夥小哥們兒,先是臭聊了一通哪個學校的什麼人拿菜刀砍了誰誰等街頭新聞,又說起了各自學校動員插隊落戶的事情。阿生是我們一夥裡的“秀才”,在男孩子們都向往的重點中學裡讀書,是六六屆初中生。他說,一位女知青在他們學校裡做了報告。我立刻生出三分羨慕,到底是名牌中學的學生,能親聆知青的報告。我問阿生:“你想去?”阿生說:“想去。軍訓的解放軍說了,畢業班的都讓報名,而且,插隊落戶是方向,以後誰也不可能留在北京。留下來的也不分配工作。”我說:“你要去,我也去。”同院的六八屆初中生巧子和六九屆初中生二子也齊聲說要去插隊。

我說:“去就去,咱們哥們兒在一塊也好互相照應。”大家贊同。

我就是如此輕鬆而又簡單地做出了插隊內蒙古的重大決定。

阿生的母親同意他去內蒙古。二子的父母先是不同意,經過說服動員才答應。巧子從小跟外祖母長大,她老人家尋死覓活絕不通融,他只好在我們離開北京後,又把已經銷了的戶口重新上上。三年以後,巧子分到北京工廠。巧子的外婆到底是老人家,有先見之明——願她的靈魂在天國安息。巧子進廠子,對我是個嚴重打擊,感到有一種受騙的感覺——那是後話。

我父母也不同意我的決定。父親對我大發雷霆,母親則流著淚苦苦哀求我改變主意。我毫不動搖,並偷了家裡的戶口薄跑到派出所註銷了戶口。臨行前三天,父親強壓住暴躁的脾氣,和終日以淚洗面的母親一起,為我打點好簡單的行裝。

我什麼都可能忘掉,就是忘不掉五天以後的9月9日。

天,先是陰沉沉的,裹挾著秋雨的雲在天空飄蕩,秋風把街道上的塵土捲起,飛揚的塵土攪和著破碎的帶有墨跡的大字報紙片撲向人們。母親在送我們的汽車後面擦抹著眼淚,我沒有讓她去車站。我的心裡還很美很自豪很驕傲。那是,除了“革命”我似乎什麼都不懂。

陰沉沉的天終於下起了小雨,小雨又漸漸轉成中雨。送我們去火車站的汽車,繞行到天安門廣場。秋雨瀟瀟,偌大的廣場上行人很少。汽車停在天安門城樓前,我們插隊的知青們擠在車廂裡,在呼過“萬壽無疆”和“永遠健康”之後又念起了發給我們的插隊誓詞。不知為什麼,那個時刻,我突然想哭……

我沒有想到,那一天竟這樣改變了我人生的軌跡。此後的3年,我在內蒙古小小的村莊裡,經歷了此前絕沒有過的人生思考。如何度過我的一生,成為此後幾十年我苦苦求索的過程。也正因此,9月9日就更加深刻地留在了我的記憶裡。這是一個嶄新的開始,秋雨、離別京城,和類似鳳凰涅槃的改變,就這樣重疊交織在一起。在離那個日子越來越遠的時候,我才慢慢發覺過去的那一頁竟是那樣的沉重,那樣的珍貴,儘管我詛咒過它。

那是我走向生活的起點。

唱著歌兒去雨村

1968年9月9日我們從北京出發到內蒙古土默特左旗插隊,火車是知青專列,車一開動,車裡車外哭聲一片。那時,大部分知青是第一次離開北京,我們對即將開始的生活可以說一無所知,當故鄉和親人在一瞬間越離越遠了,我們將獨自面對未知的生活時,一種不可名狀的傷感突然湧上心頭,流淚也許是一種最好的宣洩。時間太久遠了,火車上的情景,已經完全不記得了,只記得經過一夜的顛簸(那時的火車可沒有現在的動車這麼舒服),我們到達旗政府所在地察素齊,在察素齊中學又滯留了一天,11日上午北京來的知青才分赴座落在土默川平原上的各個村莊。

我被分配到一個叫雨施格氣的村子。後來我一直就稱它為雨村。一個挺好聽的名字,好像還有點詩意似的。一起登上送知青到雨村的大卡車除了來自四中的10條漢子還有女十中的10個姑娘。金秋9月正是土默川平原的收穫季節,平坦又略有起伏的田野上東一片西一片的莊稼地裡不時顯現出勞作人的身影。眼前的這塊廣袤的土地讓我感覺它和我的家鄉——華北大平原太相像了——一望無際,它和家鄉不同的是這裡有著大片大片泛著鐵鏽色的草灘,還有平原北端那綿延千里橫亙東西的大青山。這又分明告訴我,這裡是塞外高原。

大卡車在鄉間的土公路上顛簸前行,汽車尾部升騰起的黃土暴煙猶如一條長龍與卡車如影隨形。(40年後,也是金秋時節,我再次乘車走同一條路,當年的土路早已成平坦的柏油大道,只是青山依舊好,人卻憔悴了)在偌大的京城裡面,正常的社會環境中,這兩所學校的學生不啻寥廓天宇中的星星有著各自的運行軌道,不會交叉不會碰面更不會在一個鍋裡攪馬勺,然而在那個荒謬的時代裡這一群青年如同海灘上的沙子,被混濁的海浪推擁到了一起,於是這20個人的今生今世就有一段生命歷程中不尋常的同路人經歷,每個人就註定成為另外19個人記憶中的永存及彼此之間的相互守望。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卻也跳脫不出一個“緣”字。

車上的20名男女知青自然而然分成兩個談話的圈子。不記得說說笑笑指指點點的具體內容了,唯一記住的一個細節是一位仁兄看到公路邊赤膊幹活的男人們穿著貼身花腰子,說了一句要知道我把家裡的花塑料布拿來了,引起一陣笑聲外,還有那高遠的藍天白雲和晃眼的陽光,還有就是那漸行漸遠的大青山。我不知道卡車將停靠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明天會是什麼樣子。只是那突然而起的女生合唱把我的記憶定格在去雨村的大卡車上。

“迎著晨風迎著陽光,跨山過水到邊疆,偉大祖國天高地廣,中華兒女志在四方……”

這是電影《軍墾戰歌》裡的主題曲。我看過那部紀錄片,裡面描繪的生活既浪漫又充滿激情,那是讓許多青年人嚮往的生活。在充滿宏大敘事的時代裡,這部電影很煽情,那裡面的歌曲也都很好聽,會讓那些只知“革命”不知其他的年輕人熱血沸騰頭腦發昏,為著一個虛幻的理想奮不顧身地衝向前去,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淵。

女同胞的歌聲讓我為之一振,也想放開喉嚨吼上兩嗓子,但沒有敢行動,一是不認識人家,二是我只會前面幾句,惟洗耳恭聽。女同胞們在素不相識的男生面前引吭高歌也讓我心生感佩。

這就是第一次踏上雨村之路中的一個片段。這本是一個平常的日子,但它在我的人生路上卻是特殊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又和這樣的歌曲聯繫在了一起。當我離它越來越遠的時候,它反倒越來越清晰地出現在眼前,當我猶自悄悄哼唱它的時候,透過淚水彷彿看到土默川平原上飛馳的大卡車上的那20名青年男女,還有那流淌在藍天白雲間的歌聲,還有,還有就是那青春的背影。

現在當我再哼唱它時不是為了曾有的傻氣,而是為了祭奠我的青春。

男生和女生

分配到雨村的插隊落戶知青男女各10人。如此分配讓我隱隱感到政府的良苦用心。也許政府很單純,是我想多了。到了雨村之後,貧下中農們卻和我想到一起去了。貧下中農們很實在,告訴說這就是讓你們成家家哩。最初的話題之一就是亂點鴛鴦譜。後來他們發現女知青不是男知青的“法定”的未來配偶,雨村的後生也可以成為女知青的候補郎君,這樣的玩笑就少了。後生小夥子們有意無意向女知青靠攏表示親近。

剛到小營子時國家撥給大隊的蓋房款還沒到位,知青們就借住在老鄉家。男知青住在光棍漢九和家,九和的房就在小隊部的後面。女生的住處和小隊部並排,但隔著一道長長的牆,是一戶村民的耳房。小隊派了一位老漢給我們做飯,食堂就設在小隊部。

每天吃飯時男女知青都排著隊從各自的住處出發,到了“食堂”先行萬壽無疆和身體健康的“禱告”,然後再進食。每到這時就會圍上一圈看稀罕的村民。時間一長,老鄉們看到京城來的娃娃們吃飯和他們也沒有什麼不同,人就稀少了。知青們也覺得把小隊部當食堂不方便,提議挪到女生宿舍裡,隊裡也同意。這樣女生宿舍就又兼了知青食堂。

每到吃飯時,一位女生就會站到她們宿舍的房頂上(有用土坯壘成的臺階,很方便)喊一聲:吃飯了。男生這邊就“噢”一聲應答。然後一行五條漢子繞過小隊部長長的院子去吃飯。一直到後來知青自己做飯,還有這樣的情形。這成了小營子的一景,老鄉們來不來就學著喊兩嗓子和我們開開玩笑。

第一年插隊,我們還是吃國家的商品糧。每人定量可能是40斤,那時,男女知青都是當吃年齡,有道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何況那時油水少,糧食不夠吃是一定的,最初時不到月底就沒有糧了,只好先從小隊裡或是村民那裡借糧果腹。在吃食上男生比女生吃得要多,女生礙於情面也不好當面說開,但矛盾的種子卻種下了,為日後男女知青分家埋下隱患。缺糧的情況其實並不長久,因為到了冬天知青們回家貓冬都不把糧票支走,這樣有兩三個月的口糧省了下來以補來年的不足。

雨村男女知青的關係有點特別,和別的村子都不一樣。我剛到雨村時與女生不認識,自然無話,那些老高三的兄長們同我一樣和女生們也不搭腔。我以為時間長了就不會這樣了,但是我在雨村的三年時間竟然沒有多少改變,就像學校裡男女同學之間划著“三八線”,界線分明,無正事、公事不相往來,恪守著“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如果男女生之間有什麼事要接洽,一般情況下都是二人以上結伴去和異性接觸,而且一定是在陽光之下。但那時雨村男女知青是在一個鍋裡攪馬勺,一天三頓飯都在一起吃,生活和勞動也都有著緊密的聯繫,但依然保持著那條“三八線”。這就有點奇怪也有點微妙,連別村來串門的知青也感到可笑和奇怪。

那是個可以生孩子卻不可以談戀愛的年月,談戀愛是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表現,是十足的敗壞社會風氣的下流舉動。那時候的城市街頭哪裡像如今,男女小青年又摟又抱又啃,把鬧市當成自己的臥室,路人也視若無睹習以為常。那會兒手拉著手的男女青年在大街上走就有可能捱揍,舞臺上的樣板戲男的沒老婆女的沒男人,好不容易阿慶嫂有了個阿慶,還去跑單幫了,讓阿慶嫂在春來茶館守活寡。那時談戀愛多半是地下工作,悄悄地幹活不能讓別人知道。這樣的大環境無形中也束縛了男女青年的交往,雨村知青概莫能外。

或許還有另外一個因素也制約了雨村男女同學的正常交往即他們來自兩個不同的學校:女知青來自女校,男知青來自男校。我是個異類,來自男女合校,可我的班級卻是男生班。在校期間與異性交往可能都有所欠缺,或說經驗不足。“丁猛子”把大家“攢”到一起難免不適應。但,這個適應期似乎也太長了些。

當年到雨村時知青已經不是小毛孩子了,大的二十出頭小的也有十七八了,都是成年人了。按人之常情這個歲數正是對異性最為敏感,按老輩子人的說法這個年齡也是談婚論嫁的歲數。敏感的年齡段加上一個特殊的氛圍,我那時的感覺如果和女同學走得近了就會有好多雙眼睛看著你,心裡沒有鬼也就有了鬼。

當年有一位到村裡串門的知青曾有過議論,大意是雨村男同學中間存在著一個“場”。這個“場”造成的效果是男同學不能與女同學接觸,一接觸就會受到男同學的嘲笑與譏諷,就會說你拜倒在石榴裙下了,讓人很沒有面子。這個“場”把六尺男兒都“箍”住了,不敢越雷池一步。他說得不無道理所以我記住了。女同胞那邊是否也存在著這樣一個“場”,我就不得而知了。

對男女知青之間過於敏感的關係是我們的 “情商”太高了還是太低了?只能這樣理解,在雨村插隊前三年男女知青們的觀念還沒有走出校園。這方面老高三男生的表現比女生更強烈一些,在雨村的男女知青之間的關係中他們佔有主導地位,起著左右形勢的作用。

我記得這幫老高三的男知青給女同胞起“雅號”的情節,十足是學校裡的小男生對小女生的做派而不是走上社會的男同事對女同事的態度。學生味太濃啦!這幫老高三的兄長們一個個智商很高,但“情商”卻還停留在初中生階段。究其原因可能就是他們受到“十七年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完整的教育吧。

我還以為兩個學校的差異也是一個原因。多年來女同胞們一說起當年的話題說得最多的話就是“男生看不起我們”。可男生卻從來沒有承認過。但老高三們日常生活無意中的言談舉止表現出的名校意識讓女同胞的感覺不爽。被“看不起”的女同胞的自尊心可能有些不太好受,所以不上趕著搭理男生也在情理之中。說起雨村的女同胞,我從來沒有敢“看不起”過,可以說只有佩服。到雨村第一天歡迎宴罷,把我們去小營子人的行李都裝上大車後,一位女同胞手舉長鞭欲駕三套馬車的英姿依然在目(可把當時的車倌嚇壞了),小營子的女同胞在大口井裡游泳移風易俗之舉在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與大營子女生西去兵團也結下了“戰鬥友誼”,就是與女同胞分家吵嘴,她們的伶牙俐齒也讓我折服。這些也許都算不了什麼,雨村中的婦女不是什麼活計都下地的,但插隊雨村的女同胞卻很少缺工,從未經歷過農村生活的她們付出了比男生更多的辛酸與打拼而有尊嚴地走過來了。

我還猜想,女同胞們在雨村的最初階段有意無意表現出來的當年革命小將的激情,或許讓“七個老右派”有所顧忌?

力兄把我們知青小組稱之為“飯糰”,我們哥幾個點頭認可。雨村的男女知青關係雖“僵”但不“硬”,這便是微妙處了。一個鍋裡起夥的知青們總還是團結互助,出力氣的活男生就主動擔負些,一些瑣碎小活女同胞就多攬些,知青戶裡有什麼事大家商量著做,總之還是一個和諧的“飯糰”。有了這個“微妙”便成就了這幾十年的友誼。其間雖然有過“圪杈杈”也算是知青戶裡的小插曲吧。

再貧瘠的土地也會開出芬芳的花朵,再青澀的青春也會結出愛情的果實,只要有青春的存在就會產生心靈碰撞的激情。雨村男女知青表面靜如止水,下面卻是暗流湧動,有道是看似無情卻有情。只不過愚鈍如我懵懂無知,所以當力兄與新國同學的愛情花朵在陽光下盛開時,猶如一塊石子投如入平靜的湖水中激起層層漣漪,我驚奇他們的保密工作是咋做的,平日裡根本看不出絲毫的蛛絲馬跡呀。服了。時過境遷,現在很想知道當年是“黑土”追的“白雲”呢,還是“白雲”先向“黑土”拋出了繡球,秋天的菠菜是誰個先送出的?“千年修得共枕眠”這就是緣分。

房東九和

九和是我們男知青的房東。

到雨村小營子的第一天,我們5個男生由小隊長元外領著來到有著一正一偏兩間房舍的小院。說是小院,只是臨街矮矮的一道頹敗的土牆而已,東邊是路,南邊是小隊部的後山牆,靠後山牆還有一間西向的小棚子,裡邊擺著一口白茬棺材。西邊是一道高牆隔開的另一戶村民家。

小院還算整潔,沒有雞刨豬拱的痕跡,正房門上掛著“鐵將軍”,元外一把擰開鎖把我們讓進屋,另外打發尾隨而來看稀罕的孩子去叫小院的主人。屋裡還乾淨,一進門的右手側就是灶臺,挨著的是一條炕。一間屋子半間炕,臥室與廚房合二為一,這種西北地區農家房舍的格局與我冀中家鄉一明兩暗的格局完全不同。炕上有一副鋪蓋卷,我們把行李擺上去一條炕就嚴嚴實實的了。西北地區特有的炕圍子畫的是潘必正與姜妙常的愛情故事,花花綠綠的挺好看。

初來乍到,雨村人的西北口音讓我們連猜帶蒙,雖是聊天也頗費精力。正在與元外說話時,下地的房東回來了。元外向我們介紹他就是小院的主人,名叫九和。男要俏一身皁。中等身材的九和上身的黑衣斜披著,下身是黑褲,腳上是一雙踢死牛的黑布鞋,混身上下帶著莊戶人的灰土但人顯得很精神,一笑倆酒窩,濃密的黑髮梳成偏分頭,兩隻大眼睛,只是嘴巴略顯大些,再就是總想往嘴巴外面跑的兩顆大門牙似乎讓小夥有點減分。我原來以為這屋的主人是一個單身老漢,沒想到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帥小夥。

這樣,我們在小營子插隊的5個男生成了九和的炕友,成了除了不在一起起夥的一家人。九和的小屋就成了我們的家。

一開始6條漢子擠在一條炕上,我與九和緊挨著,每晚並肩而臥。九和身上有“革命蟲”,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時候是九和用他那堅實的大板牙咬貼身小褂衣縫中的蟣子。那時頗有世界末日的感覺,每到這時,我都裝出學識淵博的樣子說人的血生成要吃多少好東西,可你卻這麼大方地餵了這些小東西多麼不值得,每到這時九和就微微一笑說,皇帝身上還有兩個御蝨呢,你能絕了它?是的,有九和在,我就無法滅絕它。毫無抵抗力的我們眼睜睜地讓九和身上的御蝨興高采烈地跑到我們身上來尋歡作樂。

後來二餅子和力兄說動九和把偏房清掃出來搬了過去,我和三哥、包四兄儘量擠向炕尾,使我與九和之間留出儘可能寬闊的地域,我還在炕蓆下面撒上六六六粉以狙擊那些企圖越界的御蝨們。這樣做居然還有些效果。

我們住在九和家,這裡就成了小營子年輕後生們的聚集處。每天晚飯後後生們紛紛來到小屋和北京來的後生們聊天說話。彼時京城的文革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剛到雨村時知青還把京城裡的文革做派帶了來,每天睡覺前都要萬壽無疆和永遠健康一番。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些禱告式的儀式竟成了最禮貌的送客方式。每當後生們一見我們擺開架式就知道這是到了睡覺的時候了,紛紛離去。當京城裡大跳忠字舞時,我們卻入鄉隨俗和雨村的貧下中農一樣該幹嘛幹嘛了。同村的女同胞回憶她們曾站在房頂上宣傳剛剛從收音機裡聽到的最高指示,而小營子闃然無聲,令她們大失所望,後來也就不再做這些無效的事了。我想什麼是再教育,這不就是最好的再教育?

我們住九和的房,小隊給他補貼些工分,當二餅子和力兄搬到那間他原先盛雜物的偏房後,他向隊裡提出適當再增加些工分補貼,大約是隊裡不同意,於是他就向我們這些房客施壓,死活不讓二餅子和力兄在偏房住了。有潔癖的二餅子再也不想回到九和的炕上,他看到放柴草的棚子裡那口白茬棺材,就問九和這裡可不可以睡人,九和並不當真,隨口答道當然可以。沒想到二餅子真的把鋪蓋搬到了棺材上,這下小營子轟動了,二餅子一下子成了名人。九和向隊裡要工分知道的人也許並不多,二餅子在棺材上睡覺則成了大事。也許雨村各方知道事情的原委後把九和說服了,其實九和也並非針對知青,況且我們和九和相處得也很融洽,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九和應該是文化人。他說大躍進的時候他在土右旗的師範上學,只是父母年邁無人照顧,不得已才中斷學業回家務農。後來雙親過世,學校卻再也回不去了。“要不然我也是吃皇糧的人了。”九和的話語裡有著無限的遺憾。

時間稍長我們知道了九和並非是童子身的單身漢,他有過一段或許是幸福的婚姻。老鄉說是九和的叔叔看不上九和的婆姨,硬是拆散了一對可人兒,並許諾給九和再娶一個更好的女子。女人帶著和九和婚姻的結晶——一個女孩兒——走了,嫁到另外一個村子。九和的叔叔卻直到去世也沒有履行自己的諾言。

一天夜裡,我們都躺下了。九和卻不睡,脫了衣服坐在被窩裡看手裡的照片。我發現了拉長了聲問,九和那是啥?九和也拿腔拿調地拉長了聲音回答:這我的愛人兒。他總是學說我們的口音。喲,還有這事?炕尾的哥幾個來了精神,爬起來向九和要照片看。九和很驕傲地把照片遞給我。照片是那種上了色的黑白照,大紅大綠極有鄉土氣息,上面是一個瘦弱的女人牽著一個更瘦弱的小女孩兒。九和麵帶得意向我介紹這是他的女人和他的小女女。

這張“彩照”在我們手裡傳來遞去,哥幾個和九和打哈哈開玩笑,說了些什麼早記不清了,唯一忘不掉的是九和小心翼翼地把“彩照”放回貼身衣服口袋裡的神情與動作,如同珍藏著一件無價之寶。多少年之後,我對九和的珍愛才有所體會。

九和與村裡的同齡人不大合群,上了點年紀的人似乎又不太看得起他,說他不能“受”(吃苦出力為受)。的確,有時九和不願出工懶在家裡睡覺或外出遊蕩。這樣的時候不是很多,他絕不是那種遊手好閒的二流子。逢到這時村裡人就會說他鬧思想哩。我理解這鬧思想就是鬧情緒的意思,可他為什麼呢?想起了自己的婆姨和女女?沒有女人和孩子的九和是一個孤獨的人。

他曾神祕兮兮地向我們透露,他認識中央的“大疙旦”,如果不是輟學回家很可能就成了中央首長的祕書了。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我們更是樂不可支,和他開著不著邊際的玩笑。九和這時就作出信不信由你狀:反正我說的都是真的。

知青在村裡的社會活動多些,時不時上大隊或是公社甚至旗裡開知青會什麼的。有時九和就神神祕祕地對我們說,見到某某書記請他多多注意一下小營子的階級鬥爭,那神情就像地下黨接頭的樣子。有時他還會讓我們帶話給大隊書記說小營子又給社員私分口糧了。聽到這些我們只是笑笑或假裝應允。經過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我們都學會了過日子,私分口糧還有我們一份呢,糧多有何不好?對過日子的人來說階級鬥爭不能當飯吃,那些什麼主義呀思想呀都是扯淡。九和可不這樣想,他有時真的去大隊報告小隊私分瞞產,惹得小營子人都罵他。

和九和一個炕頭睡了小一年的光景,似乎好像沒有和他在一起吃過飯。記憶中唯一一次吃飯卻是打平夥。那是被女同胞攆出“飯糰”後,男生為了不致斷頓行“計劃經濟”,每晚定量進餐。有時就覺得晚上似乎缺點什麼。那晚,九和的一個堂弟來串門,他提出打平夥,立刻引起我的食慾,都鑽了被窩的我立碼答應,三一三十一湊出份子錢。那晚吃得好像是莜麵,大約飢腸轆轆,吃相不堪,你爭我奪中還打碎了一隻碗。這是我記憶中和九和的共餐,卻是狼狽之極。

九和是進過學堂的主兒,也喜歡唱唱跳跳,當知青們尋開心窮吼亂唱的時候,他有時也隨著我們哼哼唧唧。那年秋天一箇中午收工的時候,一大群人相跟著回村,路上九和對我說,聽說大隊要搞文藝表演,咱倆出個節目咋的?我說行啊,出個什麼節目?他說唱歌。我問唱什麼?唱《在那遙遠的地方》。我說好啊,但你得好好練練,現在就練。

實心眼子的九和說操練就真的操練上了,扯著嗓子唱起來:在那遙遠的地方,有個好姑娘……他唱得並不好,可是十分投入,十分認真:頭微微揚起,眼睛眯眯著,手伸向前方……那邊就好像真的有個姑娘似的。我記得那個場景,秋日正午的陽光暖暖的,一群人走在鄉間的小路上,踏起飛揚的塵土中裹挾著九和的歌聲和人們對九和歌聲的笑聲。當九和知道我是逗他玩時,也並不惱怒,反倒覺得對演不成節目挺失望的。

一年之後,我們遷到了大營子和九和就日漸疏遠了。

1998年我和阿生回雨村,我去看望九和。他看了我半天,說不認得了。我報上名字,他說不記得了。我有點傷心。2008年和三哥、阿生等人又回雨村一起去看望九和時,他認出了10年前看過他的我。他還是一個人,成了吃低保的單身老漢。

願九和長壽。

雨村的日子

我是一個農民。從小就生活在冀中老家,到了7歲祖父把我帶到京城準備上學,只因我的生日差倆月不足7歲,人家小學說什麼也不要,讓我再等一年。我趕上人口爆炸的年月,正當要讀書的時候卻是孩子多學校少,只好嚴格控制入學年齡。祖父又把我領回老家,在家鄉又上了一年的鄉村小學。

那一年正好趕上大躍進,公社社員們戰天鬥地、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做著超英趕美的偉大事業。那也是全民發癔症的時候。別的沒有記住,只記住了全村人都吃食堂,送飯到地頭。7歲多的我也跟著大人下地,能幹什麼就幹什麼,主要是為了口吃的。

就像詩書人家的孩子從小就受著書卷氣的薰陶,我從小就在勤儉持家的祖父母影響下,幹著力所能及的農活。上了學每年寒暑假都被父親打發回老家——那也是我開心的時候。祖父就讓我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每天還記3分工,上了中學漲到5分。我極樂意到生產隊裡幹活,因為和我同齡的孩子這時都在隊裡幹活,到了地裡熱鬧。這樣說來,我應該是農業地的“科班”出身。我熟悉農村裡的一切。

剛到雨村時間不長,二餅子見我做農活像個樣子,曾說過我: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其實我不僅見過豬跑也吃過豬肉。他只看到了外在的我,到小營子沒多久一個老農就說我:你和他們(指別的知青)不一樣,你和我們一樣,是個莊戶人。他一眼就看到了我的骨子裡。

我到了雨村和那些沒有農村生活的知青感受不大一樣,可以說我幾乎沒有適應期,來了,就像回到了老家(那些沒有農村生活的同插們經歷了怎樣的磨難唯有他們自知)。我甚至覺得雨村比我的家鄉生活還好。雨村唯一的不好是沒有廁所,每有內急都要出村老遠到地裡去解決問題。那時做夢的內容經常是到處找廁所。多少年以後,我突然醒悟到,雨村是我的第一個工作單位。我的工齡就是從到雨村開始算起的。

在小營子生活了一年多時間後,我們告別房東九和搬到了大營子,從此成為雨村第二生產小隊的社員。我們是春天搬過來的,由於知青的蓋房款和木料指標沒有下來,知青仍然當房客。男生借住在二隊的一位老鄉家的耳房,女生成為小隊長懷懷家的房客。一直到這年的夏天我們才有了自己的宿舍。

這是坐北朝南一排5小間的知青宿舍。從西邊數第一間是二餅子與力兄的房間,挨著的是我、三哥和包四兄的住處,接下來的兩間是女生的宿舍,最東邊的是廚房兼庫房。緊挨著的東鄰就是隊長懷懷的家,最西邊則是我們的土豆窖。在雨村西南頭還有和這一模一樣的房子,那是雨村另外10個知青的宿舍,他們的廚房設在了當中的那間,這樣的安排好像比我們這裡更合理些。一門一窗一炕與當地民居截然不同的小房間是按知青的要求蓋的。我們這排房子裡住著9個知青,5男4女,另一位女同學在我們入住知青宿舍前就有了小營子的“綠卡”,永久居住在小營子了。

我們入住新房時曾雄心勃勃地要打造成一個知青小院:壘起院牆。東邊的鄰居是懷懷家,有一道矮矮的土牆頭算是和我們有了分界,南邊是一條東西走向的道路,我們的房間向著路人敞開著,西邊沒有鄰居,是一塊空閒地。如果有了院牆知青們就可以躲進小院成一統,真像是過日子的莊稼人了。多好啊。

於是,我就利用值班做飯的空閒時間在西邊閒地上挖了一口取水井,雨村的地表水很淺,挖地一米多深就有水滲出,但不能飲用。每天收工後大家就取水和泥(土也從西邊的閒地中取)打造雨村人稱為“泥木珠子”的大土坯,土坯晒乾後再壘成牆頭,這是很苦重的營生。每天干完地裡的活就已經很累了,再加班加點地幹這麼重的泥水活的確是很辛苦,時間一長難免受不了。

恰巧這時西邊閒地的主人找上門來,說那是他家的宅基地動不得水土。哎呀!我心說不好。自己還是個“農村通”呢,農家的宅基地那可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私人財產,不經過人家的同意(不可能同意的)就在宅基地上挖井取土是明目張膽的欺負人,人家看在我們是知青且又四六不懂才沒有讓我恢復原狀,實在是寬大為懷。工程就此打住,那已經壘成的幾米長的一段矮矮的土牆就成了我們雄心勃勃的“紀念碑”。天熱時節,晚飯之後哥幾個常坐在上面侃侃大山。

有了自己的房子心裡踏實了,如同有了自己的家,把日子過好是我們的“基本路線”。來自不同家庭背景的知青們面對著現實別無選擇,只能適應環境,努力提高生活技能,雨村人怎樣生活,知青們也就怎樣生活。在那個人如草芥的時代風把你刮到哪裡,哪裡就是你生活的地方。

一年多的時間下來,我們適應了從春種到秋收的種種農活,其中的苦與累對敢於面對的年輕人來說算不了什麼,毫無技術含量的簡單農活是個人就會,只要你肯出力。我們真正成了農民,商品糧和知青們告別,我們不用再趕著小驢車從40多裡外察素齊的糧站買糧了,而和雨村人一樣,從打完場的場院裡把最新鮮的糧食一口袋一口袋背到“家裡”,這是雨村的土地給予的最為寶貴的饋贈。善良的雨村人嚴格執行了國家對知青的口糧政策,缺糧的日子再也沒有過。秋天,每次小隊裡分油,知青戶的人總是能在事先得到消息而排在最前面分到最少雜質的食用油。這是因為女生和隊長媳婦懷嫂的關係不一般,每次分油前小隊的“機密”女生總能提前知道。

回想起雨村的日常生活,就會常常想起隊長喊工的聲音:動彈的走了哎——這個聲音如同霹靂在耳邊響起,把沉在夢鄉中的我震醒,此時,微明的晨曦才從窗外洩漏進來。同時睜開眼睛的一定還有同一條炕上的三哥和包四。這便是一天的開始。

雨村人把下地勞動叫做“動彈”。作為人民公社的社員,你可以不去動彈,可以犯懶,但你就此會被人看不起,你就會失去尊嚴。知青們用自己的能力得到小村人的認可,他們也對得起小村人給的最高工酬。

前三年,知青是作為單純勞動力使用的,三年後,雨村人看到了知青的價值是教他們的後代學習文化,於是,只要是願意的知青都當了孩子王。而雨村的第一個大學生就是受知青開蒙而成就的。

在遠離家鄉的內蒙古高原小村,知青們成了從土裡刨食以工分為生活來源的農民,但他們畢竟不是土生土長的雨村人,終究沒有成為雨村的一員,雨村人也從一開始就把他們當成了過路人,沒有把他們當成自己人。知青是雨村裡一個特殊的群體。這個特殊群體的最後消失證明了那個支撐上山下鄉運動的理論的破產。

參差歲月憶讀書

我是1964年上的中學,在中學裡正兒八經地讀了兩年課本,然後是丟開課本鬧“革命”,胡打混鬧又是兩年。待到1968年秋天我不到18歲的時候去了內蒙古高原的雨村插隊,成了那裡的新農民。說起來我是“初四”的文化學歷,但實際和半文盲差不了多少。

那會兒是知識大貶值的年月,流行的說法是看一個青年是不是革命的,就看他能不能和貧下中農相結合。讀書多的人不吃香了,吃香是大老粗,所以我在小村裡就跟老鄉們說我是一個大老粗。自稱老粗也並非真的以“革命者”自居,那會兒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革命了,可在來小村之前我好像懂來著。說這話是因為在小村裡和我一起插隊的還有7個北京四中老高三的學生,和他們比我知道了自己“初四”的文化水平的確“粗”了點兒。

有了對照的鏡子,心中那從未泯滅過的求知慾望又在那時迸發出來。與知識大貶值相對應卻是圖書的金貴,書成了彼時的稀有物件,想找本書讀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朝夕相處的幾位仁兄雖然是書香門第,但帶到小村裡的書籍並沒有什麼,這內中的原因不問也知。

從他們那裡我最先得到的是高中物理教課書。教課書也是書,翻開看看覺得有點意思,便試著學習,不懂的地方就向同一炕頭的仁兄請教。學到自由落體時難度加大,我的那點數學底子太潮,有點接濟不上了。此時,一位仁兄道一聲:“我們學了這麼多年有什麼用,還不是在這裡修理地球。”我一聽,也是。於是教課書完璧歸趙。現在想起這位仁兄的話仍是別有一番滋味。

接著又從另一位仁兄處討來一本中英文對照的小說《蘋果樹》。書的主人英語極好,據說在校時他的英語課是免修的。我借來當然只是看中文。這是我讀的第一本外國愛情小說,一個美麗而又淒涼的愛情故事,書中那個為愛而殉情的女孩兒,讓我五迷三道了好幾天。這本書打動了我,讓我記住了它。在圖書開禁後,我特意去外文書店把這本薄薄的小冊子請回了家,雖然我的英語水平依然是隻認識26個字母。留下它,是留下我的一段生活。

《古文觀止》也是從這位老兄手裡借的。那書看著就透著有學問,翻開:繁體字,豎排,從右向左讀。這本書只讓我興奮了一天,在我手上捧了不到一個星期就送了回去。它的文字對我來說堪比天書。讀書中的知難而退,也許是我的一個“優點”。這樣做,會讓一個人保持閱讀中的愉快,但不會讓人學有所成,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得到了一本內部刊印的《唐宋詞35首選》。這個小冊子可能是京城裡哪個中學在文革前自印的教學參考書,封面封底沒有任何修飾,白底黑字素面朝天,簡體字,橫排,當然是從左向右讀,還有簡約的註釋。現在想來,這35首詞作,應該是經典中的精華。它怎麼到我手裡來的,又是怎麼離開的,我早已經淡忘了,但它的到來卻註定了我一生的喜愛。中國古典文學中的這朵奇葩從此便伴隨著我的讀書生涯,地老天荒。

這本不足30頁的小冊子輾轉到我手中時正值秋初,生產隊長讓我看青。看青是個單兵作戰的營生,不必隨大夥下地,時間上可以自由支配,只要大田裡無人勞作了就是我下地的時候,不讓牲口家畜和“階級敵人”破壞地裡的莊稼就算是完成了任務。

有了這本小冊子,單調孤寂的看青營生不再顯得乏味。先人們那些抑揚頓挫的長短句,充滿著律動,隱含著無音符的音樂,或慷慨激揚、或淺吟低唱;不論是橫刀立馬仰天長嘯的英雄霸氣,還是長亭相別折枝楊柳的百轉柔情,都讓我驚歎天地間有如此美妙動人的文字。

那幾天我在地裡轉悠時,只覺得天地之間變得更加闊大起來:頭上是高天白雲,腳下是廣袤田野,遠處是逶迤青山,讀到興奮之處就大聲吼將出來,反正周圍無人,不管發音正確與否全然不顧,以我的那點可憐的語文底子自我解讀詮釋,只求心領神會,不求詞意達詁。從那時起,這本毫不起眼的小冊子如同潺潺溪流把我引向浩瀚無際的海洋。

這本小冊子並沒有在我手裡停留多長時間,當它離我而去後很後悔沒有把它抄下來。

在高原的小村裡我只待了短短的3年(那時的感覺卻是漫長的3年),雖然正是讀書的黃金年齡,但所讀書目乏善可陳,大好光陰虛度,真是老矣當堪愧,回首望雲中。

“借”胡蘿蔔的故事

那一年剛到秋天的時候,我們得了兩三斤羊肉。這點羊肉怎麼來的,已經全不記得了,也許是小隊裡殺了羊給社員們分的,也許是老鄉家裡殺了羊我們從老鄉那裡買的,總之我們有了可以改善生活的羊肉,那時長年很少見葷腥,偶爾能有點肉吃實在是讓人興奮的事。

怎麼把這點羊肉發揮到它的最大值,讓我們的口腹之慾得到最大滿足?大家商量的結果是吃餃子,好吃不過餃子嘛。胡蘿蔔羊肉餡的餃子在雨村裡是上了講究的,可是我們只有羊肉卻沒有胡蘿蔔。這時的胡蘿蔔還長在地裡,不到收穫的時候。二餅子主意多,他提出一個方案,咱們能不能先從地裡“借”點,不多“借”,夠咱們吃一頓餃子的就行。大家說這是聰明人提出的好主意,而且還說這個“借”字用得好,就都舉雙手贊成。我說,三隊的玉米地裡套種的就是胡蘿蔔。

可是由誰去“借”呢?我自告奮勇地說我去,第二個人就是二餅子了,由方案制定者做方案執行人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二餅子也樂和和地接受了大家的囑託。

吃過晚飯,我和二餅子在宿舍裡和三哥、包四聊會兒天,問有手錶的力行哥,說是九點了。我和二餅子覺得時辰差不多了,起身行動去“借”胡蘿蔔。他提了個筐,帶了隻手電,我則扛了把鐵鍬,肩並肩地向村外走去。那天是個月明星稀的好天,月雖未當頭可也明晃晃地照著大地,雨村人都有早睡早起的好習慣,一路出村沒有碰到一個人,這正是我們希望的,所以,我的心裡很踏實,不時和二餅子說些悄悄話。

我知道的三隊套種胡蘿蔔的玉米地就在雨村南邊出村不遠。是一塊很大的地塊,此時玉米已經長到沒人高,人進去立刻掩沒在高大的莊稼裡,外邊人根本看不見,這給了我們“借”胡蘿蔔的人很大的安全感。彼時雨村仍是實行廣種薄收之法,由於地力不均,偌大的玉米地裡或是疏可走馬,或是密不透風。二餅子打手電給我照明,我也專找那鬱鬱蔥蔥處下傢伙。

莊稼地裡很熱,我出了一身汗,東一杴西一鍬感覺“借”得差不多了,就問提筐的二餅子,夠不夠一頓餃子的了,他看了看筐說,三頓的也夠了。我說,你怎麼不早說?那趕緊撤吧。他似有憐惜之意說,看你幹得那麼用心,我不忍心破壞你的興致。

三繞兩繞我們鑽出了一人多的高玉米地,我向回村的方向走去。二餅子一把拉住我說,哎,你幹麻去?我說回村呀。他指著相反的方向說,村子在那邊。我說那邊是惱木汗。我歪著腦袋看著他笑,你轉向了,跟我走吧。二餅子不相信我的認路功夫,還跟我“掰吃”(辯解),此時聽到有人大聲問,那是誰,做甚個(幹啥)的?隨著問話一道手電光射向我們,那個人也向我們走來。

我和二餅子趕緊自報家門。走到跟前原來是三隊的一個後生,和我們同年彷彿,是知青宿舍裡的常客。他看到我們和胡蘿蔔,笑了,說到小屋裡坐坐吧。原來,在黑夜中我們繞來繞去走到了看青人的小屋前而不知,兩個人的吵吵聲把看青的後生驚動,把他叫了出來。

到了小屋裡,後生什麼也不問只和我們拉家常。尷尬的我們卻不得不作解釋,想吃頓餃子卻沒有胡蘿蔔。後生看看筐裡的胡蘿蔔很仗義地問夠不夠,不夠再“抬”(挖)些?我們連忙說夠了夠了。我問他回村怎麼走,他指了指方向,我對二餅子說還是你轉向了吧。

離開仗義的看青的後生,我們再也不想碰見任何人了。可就是在已經看到知青宿舍燈光的時候,在一房屋的拐角處迎面撞上了我們二隊的隊長懷懷,打招呼瞬間,他看到了我們的“戰利品”,笑問,想吃包餃子了?我們笑答是哩是哩。真是不好意思呀。

彼時常有人說知青在農村常做些偷雞摸狗拔蒜苗的事,那是有的,但雨村知青在小村前前後後十餘年,如果說這也算是的話,我們只做了這樣一件“借”胡蘿蔔的事,而且做得也不漂亮讓所有不應該看到的人也全都看到了,然而,他們看到了就像沒有看到一樣。多年後那頓餃子的味道早就想不起來了,但對雨村人的寬厚卻永存感激。

看地

雨村的莊稼快成熟的時候,難免出現些小偷小摸的事,還有就是家畜對莊稼的糟蹋。這時雨村的各個生產小隊都要派幾個人當護青員,也叫看地的。看地是輕鬆的好營生,是個不“坐班”的活兒,用不著參加大田裡繁重的農活。每天早晨晚上到地裡轉轉,遇到有人偷青當然要進行捕捉(這樣的事我沒有碰到過),遇到家畜到地裡打食也要進行驅趕(這樣的事比較多)。這個活不累人也不少掙工分。看地人的標誌就是手裡的鐮刀——這是秋天裡用得最多的農具。

這年秋收將到的時候,生產隊長金良讓我做看地的營生,我心裡很高興,可以不和人們一樣的“按點”上下班了,成了一個相對自由的人。頭一次做這樣的工作沒有經驗,金良就言傳身教,當了我半天的師傅。他先領著我把要看的地塊一一指給我看,告訴我哪些是重點要看的,要來得勤些。他說,人們下地前要到地裡轉轉,人們下地了你就可以回去休息,等眾人收工了,你就再出來,晚上還要出來看看轉轉,但要小心呀。我底氣很壯地回答:沒啥!他又說,如果有牲畜出來禍害,尤其是豬,你可要狠狠地打,那些東西有時也記打著吶,你狠狠地打它一次,下次它就不敢再來了。我說,沒有問題,打人不敢打豬還是沒有問題的。說著話,眼尖耳長的金良發覺地裡有動靜,就跑過去,我在後面也緊緊跟上。

跑到跟前一看,原來一頭半大的豬正在地裡又啃又拱又刨地大嚼呢。金良罵了一聲,這是誰家的豬,也不看嚴點,跑出來糟蹋莊稼。他大叫一聲:豬!狗兒的(媽的)!掄圓了手裡的鐮刀給了狂吃海塞的東西狠狠一鐮刀柄(萬不可用刀)。那豬似也早有準備,只見它往前一躥,鐮刀柄的打擊的力量減少了不小。它回過身來就想往村裡跑,金良向我喊,攔著它,別讓狗兒的跑回去。

我立刻張開架式準備迎頭痛擊,那畜生一見就又調頭向相反的方向跑去。金良跟在後面,不時調整那豬的逃跑方向,我也緊隨其後看著隊長怎樣收拾這隻闖禍的豬。

只見金良把那頭豬轟趕到了一塊剛剛耕好耙平的土地上去。這樣的地塊既鬆軟又平整,人走上去就像踏進厚厚的雪地,鬆軟的土壤會沒過腳面。我不明白隊長為什麼要把豬趕到這裡來,人到這樣的土地裡跑起來格外費勁還怎麼趕豬呢?過了一會兒,我恍然大悟,人在這樣的地裡跑動費勁,豬到了這裡跑起來就更困難了。四條小細腿在這樣的土地裡就像四根竹籤深陷鬆軟的土裡,哪裡還帶得動碩大的身軀。不一會兒,那頭豬就累垮了,金良走到那畜生跟前好一頓皮肉教訓,直打得那東西撕心裂肺地嚎叫而不能挪動半步。

教訓完那頭貪嘴的豬,金良對我說,豬一到這樣的地裡只有捱揍的份兒,這回它記住了,再也不敢來禍害莊稼了。這一幕把我看得目瞪口呆,打心眼兒裡佩服隊長金良。我們離開那頭可憐的豬時,它還半蹲在鬆軟的田野裡嚎叫,不知是檢討自己的過失還是大罵揍它的金良。

從那天起我就開始了看地的營生。每日裡起早貪黑,走走轉轉,一開始還覺得挺好,但時間一長就感到過於冷清了。於是白天就拿著插隊時帶去的一本古詩詞選,隨便找個地方半躺半臥地翻看,最初是為了解悶,時間一長我喜歡上了這種音韻意趣絕佳的文字,被其中所蘊涵的精神與氣質所感動,在藍天白雲下廣袤的田野中,嗅著秋天的氣息誦讀那些千古絕唱真是快事一樁。

晚上,星光籠罩下的田野寂然無聲,只有秋蟲在活躍著,它們不僅悄聲吟唱還在黑暗中約會,不時有什麼小蟲從耳旁飛過去赴約,讓人一驚。穿行在遠離雨村的一人多高的大莊稼地裡還真有點瘮人,秋風起處一片嘩嘩聲,似乎有人在走動,細細一看什麼東西也沒有,彷彿見了鬼,不由得出一身雞皮疙瘩。於是自己給自己壯膽,吼上一兩嗓子樣板戲。老鄉講話:捉賊不如驅賊。弄出點響動來彼此都好。走夜路唱小曲,誰膽小誰知道。

一連多日都平安無事,偶爾遇到了一匹小馬駒子在莊稼地裡撒歡,我想把它趕出來,但異常靈活的小東西輾轉騰挪總是不肯就範。小馬駒的母親——那匹老馬就走在旁邊的大路上一聲不吭地拉著車默默地走著——對我的舉動敢怒不能言。這時一位跟車的老漢喊住了我,說,後生,小馬駒子鬧地是玉皇大帝特批的,做不得驅趕,它就像個吃奶的孩子,走到哪裡都是“官吃”的,就是進了皇上的御地也是如此。讓它撒歡吧,一旦籠頭嚼子一上頭,它也就只剩下受苦的份了。聞聽此言,我怦然心動,停下腳步,看著那個可愛的小精靈追趕它的母親去了。

一天隊長金良找到我說,你要注意了,有豬在糟害村南面的那塊玉米地呢。我的臉紅了,這分明是說我失職。於是我格外留心起來,想找到那頭肇事的豬,讓它嚐嚐我的教訓是何等的深刻。

第三天中午,我終於在地裡撞上了那頭偷嘴吃的豬,看來它是吃出甜頭來了。

那是一隻大個頭的黑白花豬,大頭大臉大耳朵,尤其是大肚子,肥碩的都拖到地面了。這傢伙定是吃不義之食才長得如此體面。面對不速之客,我學著金良的樣子大喝一聲:豬!狗兒的!那個正甩開腮幫子大快朵頤的傢伙見我來者不善,連個招呼都不打,掉頭就跑。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對壞我名聲的另類,一定要拿出看家本事好好給它上一課。

我學著金良的樣子,把它往鬆軟的田地裡趕。跑出去一里多地,那個傢伙終於拉了胯跑不動了,我也是一身臭汗氣喘吁吁,但沒有忘記手裡的鐮刀柄,我要用武器的批判使它的大腦皮層留下什麼地方的吃食是不可以隨便去吃的深刻印象。

每打它一下,它都一聲長嚎往前躥一步。在它的臀部捱了我不計其數的打擊之後,這個傢伙突然掉轉身體向我呲開長長的大嘴巴。我一下楞住了,手裡的鐮刀柄也懸在空中。怎麼著,還敢跟我開牙?它兩隻豬眼發出凶惡的目光,大長嘴發出狠狠的聲音,好像是說,我跟你拼了。我向它喊:反了天了,告訴你今天是給你的警告,如果還有第二次,我會讓你的身上見血!說完我三步一回頭地走了。這個時候我不知道是我贏了還是豬打敗了我。

當所有的莊稼都從地裡收割回家後,我看地的工作也結束了。

很長時間之後,村裡的一個後生對我說,秋天你看地的時候把某某家的豬打得流了產,糟蹋了一窩小豬。我很吃驚,想起那隻最後要跟我拼命的黑白花豬。後生還說,因為豬的主人成份高(是地主出身)再者你是知青和他家無冤無仇,故沒有找上門來。換了村裡別的人,他不會就此罷休的。

聽後,我的心情複雜,無以言表。

夜半對歌

有年輕人的地方就有歌聲。好像有人說過音樂是人類的第二種語言,我想這應當包括歌唱。許多無法用話語表達的情緒可以藉助歌唱傳遞,比如愛情。知青點裡年輕人多歌聲也多,在單調乏味的插隊生活裡唱歌是唯一的娛樂,也是枯燥生活中的點綴。古人云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背井離鄉身世不同的知青們在自娛自樂的歌聲中摻雜著更多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雨村知青愛唱歌,人人會唱個個愛唱。唱著歌兒到雨村就是明證。旗裡開全旗知青大會,晚飯後雨村男知青10條漢子在察素齊的小衚衕的土路上,在昏黃的路燈下齊聲高歌:雪山呀霞光萬丈……歌聲灌滿整條小衚衕,大青山下古老小鎮盪漾著青春的氣息。就連不愛說話的包四兄也曾引吭高歌:……就會有郵遞員來傳情……竟也字正腔圓。那會兒官家處處批封資修,把老百姓喜歡的歌曲統統批判禁唱,偌大的國家變成了文化沙漠,但在天高皇帝遠的窮鄉僻壤知青們不管那個,想唱什麼就唱什麼。

我也愛唱,不過是瞎唱。在學校時聽人說有一本《外國名歌二百首》裡面全是“黃色歌曲”。好奇心大動,想方設法地“順”了一本,卻是少頭沒尾,雖說五官不整但基本內容還都在。看看裡面的歌詞無非花呀草呀姑娘呀也實在看不出黃在什麼地方。那裡面的歌我一首都不會唱卻也沒捨得扔了它,不想鬼使神差帶到了雨村。

幾位高中生看我還有這麼一本小冊子高興了。三哥半躺半靠在被子上從第一頁開始一連唱了十幾首不帶打嗑的,一下子把我震住了。二餅子向我亮三哥的底:這點歌對他不算什麼。除包四兄很少發聲外,二餅子和力行兄都能把二百首裡面的歌曲唱得有模有樣,受聽。

三哥唱歌好聽,連老鄉們都愛聽,說三子唱歌最好聽噢噢的跟牛似的。那是三哥的低音好,老鄉不懂,評價起來就特直觀感性。我拜三哥為師,得空就跟三哥學兩嗓子,有時也自己哼唱,這時二餅子就會指點:你聽聽老三怎麼唱的。我就聽就品,雖沒有品出個什麼,但日久天長也學會了排譜。就此明白了,那二百首真也算不得什麼。

卻說有一天女同胞那裡來了一位客人。這位客人了得,是名人之後,會俄語,能唱原版的俄羅斯歌曲。那一晚我就領教了。

來了客人的女同胞們自然高興歡喜,到了該入睡的時候還聽見隔壁女生宿舍裡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那話題可能一個接著一個,我、三哥、包四已經挨肩躺下,還聽見隔壁廂依然是笑語喧譁。就在睡意朦朧中耳畔突然響起一陣歌聲,我一聽來了精神,這是蘇聯歌曲《共青團員之歌》我才從三哥那裡躉來的時間不長,這旋律在我這裡還熱乎著吶。可今天覺得外國味特濃,豎起耳朵一聽原來人家是用俄語唱的,怪不得呢。可能是客人在教唱,這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不過在“打死位大娘媽媽”那唱得和三哥不一樣。我問三哥她們唱錯了吧?不只是三哥就連發聲不多的包四兄也說唱得不對。

隔壁歌聲還在繼續,黑燈裡躺在被窩裡的三哥似乎渾身難受,嘴裡說這不對呀這不對。發小王三給我講過一個指揮家的故事,說是一天夜裡住在指揮家隔壁的鋼琴師彈奏了一支曲子。曲子彈得很好讓指揮家很享用,但這位鋼琴師唯獨留下最後一個結尾音符不彈就洗洗睡了。指揮家聽不到結尾音符難受得怎麼也睡不著,最後鑽了被窩的指揮家來到鋼琴邊把那個音符狠狠地敲出來才回到床上睡了覺。此時三哥的心境堪可與指揮家有一比。他拉亮了燈依然說著不對呀這不對。我和包四也起鬨說,這哪兒是唱歌呢,純粹是給人上刑。我說,三哥你教教她們。“對,老三你教教她們。”包四也在被窩裡鼓動三哥。

按照一般情況敲敲牆說一聲女同胞們你們的調子跑到大青山去了,也就結了。可在雨村男女知青之間不行。到此時雖然相處已經有兩年多,但男女之間依然界限分明,除公事外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已經起身而坐的三哥習慣性地拍拍腦門,對我和包四說,坐起來我們唱給她們聽。好主意,高!只有三哥能想得出來。我和包四兄立刻起身披衣而坐。三哥清了清嗓子,起了頭,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們大聲唱。平時很少唱歌的包四這回也扯開嗓子唱了起來,就更不用說三哥和我了,在女同胞跑調的地方三哥還特意加強,歌聲在沉靜的雨村裡傳得很遠很遠……第二天早起上工,老鄉見了我們問,昨個你們發什麼神經了?

一遍下來,三哥說再來一遍。我們又唱了一遍。唱完,三哥意猶未盡,說,事不過三,再來一遍。三遍過後隔壁沒有了響動。我們暗自發笑,重又回到被窩。

安靜的時間不長,隔壁歌聲再起,還是同一首歌,唱到關節處錯誤依舊。三哥沒轍了,拍著腦門說:死教不會,死教不會。朽木不可雕也。我笑了,想想說,也許人家還認為我們唱錯了呢。三人大笑。

多餘的話

後來,我被抽調到呼市的工廠工作,結束了短短几年的知青生活。但是,不知為什麼,這幾年的生活,感情上的印記,遠遠大於時間上的比例,這段生活刻骨銘心,讓我永生難忘。

知青的全稱是知識青年。經歷過十年浩劫的人說起“知青”這個詞都明白它的特定含義,即當年曾經上山下鄉的青年人。這代人現在都是六十出頭的人了,但還是自稱或互稱為“知青”。第6版的《現代漢語詞典》已經把知青的這個意項收了進去。

當年的知青群體早已煙消雲散不復存在,這個群體的成員經過上山下鄉運動的落潮已經分化並融入了社會的各個階層,除少數幸運者在改革開放中成為時代的弄潮兒,絕大多數都是社會底層的一分子,在社會的轉型中經歷了新的磨難。如果說當年上山下鄉運動還在進行的時候知青群體還有著共同的訴求,那麼在社會多元化的今天已經沒有人再以知青的面目提出什麼經濟與政治訴求。那些有過知青經歷的、有著話語權的頭面人物則是代表著他們的集團利益在言說。知青已經成為歷史。

現在維繫知青人的紐帶只是當年的共同經歷。雨村的知青也正是因為有了共同的生活歲月,多少年來都保持著濃厚的插隊情誼,不管現在的身份有什麼不同,但在知青名下就都一樣了,時不時地聚在一起話當年。這種情感也是生活的饋贈吧。

我將陳年往事翻撿出來並亮晒一番,多半出自懷舊情結或是獲得訴說之後的滿足。二餅子當年說過一句外國名言:理論是黯淡的,生活之樹是常青的。當時我不懂,請教三哥,三哥給我講了我還是不明白,直到過了好幾年才體會到了它的真諦。現在當我把那時的生活用文字表述出來時,我又想到了這句話。因為我的文字功底欠缺,生活的多面性用文字表達出來總是缺乏立體感,缺少色彩。所以當我寫了幾篇作文之後,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是我的真實生活嗎?我感覺到在文字之外還有著另外的,無法用文字表達的諸多方面。

在我回憶往昔並從中找尋更多的細節時,我陷入困惑:我的敘述會不會美化那時的生活?美化那個荒謬的時代和那個已經被歷史證明徹底失敗並是摧殘青年人的上山下鄉運動?當年我被社會的大潮裹挾而來時,除了一腔熱血與青春的幻想外不知道今後會發生什麼。3年後,當我離開它時,沒有悽悽惶惶一步三回頭的不忍離去,有的只是一種解脫,一種終於熬到頭的心情,沒有痛苦只有輕鬆。

離開雨村之後,它便常常入夢。只不過夢中不是留戀的難以忘懷的歲月,而是因為我的招工手續不全又被工廠退回雨村重操插隊舊業。為此我常常在據理力爭時從夢中醒來,摸著過速跳動的心口充滿著莫名的感覺。同樣的夢境在許多年裡重複出現。我曾向插友說起過,竟然不只一位插友說類似的夢境也把他從夢中驚醒。怪哉,莫非在潛意識裡,雨村竟是我們的夢魘?

我對於青春的回憶是經過時間的淘洗、留在大腦皮層最深刻的那些細節,是不會消失的記憶。不管社會環境如何惡劣,物質生活多麼匱乏,青春總是美好的,青春總能在生活中找到快樂的因子。光陰似水悄然逝去,長溝流月去無聲,青春已遠。幾十年來一介草民為了生活東奔西走,既有生離死別也經歷了社會的動盪,既領教了掌權者為了捍衛權力採取的嚴厲手段也看到了大佬們的各式嘴臉。所有的風風雨雨,那雨村就是開頭,於是它在我的心中就珍貴起來,逝去的青春自己珍惜,把那時歲月的碎片撿拾起來就是為了記住。記住我曾是知青,那是我的青春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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