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苦花兒沒出生的時候，爹和娘就把名字給她起好了，叫草兒。
爹在地裡鋤草，娘在後邊跟著拾攏一塊兒。娘摸摸挺著的大肚子跟爹說:“三嬸說咱這胎十有八九是閨女，老太太看的多了，應該錯不了。”
“閨女好，閨女知道疼人。”爹邊鋤邊回娘。
“那你說咱閨女生下來叫啥名兒好呢？”娘攏著草，滿臉幸福地想名字。
“叫草兒吧，好活。”爹停下鋤頭，一隻眼望著綠油油的草說。
2
草兒生下來了，娘死了，大出血。
還沒吃上一口奶的草兒就成了沒孃的孩子。接生的三嬸抱著嗷嗷待哺的草兒哭成了淚人兒。爹拉著孃的手，跪在地上，一隻眼裡混混沌沌閃過的全是孃的臉。
草兒的舅舅們來了，幫著爹一起安葬了娘。舅媽從三嬸手裡接過草兒的時候，眼淚又嘩嘩地下來了:“你娘命苦，從小沒了胳膊，嫁給你一隻眼的爹，你比她還苦，生下來就沒了娘，這苦命咋都被你倆佔盡了呢？”
舅舅瞅著草兒睡得香甜如花的小臉說:“這孩子還沒起名兒吧，就叫她苦花兒吧。回頭你把咱家剩下的白麵都送過來，給花兒熬糊糊喝。”
在六十年代苦花兒的家鄉，白麵是金貴的東西。靠著舅媽送的一小布兜一小布兜的白麵，苦花兒活了下來，長成了活蹦亂跳的小姑娘。爹每天“花兒、花兒”的叫著，把草兒這個名字跟娘一起深深地埋在了心裡。
3
爹在左鄰右舍和親戚們的幫襯下，把苦花兒含辛茹苦的拉扯大了。
長大了的苦花兒出落的亭亭玉立，高挑的身材隨爹，白淨的圓臉隨娘，一雙大眼笑意盈盈，真長成了一朵人見人愛的花兒。
漂亮姑娘容易惹眼，說媒的一撥兒一撥兒地來，又一個一個地走了。
男方對花兒那是一百個願意，嚇跑他們的是苦花兒提出的條件:要麼入贅她家，要麼帶爹出嫁。
那會兒人都窮，娶個媳婦家裡能添個勞力，再帶個老爹？那還是算了吧！
破草屋裡漸漸不再有人上門，爹常常唉聲嘆氣，埋怨自己拖累了女兒的幸福，卻又拗不過她的固執。
有一天，三嬸興沖沖地來了，還沒進門就“花兒花兒”的喊起來。
“出啥事兒了？三奶奶？”苦花兒從屋裡跑出來。
“好事兒！好事兒！我妹妹村上有個小夥子，人長的高高大大的，脾氣也好，同意你帶著你爹嫁過去。就是，就是家裡窮了點，除了三間破草房，啥也沒有，比三奶奶原先給你說的那家兒差遠了。不知道你和你爹同意不？”
“我同意！”好不容易有個符合條件的，苦花兒想都沒想就痛快的應下了。“我爹那裡我來說，只要能帶上我爹，窮點不怕！我們有手有腳的，餓不著！”三嬸聽了喜滋滋地去回話兒了。
4
苦花兒終於帶著爹出嫁了。
丈夫全子家真的是一貧如洗，公公婆婆為給大兒子娶親，已花光了所有家底兒，所以才選了啥都不要的苦花兒。老兩口為了給苦花兒她爹騰地方，在村邊的地頭上搭了間草棚子棲身。
新婚燕爾沒一個月，苦花兒發現爹不見了。著急忙慌找到的時候，爹正一個人呆在老屋裡。
原來老爹當初願意跟著女兒出嫁，完全是不想繼續耽誤女兒的婚姻大事了。現在女兒有了婆家，他也可以放心回家了。
苦花兒一連聲的埋怨他，可老爹主意已定，咋勸都沒用。好在婆家與孃家只隔著一個小鎮，路程很近，苦花兒就常常一陣風似的奔波在兩個家之間。
5
婚後的苦花兒更能幹了，全家人都喜上眉梢，婆婆逢人就誇娶了個好媳婦。
可轉眼一年過去了，苦花兒依然苗條似少女，肚皮一點動靜沒有。婆婆坐不住了，帶著她尋醫問藥，偏方、正方、神婆、神漢全看遍了，沒用。
苦花兒每天喝著不同的藥水，還要看婆婆故意抱著嫂子的兒子在她面前晃來晃去，指桑罵槐的數落自己是隻不會下蛋的母雞。
全子剛開始還能安慰體貼她，後來被他媽嘮叨久了，又聽了村裡的風言風語，也對苦花兒橫挑鼻子豎挑眼的。
那天全子在本家兄弟那裡喝完滿月酒，東搖西晃地回來了。正在洗衣服的苦花兒趕緊去攙他，沒想到他一把把苦花兒推了個趄趔，又抬腳踢翻了地上的洗衣盆，嘴裡罵罵咧咧的叫著:“我咋找了你這個不下蛋的老母雞，你這是要絕我的後啊！人家都能生個白白胖胖的娃娃，老子咋這麼倒、倒黴！”
全子的話像錐子一樣扎著苦花兒的心，望著地上四處流淌的水，就像看見自己碎成一地渣子的心，苦花兒哭著跑回了沒有孃的家。
6
第二天，酒醒了的全子來接苦花兒時，爹抄起一根棍子就掄他，被正在勸解苦花兒的三嬸給奪下來了。
全子一迭聲的說他錯了，希望苦花兒能原諒他。三嬸狠狠地數落了一頓全子，又出主意說他們可以先抱養一個孩子，說不定就能懷上了，這叫壓子，很多人抱養後都如願了。
苦花兒和全子在三奶奶的牽線搭橋下抱養了一個小女孩兒，寶貝似的養著，取名叫招弟，日子又恢復了平靜。
沒想到招弟一歲多的時候，苦花兒真懷孕了，生下一個胖乎乎的女娃。婆婆興奮地搬回來伺候她過月子，爹也三天兩頭地拎著好吃的來看她，全子更是跑前跑後地照顧她們娘仨。苦花兒第一次發現日子原來還可以這麼甜！
原本冷冷清清的家如今充滿了歡聲笑語，家裡人並沒有冷落抱養的招弟，反而覺得是她給這個家帶來了好運。
兩個孩子見風似的長著，苦花兒和全子靠著吃苦能幹，翻蓋了家裡的房子，把公公婆婆也接了回來。
日子越過越好，全家就盼著苦花兒再生個大胖小子，生活就圓滿了。可自從生了女兒以後，小兩口再怎麼辛勤耕耘，苦花兒的肚皮也沒動靜。
可能生活就喜歡捉弄人吧，當你跌落低谷的時候，它把你拋向高處，當你坐在高處正滿懷喜悅時，它又一腳把你踹下來。
7
沒有兒子的人家通常被叫作絕戶頭，不但村裡人看不起，親戚們也欺負。看苦花兒生不出兒子，大嫂常常帶著兩個兒子來家裡蹭吃蹭喝。公公婆婆看到兩個孫子就眉開眼笑，好吃好喝的招待。
苦花兒心裡明白，像自己這種沒有兒子的人，將來老了，少不得有用的到侄子的地方，現在對他們好點，長大了他們也能幫襯一下兩個女兒。這樣一想，很多事就忍忍過去了。
豈不知善良人的容忍往往助長惡人的得寸進尺。
那天大嫂家的小寶搶走了招弟手中正玩的風車，那是苦花兒爹親手給倆外孫女做的。
招弟追著哥哥要自己的風車，小寶看她追得緊，自己玩不成了，就把風車丟到地上踩了幾腳，挑釁地望著招弟:“不讓我玩兒，你也別玩兒！”
招弟一看自己的寶貝風車被他踩碎了，就像發瘋的小牛犢似的，一頭把小寶撞倒在地上，哭喊著:“你賠我風車！你賠我風車！”
坐等吃飯的大嫂和公公婆婆聽到動靜從屋裡跑出來了，忙著做飯的苦花兒也從廚房跑出來了，她正要開口，只見大嫂對著招弟就是兩巴掌:“撿來的野丫頭，還反了你了，打起你哥來了！”打完趕緊從公婆手裡抱起了小寶。
“是小寶先搶了姐姐的風車！那是姥爺給我們做的，被他踩爛了！”二女兒替姐姐爭辯。
“你們那一隻眼的姥爺能做出啥好風車！踩爛了正好，再敢打你哥哥，看我不揍死你們！”大嫂惡狠狠地衝兩個小孩說。
苦花兒聽了這話一陣血往腦門兒湧。剛才大嫂說招弟是撿來的，她還想著回頭得跟她說說以後別當著孩子面兒說這話，現在她連自己親爹的短處都不放過，真是忍無可忍！
苦花兒回身奔廚房拎著菜刀就出來了，指著大嫂揮舞著:“小寶他媽你給我聽著！別讓我再聽見你說我爹和招弟的壞話，你們家的人從今兒起再敢踏進我家大門半步，我拿刀碎了他！你兒子不是跟爺爺奶奶親嗎？讓他倆住你家去！都給我滾！”
苦花兒手一揚，咣噹！菜刀落到了土地上。大嫂扯著小寶落荒而逃了，公公婆婆嚇得躲到屋裡去了。苦花兒摟著兩個女兒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8
人哪，對別人有期望的時候，就會無底線的忍讓和縱容。一旦斷了念想，反而一身輕鬆。
反正已經撕破臉，苦花兒命令全子以後一分錢都不許再往倆侄子身上花。以前順帶著交學費啦、買衣服啦、給零花錢啦，這些比對親兒子還親的行為全部停止。
對於沒有良知的人，付出越多，積惡越深，損失越大。
苦花兒依然是絕戶頭，但這已不妨礙她過好自己的日子，用一雙勤勞的手供兩個女兒讀書，養三個老人百年。
勤勞和善良從來不會辜負每一個踐行它的人。
苦花兒和全子現在在小鎮上開了一家燒餅店，生意紅火，父母已過世，老家的地也租給了別人種。
招弟衛校畢業後在縣城的醫院上班，二女兒和老公經營一家西餅屋，小日子都和和美美。
一到節假日，苦花兒的店裡就熱鬧起來，兩個女兒帶著孩子在後面院子裡又笑又鬧。躺椅上的老爹，晒著暖暖的太陽，望著孩子們手中旋轉的風車，眼前閃過一圈又一圈七彩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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