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回頭,她不敢回頭。她怕自己一回頭,就會失去前進的力量

不完美媽媽 林黛玉 日本 朝花溪逝 2019-05-01

本城三道街某茶館,邇來未識由某鄉邀來演二人轉者,一起數人,即鄉間蹦蹦,美其名曰“蓮花落”,每日裝扮各種角色,表演唱曲。

——1934年4月27日《泰東日報》

【一】

這一年的冬天,奉天城格外的冷。一大清早,北市場的街道里結了一層寒霜,有人從屋裡隨手潑出一盆水來,轉眼間的工夫,就凍成了像鏡面一樣光潔了。安靜永遠不屬於這北市場,再寒冷的天氣也阻擋不了這裡的人流,實勝寺裡的香客開始熙攘起來,圍著這寺廟的攤販全都好像搬家的螞蟻般活躍,討價還價聲、吆喝聲和香火混在一起,即便是北京天橋的熱鬧光景,也不過如此。

蘭瑛打了個哈欠,舒展了一身筋骨,喝下一口涼水便跳上了臺:“各位老少爺們兒,蘭瑛我又來啦!”一聲嘹亮的嗓音,將整個北市場的喧鬧都生生壓了下去,如同磁鐵般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臨時搭建的舞臺下面頓時聚攏了一群人:“是胖瑛子!”蘭瑛胖胖的圓臉上濃濃地畫了兩個紅蛋蛋,一對眉毛用炭筆描得又黑又粗,嘴脣被惡俗地畫成血盆大口,亂糟糟的頭髮能分辨出三隻小辮,兩隻朝地,一隻沖天,綁著五顏六色的花綾子,隨著她的動作,顫動不已。蘭瑛講了幾個笑話,唱了一段戲,便在臺上翻起跟頭來,那般珠圓玉潤的身子竟然如猿猴般靈巧,臺下叫好一片,正翻著,一個粗壯黝黑的小夥子便跳上臺來,身子彎下單手在她後背上一撐,蘭瑛好像皮球似的彈了起來,在半空中連翻兩個跟頭,然後雙腿穩穩落地。

人群中叫好聲一片。

蘭瑛心中滿是得意,咧著一雙鮮紅的大嘴想笑,視野中一個寶藍色綢緞長袍的身影施施然地在人群中走過去,目不斜視的筆挺背影,刺得她眼睛一陣疼。“今兒高興,我給大夥再翻幾個!”她強顏歡笑,眼睛望著那個人不動,助跑時腳下忽然踩空,一頭從臺子上栽了下去。

“瑛子!”身後傳來搭檔發子的驚呼聲。然後,她就什麼也聽不到了。

【二】

蘭瑛當時摔暈了過去,醒來發現自己不過是扭傷了腿,擦傷了臉。“胖瑛子,就算你不靠臉吃飯,也沒這麼個折騰法。”白小樓有些氣悶地瞪她,語氣仍然冰冷無波,一如既往。白小樓年近四十,生性冷漠,不苟言笑。他是這戲班子裡班主,也是蘭瑛的師父,她那一身靈巧的絕活,都是白小樓手把手教給她的。她小時候在河北討飯時學唱《蓮花落》,後來輾轉遇到了白小樓,他給她飯吃,收她為徒,教她把戲和小秧歌,一路走來,在奉天算是暫時落下腳。掐指一算,從她拜在他門下,也有八年了。

“師父。我錯了。”她低下頭,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於是便傳來師父的一聲嘆息,她感覺到他溫熱的手掌拍了拍她的頭,一碗飄著油花的雞湯放在火炕邊:“算了。你靜養一月,練練唱功和手絹,功夫別荒廢了。”她連連點頭,淚水灑在炕被上,斑斑點點的。

師父臨出房門時留下一句話:“尋個好日子,你和發子把事辦了。”蘭瑛一驚,猛地抬頭,看到師父完全沒有表情的臉,呆愣住了。白小樓不在意她的驚愕,繼續說道:“你今年二十,老大不小,發子小你兩歲,我看這孩子人本分,你跟了他,不會有差。他膽敢欺負你,我為你做主。”

“不……我還小……”她弱弱地為自己辯白。

“小什麼?”白小樓蹙了眉,不悅道,“尋常女子到你這個年紀,孩子都滿地跑了。不必多說,等開春我就為你們籌辦婚事。”師父說完就推門走了出去。

蘭瑛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趁在無人之際,小心翼翼地從窗戶翻了出去,她一瘸一拐地在北市場的小街巷裡行走,來到一處地方,推開了陳舊的木門。咿咿呀呀的唱音傳了出來,原來這是一座戲院。臺上的女子妝容秀麗,長袖善舞,聲若鶯啼。席間男子的寶藍色綢緞映著前臺的燈光,分外耀眼。她看不到他的臉,卻只見到他修長的手指隨著樂音打拍子,大拇指上晶瑩如湖水般的翡翠扳指,刺得她眼睛一陣模糊。

那人,是北市場裡廣義當鋪的掌櫃,那兆銘。那兆銘是旗人,家裡產業頗大,據說先祖還是朝中大員,家裡的古董擺設,好多是皇族的賞賜。那兆銘念過幾年私塾,又曾東渡日本留學,不但四書五經可以倒背如流,天文地理更是無所不曉。曾記得她隨師父初來奉天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冬天,行李被賊偷了,兩個人在寒風裡無處棲身,師父便拿了她珍藏的母親遺物去當鋪換錢,住進了旅店裡,她還是大哭大喊著跑去當鋪要東西,幾個壯漢將她踢出門外,她在寒風裡哭了許久,就是廣義當鋪的少掌櫃,把她的那點細軟還給了她。少年把那隻小巧的首飾盒遞給她,說道:這本就是你的,拿走吧。那之後沒多久,他就去了日本,去年才回來,接替父親做了當鋪的掌櫃。

臺上一曲唱畢,那兆銘興奮地起身鼓掌,道:“再來一個!”他舉手投足總是帶著些風雅的,縱使捧戲子,也比尋常人高雅許多。

景萱退了出去,滿臉的淚水,幾乎要在這寒夜裡結成冰。

二人轉、評劇固然不同,一動一靜,但唱功緣起,都與蓮花落有關。同樣唱著蓮花落,她要扮醜逗人笑,人家卻秀美惹人憐。

同是蓮花,卻不同下落。

【三】

那兆銘迷戀景萱,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卸了妝,景萱也是一副嬌滴滴能掐出水來的好模樣,走路時如弱柳扶風,人人都叫她“小黛玉”,豈止黛玉,那副我見猶憐的樣子,連捧心西子,都不及她的嬌媚動人。

“瑛姐姐在嗎?”柔婉的聲音好像唱歌般響起,然後是推門而來的景萱。她手裡提著一袋點心,放在炕桌上,雙目脈脈地望著她:“瑛姐姐的身子可好了些?”北市場說大也大,若說小,也不過是塊巴掌大的地方。在這裡混跡的三教九流,打把勢賣藝的,耍猴賣假藥的,開煙館泡茶樓的,相熟得很,沒有幾人是不認識的。景萱來北市場不過一年而已,就輕易融入進來,長袖善舞無人不愛,也不知她是妖孽,還是菩薩。

眾人都愛她,除了蘭瑛。

“妹妹客氣了。”她冷冷地看著她,想從她眼裡找出一點幸災樂禍的蛛絲馬跡。可惜,沒有。景萱的一顰一笑都恰到好處,眼神更是真摯,秋波縱橫間只見關切,不見其他。

“我給姐姐帶了點水果。”景萱從袖口裡取出一個大紅蘋果,自己在屋裡尋了小刀,細細地削了起來,那紅色如綢帶似的滾落,她隨口問道,“聽說姐姐跟發子的婚事定了?可是恭喜姐姐了呢。”

“是呢……”蘭瑛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兩個字,又將話引向對方,“妹妹現在可是大觀茶園的名角,日後飛上枝頭變鳳凰,也是會的。”景萱聽了這話,先是愣了一愣,然後便又咯咯笑了起來:“姐姐這話怎麼說?我本來就是鳳凰,何需變?”

蘭瑛氣得牙癢癢,竟一時語塞。景萱笑吟吟地從懷裡取出一雙花布鞋來:“別人送我的,可惜我纏的一雙小腳,穿不得,就送給姐姐吧。”然後她慢慢起身,優哉遊哉地離了屋子。對方剛走,蘭瑛氣得一拳打在炕桌上,鞋子震落在炕上,鮮豔的底子上,繡著金蓮,美得動人。

蘭瑛想著景萱那一雙美好嬌小的金蓮,氣不打一處來,恨恨地將鞋子擲向房門。就在那刻,房門開了,師父白小樓端著一碗湯藥進來,蘭瑛嚇得一驚:“師父,小心!”對方沒有半分慌亂,隨意地揮了一下手,鞋子掉轉了方向,飛上了炕琴頂端,和那些碼得整整齊齊的被褥落在一處,分外和諧。

本來以為會迎來一頓罵,誰知師父坐在炕邊:“這鞋子很漂亮,你穿上倒也合適。”他把藥放在炕桌上,雲淡風輕地說道,“喝。”她不敢看他,端起湯藥一飲而盡,剛剛喝完,一張圓臉變成了苦瓜臉,師父將冰糖塞進她的嘴裡,又取帕子輕輕拭乾她嘴角的藥汁,漫不經心地問道:“你這又是怎麼了?”

她囁嚅道:“沒事……”一見到師父,她便覺得滿腔怒火都消了,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下去,扁嘴委屈起來,忍不住哭出聲音。

“沒事你哭什麼?”白小樓的眉毛蹙了起來,語氣中卻沒有半點責怪的口吻,見她抽泣得說不出話,嘆了口氣,伸手欲拍她的肩膀,蘭瑛卻順勢滾進了他的懷抱,揪住他大哭起來。小時候,苦了累了傷心的時候,想哭,就會像這般在師父的懷裡打滾撒潑,師父會輕輕撫摸她的後背,便可以止住哭泣。

可是今日,師父卻僵硬地杵在那裡,任她怎麼哭,雙手只是呆呆地垂在身體兩邊,不碰她。

“師父……”她哭得有些累了,一雙眼睛腫得像桃子似的,透過婆娑的淚光望著他。白小樓慢慢起身,她不由得鬆開了手,師父筆直地站在屋子中央:“一個月後是森野正雄的生日,他請了戲班子去家裡唱戲,我們要去。關東軍中的一些將士也會到,你……小心準備。”

森野正雄。念及這個名字,蘭瑛心中慼慼。森野是軍官家庭出身,曾經入伍參加過日俄戰爭,這場戰爭讓他失去了一條胳膊,卻沒有讓他失去鬥志。日本人佔了東北,他帶著家裡老小到奉天開設開軍工廠,對外說是商人,其實就連奉天市的市長,也要讓他幾分。

“師父,我不要去。”一提起這個人,蘭瑛便忍不住牙關打起架來。

“不許不去。”師父又板起了臉,“人家有錢有勢,出手闊綽,錢和腦袋,你都不想要了?”

她素來不敢跟師父頂嘴。小時候家鄉鬧饑荒,她是個無父無母孤兒,於她而言,師父是比父親更重要的存在。

師父復又囑咐一句道:“好好練功,別在壽宴上出什麼岔子。平安是福。”蘭瑛連連點頭,外表唯唯諾諾。其實在心裡,她一直有些不明白,憑著師父的本事和武藝,怎麼會總是一副畏手畏腳、膽小怕事的樣子?師父年輕的時候會是怎樣光景?是不是也曾滿腔熱血地面對著動盪中國,懷著治國齊家平天下大志四處闖蕩?

她無法揣測,看著師父清瘦筆直的背影,一時間,頭腦空了起來。

【四】

第二天和發子在院中練功,二人配合默契,動作連貫,雖然蘭瑛腿腳還有些不便,但一月之後應該能痊癒,活動了筋骨,蘭瑛便開始練嗓子,一時興起,她不由得唱起了《楊三姐告狀》,唱著唱著,便有人推了院門而入。她一愣,聲音也戛然而止。那兆銘今日穿得西裝筆挺,髮型整齊,拇指上的扳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手腕上金光閃閃的手錶。

他總是這般儒雅沉穩,看她的笑容裡,也有股沒落的貴族氣質,和煦中添了幾分憂鬱,聲音莫名地好聽:“我以為這北市場裡,評劇唱得最好的是景萱。想不到瑛子竟也如此擅長。”那兆銘進了院子,像不染纖塵的神祗般矗立,蘭瑛惟恐這小廟唐突了心中的天神,忙用袖子將馬紮擦了幾個來回,才紅著臉遞給他坐。那兆銘微笑地道了聲謝,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再唱一曲,如何?”一向開朗的蘭瑛此時此刻卻不敢看她,臉上發燒,腦子混亂,想了想,才開口唱了一段《黑貓告狀》,她唱的都是奉天落子,帶了東北味的評戲,順手拈來,駕輕就熟。

一曲唱畢,對方連連擊掌,讚道:“不愧是白老闆親傳的弟子,腿腳功夫利落不說,唱功竟也如此紮實,每日在外面唱戲打把勢真可惜了。也巧,我一個朋友有意在北市場開一間茶樓,你們來串場,如何?”她受寵若驚地抬起頭望著眼前耀眼的人兒,心中打起小鼓,剛想開口,卻聽到清冷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謝謝掌櫃的美意。可是不必了。”白小樓臉上看不出悲喜,“我們是下九流,上不得檯面。進了茶樓,畏首畏尾放不開,傷了客人興致,反倒不美。”

見到白小樓,那兆銘站起身來向他鞠了一躬:“怎麼著都是白老闆一句話。何時您想清楚了,那某隨時聽命。”

白小樓不是個喜歡拋頭露面的人,就連在北市場擺臺子唱戲,也不過在暗處遠遠地看,自己從不登場,發子是他三年前收的弟子,發子來之前,這戲班裡只有蘭瑛一人挑起大梁,可這胖丫頭一人便是一臺戲,這奉天城裡愛看她耍寶的人,數不勝數。女子扮醜,比扮美更引人注目,這幾年裡,也不過才出了一個景萱,能和蘭瑛有得一拼。在這北市場裡混頭臉的,誰人都知道兩個女子的明爭暗鬥,蘭瑛恨景萱的天生麗質,景萱恨蘭瑛的劍走偏鋒,這兩朵奇葩綻在奉天的北市場裡,交相輝映,倒讓看客飽了眼福,每值廟會節日,人頭攢動,二人的人氣和收入,也隨之水漲船高起來。有了聲名,想來撬行的人,自是不少。總有人找蘭瑛去別處串場,小河沿的戲班子不知找了她幾次,可她從來不去。後來連白小樓也聽說了這事,他不但沒有阻止,還勸她去走場賺些錢,可她鐵了心跟在他身邊,任誰來撬,都紋絲不動。

“你想去那掌櫃那裡唱戲嗎?”那兆銘走了許久,坐在院裡藤製搖椅上的白小樓對著太陽眯起了眼睛,漫不經心地問道。

“不……”說了一個字她便猶豫了起來,她貪圖的不是錢不是名,而是……

“你想好再回我。”他堵住她欲言又止的話語,索性合上眼睛,向後靠去,吱吱呀呀地搖起來。那兆銘。她想著這個名字,想得連心都痛了。可是,又能怎樣?那樣完美高雅的皇室後裔,怎麼會看上她這樣裝傻扮醜的鄉野丫頭?

“若是想去,你就去吧。”沉默了許久的二人,白小樓先開口了。

“師父?”她一驚,看著對方仍舊平靜的臉,百感交集。

“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能留在我身邊一輩子。”師父頓了頓,又說道,“更何況你心中是願意去的。”

蘭瑛的淚水當時就落下來了,她負氣地踢破了院子裡木架上的陶罐,又將其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聲響之後,她恨恨道:“師父,你不要我了嗎?”

白小樓睜開了眼睛,定定地望著她半晌,然後起身,“隨你怎麼想。”說完就進了內屋。他進屋的那刻,又一隻瓷瓶在他身後碎裂。

那天,蘭瑛摔碎了院子裡所有的劣質陶瓷。

【五】

她不能回頭,她不敢回頭。她怕自己一回頭,就會失去前進的力量

那天之後,蘭瑛跟白小樓賭氣,二人一個月都不說一句話,即使到了壽宴表演的這天,白小樓仍是一言不發,三個人吃完了早飯,他收拾好碗筷便回了房,房門“砰”地關上,再沒出來。發子有些惴惴地瞧了蘭瑛一眼:“瑛子,今天下午咱們就得去森野那邊,師父昨晚交代過我,這次的場子非比尋常,千萬不能怠慢。”

“他不去嗎?”她瞪了白小樓的房門一眼,問道。

“師父一直都不喜歡拋頭露面。只有我們兩個人過去。”

她有些失落地應了一聲,便低下頭繼續喝茶。喝了一陣,回頭瞥了一眼炕琴上的繡著蓮花的布鞋,她看了一眼門外還有些料峭寒冷的初春天氣,想了一陣,還是把腳上的棉鞋,換成了繡花鞋。

下午他們就趕赴森野的宅邸,那是一座很氣派的二層小樓,院落寬敞,空氣中的冷意滲入骨髓,可庭院中卻鋪著綠油油的草坪,栽滿綠樹花朵。初春裡一片蕭殺,奉天城裡都是草木凋零,這些生機盎然草木是哪裡來的?

茶館周老闆帶了一個戲班子過來,在她耳邊悄悄低語道:“這日本人講究排場,這非要植被裝點,從南方買了草木花朵來,就這麼生生地暴露在冰天雪地裡,待壽宴之後,凍死的花木統統扔掉,真缺八輩子德了。” 她不自覺地想起那家老爺大壽的時候,擺下百桌壽宴,整條北市場的街道都堵得水洩不通,那等大戶人家的貴族氣勢,比這小日本強多了。

庭院中臨時搭建了戲臺,臺下的坐席邊支起火爐,不多時,便有人整齊地入席,森野身材矮小,頭髮花白,精神矍鑠,一雙眼睛如鷹一般,閃爍著獵食者的鬥氣。坐席中間兩排,大概十多個人,雖然都穿著尋常的便服,但那凌厲的氣勢、嚴肅的表情,一眼就能看出,是軍人無疑。這幾人,恐怕是日本關東軍的上層官員……看森野對待他們的謙恭態度,應該是如此。

表演開始了。蘭瑛和發子拍在倒數第二場,想也不必想,那最後一個壓軸的大戲必是景萱的。蘭瑛有些不悅地四處張望,卻看到坐席後排的一個人,衣冠楚楚,面帶微笑。那兆銘,他始終穿得整潔得體,修長的手指上戴著一隻燦燦的黃金戒指,面帶笑容地看著臺上的演出,時而與旁邊的人耳語幾句,不知在談著什麼。心有些飄忽不定起來,蘭瑛忙收回視線定了定心神,這次絕不能像上次那樣走神,要是在這裡出了什麼岔子,可不是鬧著玩的。

不一會便輪到了他們上場,原本以為開場白的笑話,臺下的日本人恐怕聽不懂,沒想到他們方言濃重的段子引得臺下陣陣笑聲,蘭瑛被這笑聲鼓舞了,便開始耍起寶來,假意翻起跟頭,結果全是結結實實地屁股摔在臺上,連摔五次,終於連不苟言笑的森野也忍不住大笑。然後她聽到臺下日語的議論。師父教過她日語,她聽得出日本人說的是——這胖丫頭雖然醜,但確實有意思得很。

她裝作聽不懂,她繼續肆無忌憚地用肢體搞起笑來,扮作一個強壯的悍婦,將發子翻過來倒過去地摔在地上,二人配合得十分默契,動作一氣呵成,臺下的氣氛高漲,漸漸有了掌聲。一場表演異常順利,臺下的看官情緒都被挑動起來,蘭瑛瞄了一眼森野臉上的滿意神情,心想今日的賞銀應該有著落了吧。

最後登臺的果然是景萱,她剛一出場,臺下的幾人便不由得愣了一愣。景萱無疑是極美的,再看她舒展衣袖,黃鶯般美好的嗓子唱起來,臺下看官不由得醉了。蘭瑛聽到那幾個日本人在低低地議論:“這個姑娘好得很……不知……能不能……”有幾個字聲音壓得極低,她聽不清楚,但看到那幾人臉上同時綻放出會心的笑容,蘭瑛便心下一沉。

可是來不及等她預感到不妙,一連串槍響,打斷了這最後的表演。整個院子裡的人亂成一團,子彈在空中穿梭,日本人訓練有素地藏在椅子後面拔槍反擊,人群湧動中她和發子走散了,被人推推搡搡地撞倒在地,暗處裡一個人衝出來一把將她撈在懷裡,低低地在她耳邊安慰道:

“沒事了。我在這裡。”

久違了一個月的聲音,此時此刻聆聽到,讓她分外想哭。

【六】

師父不愧是師父,在那樣亂成一團、危機重重的地方把她救了出來,然後帶她去茶樓聽戲,他悠然地品著茶,好像剛才的事情,完全沒發生過一樣。蘭瑛看著自己顫抖不已的雙手:“師父,你就不怕嗎?”

白小樓轉過頭來看她一眼:“我當然怕。”她搖頭,完全看不出來。

他苦笑一聲,又轉過去繼續看戲,低低地拋了一句:“我怕你出事。”蘭瑛的一顆心頓時被什麼充滿了似的,熱乎乎的,她有些羞赧地低下頭,問道:“師父,我的鞋子,好不好看?”

白小樓有些鄙視地掃她一眼:“還有臉說。這麼冷的天氣穿這雙鞋,瘋了嗎?”

她又倔犟地撅起嘴,恨恨地吼了一句:“你不是說好看的嗎?”

白小樓愣住了。愣了片刻,他又轉回頭去看戲,聲音很輕地說道:“嗯,是很好看。”然後他就再不轉過頭來看她了,蘭瑛有些氣惱地輕輕踹著桌子,卻看到白小樓的耳朵,慢慢地紅起來。

她輕輕地撫摸著那繡著金色蓮花的花鞋,臉上露出一抹,她自己也沒察覺的甜甜笑意。

森野家被襲動亂讓關東軍損失了一名將領,三人受傷。軍部大怒,下令追查此事,當天演戲的所有人都被叫了去,唯有蘭瑛和發子躲在家裡,草木皆兵地等日本人敲門審訊。白小樓有些不悅地呵斥:“還不出去搭臺唱戲?”他的言辭語氣,好像已經篤定了這次動盪與己無關,於是高高掛起。

白小樓趨吉避凶的本事深不可測,縱使蘭瑛再膽顫,也硬著頭皮去演戲,剛剛出了衚衕口,一個人撞上了她的身子,她險些被撞倒,對方則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那人正是景萱。她身後有兩個日本士兵跟著,不耐煩地催促。景萱低著頭在她面前走了過去,不經意的,在衚衕的拐角處,回頭看了她一眼。

那是蘭瑛從未見過的眼神。那一眼掃去了她曾經的所有嬌柔軟弱,取而代之的,是如鋼鐵般的堅定。

她急忙回家,關上房門,取出剛剛景萱塞入自己懷中的,一隻小巧精美的花布鞋。在鞋底中,她找到一張字條兒,展開,發現上面用密密麻麻的小楷整齊地寫著一個個名字,以及詳細資料。她細細看後,發覺這竟然的東北抗日聯軍的機密名錄!紙上最開頭筆跡潦草地寫了一行字,似乎是景萱預感到了危險,要收到這張紙條的人將其轉交給東北抗日聯軍的相關負責人。

一顆心,從胸腔蹦到了嗓子眼兒。白小樓推門而入,有些怪異地看著她:“你怎麼了?”

“師父……我怕……”她結結巴巴地說著,向他揮了揮手中的紙條。白小樓接過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住了。

“燒了它。”二人靜默良久,他取出一盒火柴就要點燃。師父果然是趨吉避凶為上……火光燃起的那一瞬間,蘭瑛撲過去攔住了他。

“瑛子?”白小樓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你可知,這會為我們帶來多大的危險。”

“我……不能。”她哀求地望著他,“師父……跟我一起把這個送到東北抗日聯軍去……你能做到的,對不對?”她在心裡認為,她的師父是無所不能的。

他定定地注視她良久,最後終於嘆了一口氣:“真是孽緣。好,我答應你。”

【七】

白小樓讓發子去北京,跟他定下了日後聯繫的地點之後,便帶著蘭瑛登上了去阿城的火車。在火車上,白小樓望著蘭瑛:“這次……恐怕我們都會死。你不後悔嗎?”

蘭瑛神色複雜:“師父……我不知道是對是錯……我只是覺得,應該這麼做。”

白小樓笑了一下:“你若認為對就好了。總比我強,我連自己該不該這麼做,都不知道。”

火車開出了兩站便被截下了,全副武裝的日本兵上來蒐羅,白小樓臉色微變,將她擋在身後,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一言不發。森野身後跟著幾個士兵走了過來,蘭瑛發現,整個車廂,此時只剩下他們兩人面對一隊日本士兵。森野的臉色很難看,他望著白小樓:“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做。”

白小樓抬眼看他:“我很抱歉。”

森野暴怒起來:“不是一個抱歉就能了事的!你背叛了祖國,背叛了天皇!竹澤……你太讓我失望了!”

蘭瑛渾身顫抖起來,她瞪大雙眼緊緊地盯著身邊與她一起生活了八年的師父,聲音顫抖:“師父……你……”

白小樓目光柔和地看了她一眼:“抱歉,我一直瞞著你。我是日本人,我原來的名字,叫竹澤義郎。”

【八】

那一天,白小樓說了許多話。她知道,那是他最後的話。蘭瑛愣愣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淚水無法控制地流淌下來,她不停地用力擦掉,因為她想真真切切地,把這個人看仔細。說了許久,白小樓看著森野的眼睛說道:“我背棄天皇,請讓我切腹謝罪。可是蘭瑛她與這件事無關,請你放過她,可以嗎?”

森野笑了,那笑容好像一隻面對著腐屍的禿鷹:“竹澤,你大可放心,我對待朋友,從來是仁至義盡的。”白小樓低下了頭:“嗯……我知道。謝謝。”

然後,他看了蘭瑛一眼,輕輕地說了一句話。蘭瑛含著淚水,像一條飛速的閃電般,從火車的窗口跳了出去。與此同時,車廂內響起驚天動地的爆炸聲。

那聲音如此大,彷彿連天地,都撼動了。火車站一片混亂,人流慌亂,日本士兵急匆匆地去著了火的車廂搶救,整個站臺人山人海,亂成一團。蘭瑛忍住淚水,頭也不回地,一直向前奔跑。

她不能回頭,她不敢回頭。她怕自己一回頭,就會失去前進的力量。

【十】

歷盡艱辛,蘭瑛終於來到了東北抗日聯軍根據地,將那份寶貴的名錄交給了抗聯首領。她沒有去北京跟發子會合,而是加入了抗聯,留在了那片白山黑水之中伏擊日軍。她有時會想,師父為什麼會從戰場上逃脫,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遇到了同樣落魄的她,兩個人相依為命,一起生活。

在火車上,師父講述最後遺言的時候,他的理由很簡單:他不喜歡戰爭,不喜歡殺戮。他說,來到中國的這些年,他已經愛上了這個國家,愛上了這裡的人。他說,他不能對這些善良的人痛下殺手,所以他逃了。

他承認自己是個懦夫。他只想安安穩穩地過下半輩子。可是,還是躲不過。他說他想很瑛子在一起,他很卑鄙,他知道自己的年紀不能和她廝守,卻總想阻止她離開自己,於是又收養了一個淳厚的少年,為她安排好終身大事,就可以一直看著她,很久,很久。

森野知道他是日本人而信任他,而他利用了這信任,出賣了自己的國家。白小樓比任何人都瞭解森野的性格,他知道這個人殺人如麻,他一定會斬草除根,絕對不會放過背叛他的人。

所以他選擇犧牲自己,讓她逃。臨終前他說過,他很抱歉,卻不後悔。因為,他遇到了那個人,讓他覺得,只要她喜歡,無論做什麼,都心甘情願。

即使,前面是深不見底的黑色深淵。

【十一】

抗聯成功地伏擊了日軍的一個小分隊,俘虜了幾人,其中一個人似乎是翻譯官,他們抓住他審訊,蘭瑛去問話的時候,發現那人竟然是那兆銘。她請求單獨審訊這個人,從那兆銘口裡得知,當年他看到了景萱將繡花鞋塞進她懷裡,便跑去森野那裡告密,森野大怒,率幾個小分隊連夜追趕,終於追上了他們,卻想不到白小樓將炸藥藏在厚重的衣服裡,與他們同歸於盡。

她問他景萱怎麼樣了?他說她不堪受辱,死在了日本人的審訊室裡。

他說那年,本來無人知道白小樓的身份的,他們身無分文,白小樓只好暫時當了蘭瑛的首飾,可是蘭瑛去當鋪大吵大鬧,他不得已去公佈了自己日本人的身份,當鋪掌櫃當時便諂媚地將首飾歸還,白小樓不想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於是與蘭瑛年紀相仿的那兆銘便去將東西還給了她。但白小樓的真實身份卻暗地裡傳開了,森野也是知道這點,才對他格外信任。但他們都不知道,白小樓是日本軍隊的逃兵。他曾經升到了少佐的位置,卻逃走了。

說完了這些,那兆銘瑟瑟發抖地求她別殺他,看在當年他曾經幫助過她的面子上。蘭瑛冷笑了一聲,從懷裡取出一支槍抵在他的額頭,扣動了扳機。

然後,她流淚了。她終於意識到,那兆銘不過是自己年少時候自編自導的一場夢境,他是她想象中的神,他完美得沒有一絲瑕疵,可是那樣無知的憧憬最終也不過是一隻彩色絢麗的泡沫,飛昇到極限破裂之後,只剩下一攤骯髒狼狽的痕跡。少女的幻夢總會破碎,夢醒之後她才發覺,她心中的那個人,其實一直都在那裡,只是自己一直都未曾察覺。

蘭英不止一次地在夢中重現那天,白小樓望著她的眼睛,目光脈脈地對她說出了那句暗號,那句只要他說出,她就要跳窗逃跑的暗號。

那是,他用自己的母語,說的一句:

我愛你。

【十二】

1942年,抗聯部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聯軍損失嚴重,一次戰鬥中,蘭瑛所在的小隊全軍覆沒,她身中五槍,在潔白的雪地裡,繪出一朵鮮豔的蓮花。從死亡地點和時間可以看出,蘭瑛是小隊中堅持到最後的戰士,她明知自己勢單力薄,卻放棄逃跑,打盡了最後一顆子彈,直到死亡。

善良的鄉親們安葬了他們的屍體,在埋葬蘭瑛時,他們發現她腳上穿著一雙單薄的布鞋,被血跡印染了,仍依稀可辨,那是一雙繡著蓮花的布鞋。雪地上有她脫掉的棉鞋,似乎是在決鬥前,她換上了這雙隨身攜帶的布鞋。

很多人不理解她為何如此寶貝這雙鞋子,讓它陪伴自己度過人生的最後一段時光。

這個祕密被大雪覆蓋了,永遠,都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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