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暮霜二
天真是愈發得冷了，最少也得零下十幾度吧！夜裡的寒風撲面而來，我慌忙從兜裡摸出手套，嚴實地包裹一番後，憤憤然跺了幾下腳。
“你便宜點兒，別那麼小氣，下次哥還找你啊。”
目送著人影消失，瞅著手裡發皺的五十塊錢，我心生邪念，不然把他的車劃了吧，給他點教訓。平日西裝革履，別克商務的，哼，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夜幕的掩映下，我向車旁緩慢移動，不過三五步後又折返回來，踢了一腳電動滑板車，牙齒咬得生緊，心頭怒火瞬間化為清冷的迴音：真是個慫包，慫包......
1
在這座娛樂至死的城市裡，縱情聲色的夜，讓我更加熟悉酒精的味道，然而醉生夢死的生活，與我無關。
常年混跡於酒吧，夜店，KTV......的路邊，我是一名代駕。
過去四年間，我總共收到過3647筆訂單。在這座三線小城市，被迫認識了很多偏僻難行的街道，凝望過數不盡的黎明破曉前的清晨，也見識到各個階層不願為人所齒的紙醉金迷。
深夜屬於都市人，酩酊大醉的深夜是卸下偽裝，最易動情的時刻，他們在車後座款款而臥，卻往往會講出一些平日裡壓根不曾提及的話來。
年輕的小職員會口齒不清地分析起公司裡的權利鬥爭，菜市口殺豬的老闆會大聲叫囂著要某某某碎屍萬段，風韻猶存的大波浪全然不顧及形象髒話連篇，凶神惡煞的胖臉老大卻會像小貓一樣睡的香甜。
感情是通病，也是這座城市最主要的煩惱。
一位看似賢良，知書達理的女性會夾起煙來，手法熟練，不經意間，與我傾談：我曾經是個演員，也是個小三，他說愛我的時候一無所有，我愛了，他說養孩子負擔不起，我流產了，現在他說他有家室，哈哈哈哈。
我從後視鏡看，她哭了。
各種出軌以及深情的戲碼每天都在上演，白天是不無相關的陌生人，夜晚便在酒店的房間抵死纏綿。我問，這個世界還會好嗎？
他們警告我，你就當什麼都沒聽見。
訂單裡多數是中年男子，我也是很久之後才明白，他們所謂的客戶、聚餐、加班，無非都是醉酒的理由。
中年人的崩潰是悄無聲息、不著痕跡的，他們照常工作，照常養家餬口，照常吃喝拉撒睡，該笑的時候笑，該活躍的時候活躍，不會愁眉苦臉，更不會歇斯底里。
只是有一天，心中的那點火焰，突然就熄滅了，上司的無理施壓？家庭的零星煩惱？亦或是兩者碰撞在一起？我不得而知，但酒，就成了他們最好的朋友。
這世界現實而又神祕，在某個四下無人的街，我也會端起酒杯來輕嘆：現實啊，就像條野狗，可我們，活得連狗都不如。
2
“哎，林姐。”
我接過車鑰匙，朝她微微一笑，做代駕時間久了經常會遇到熟客，林姐便是其中一位。她是銷售總監，最常在市中心的一家酒店招待客戶，一週總要叫上幾次代駕。
林姐一般都是醉的微醺時候上車，有她在車上從不缺話題，久而久之也便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往日裡她會講遇到的奇葩客戶，或者是向我請教開車方面的問題，末了來幾首應景的歌助興。
回憶燒成灰，還是等不到結尾。或許林姐躲閃的淚光中有一段難以言喻的感情，只是她從來沒提過。
自林姐上車後便是一言不發，她緊閉雙目，看起來有些疲憊，路程開到一半，方才開口道：“小劉，謝謝你啊。”
我被突如其來的一句驚到，隨即應了一聲然後專注開車，後車鏡裡她的嘴一張一翕，眼神間佈滿無數的繾綣，氣質猶在，卻不復往日的空谷幽蘭。
林姐比我年長兩歲，獨自拼搏，尚未成家，她是個事業心極強的女人，她向我透露說靈魂伴侶將就不得，卻在外面經常調侃，愛情可以等，外賣不行。事實是她相親了無數次，總是覺得缺點什麼，索性也就放棄了。
他是公司總部空降過來的，也是第一次為林姐擋酒的男人，他們二人配合默契，在酒桌上談下了不少難纏的客戶，他溫柔體貼，萬事周到，和妻子離婚，淨身出戶。
兩人一拍即合，長久的工作關係也拉近了感情，他不懼怕重新開始，更不願意花林姐的錢，他信誓旦旦地對林姐允諾，等我兩年，攢夠了房錢，我們就結婚。
是那個每次送你上車的男人？我有點印象了，他看著林姐時眼裡有澄澈的光，為此我還揶揄過林姐，只有這樣的男人才能配得上你嘛，她的耳根發紅，面頰早已染上少女的紅暈。
“陳峰，他，不捨得叫代駕，一場車禍......”
車裡再次窒悶起來，我默不作聲，不知怎樣安慰林姐，只任由她的淚珠吧嗒吧嗒往下掉。車程不短，幾乎全是在歌聲中度過，意外和生死麵前，我們深感無力。
“小劉，謝謝你做代駕，確認那麼多人安全到家。”林姐又說。
3
我多想再見你，哪怕匆匆一眼就別離。
末了時林姐點了這首歌，《雲煙成雨》，我們提著過去，走入人群。
下車前，林姐掏出二百塊錢，“打個車吧，早點回家。”她徑自放在我手心，只空留落寞的背影。
最終，我還是選擇了拼車，代駕客戶端有返程選項，狹小的麵包車內，清一色是代駕，我將兩百塊揣進兜裡，沒有猶豫，打車實在太貴了。
有些人來這個世界，是為了活得好看，而另外一些人，卻是為了活得好。我實在不覺得我有任何地方值得被感謝，我多麼討厭這個惡俗醜陋的世界啊。
結婚之後我開始重新認識這座城市，身家是還不完的房貸，還有無能的自己。
妻子是一名售貨員，工資不多，除去家裡的日常開銷後所剩無幾，母親至今還在做保姆，為的是不想拖累兒子，她說自己手裡有錢，心裡才有底。
錢啊，世人無比痛俗卻又極度追捧的東西，我攥緊了拳頭。
白天是公交公司的調度員，晚上是離酒精最近的代駕師傅，每天能睡四五個小時已經是奢求。文化程度不高，又身無長處，調度員的2800塊錢直接轉到還房貸的卡里，每晚的代駕也就成了最主要的收入來源。
人們津津樂道地以為代駕可以開豪車，收小費，結交各式各樣的朋友，可是但凡有一點兒選擇，我巴不得立馬捲鋪蓋走人。
我討厭那些不省人事的醉漢在凌晨睜開眼若無其事地掏錢，我討厭淺入夢鄉時接到一通駭人的電話問你附近有代駕，可以接單嗎？我討厭不講道理的客戶半路反悔，兩腳油門絕塵而去，最後滿是差評，我討厭代駕之後的回程路上寂寥漫長，連說話的人都沒有。
“小劉，謝謝你啊。”
在滿車人的熱切眼神中，我抬起頭來，說話的是老王，和我處境類似，此刻卻是咧起嘴來笑著。他輕輕地拍我，好像在驅散一天的疲累，他說要是沒有我，今天拼車的人都不夠，公司的車費也不會報銷一半，他笑得更加開心，臨走時又連說了幾句謝謝。
4
躺在床上，凌晨兩點，還有四個小時就是新的一天了。
被窩裡有舒服的溫度，枕頭間有陽光的味道，我突然想起林姐，想起老王，甚至跳過不愉悅想起昔日的浮光掠影裡那些可愛的臉龐，那個讓我在大雪天裡苦等兩個小時的客人，臨走前從後備箱拖出一袋米來；那個上車前罵罵咧咧的女人，被我拒絕共飲紅酒後，自斟自飲起她的故事，最後鄭重的點頭道謝，還自費打了車讓我早點回家。
我又覺得，生活就是世事無常，但好像也沒那麼難堪，就像是火柴頭哧的一聲劃過火柴盒上那層薄薄的硫磺，在一片蒼茫的黑暗之中，我看見了光，越燃越亮，越燒越暖。
熟睡的妻子噘起小嘴，胳膊不經意間伸出被子搭在我臉上，會著涼的吧，我輕輕攬過來放好，瞥到牆上的時間，兩點三十分，嘴角不由得上揚成和妻子一樣的弧度，又到她夢裡囈語的時間了，今天是超人還是貓咪呢？
“老公，謝謝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