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哪兒?中產階級的育兒博弈

不完美媽媽 懷孕 服裝 心理健康 創業 上海 藝術 三聯生活週刊 2019-04-06

婚姻裡也得有合夥人精神,夫妻雙方共同跨越中國式家庭內的各種育兒門檻,達成一致,並且符合孩子的期望。

主筆/楊璐

爸爸在哪兒?中產階級的育兒博弈

懷孕時40周的朝夕相處讓母子成為親密無間的聯盟,父親進入角色則需要過程(視覺中國供圖)

“消失的爸爸”

“我又獨立又好看,家裡的事情基本全是我做。我幹嗎還要個男人。我是不是有病。”得知我在做一個關於爸爸在育兒活動中缺失的選題,我的朋友小江給我講了一個她和丈夫某次大吵之後的感慨。我作為一個未婚女性,覺得她說的好像是挺有道理的。對呀,為什麼需要一個“消失的爸爸”呢?

一個傳統的思路是缺少爸爸的關懷和教養,孩子的心理健康會有風險,人生可能走上歪路。以美國曾經的首富蓋蒂家族的綁架案為原型的美劇《信任》裡,約翰·保羅·蓋蒂(J. Paul Getty)苦惱於兒子和孫子都染上了毒癮。他十分困惑地問醫生,人們為什麼會吸毒?醫生說,他們總想彌補人生中的不如意。老蓋蒂說,不如意?我的孩子擁有一切。醫生說,這裡更多指的是感情失意。

蓋蒂和兒子們的感情十分淡漠甚至冷酷。他和情婦們住在一個空蕩又豪華的莊園裡,還養了一隻寵物獅子。他的一個兒子自嘲父親根本不認識他,說他是家族的恥辱,另一個兒子已經兩年沒有跟父親講過話。當他的孫子被綁架時,老蓋蒂甚至拒絕支付贖金。對話雖然是藝術創作,但有些育兒書中確實把吸毒作為缺少爸爸陪伴和關懷的一個極端後果,其他更常見的現象是學業不佳,情感表達欠缺,性別意識弱,長大後會受到缺乏自信、焦慮、孤獨等心理問題的困擾。

如果有這麼嚴重的後果,任何一個心智正常、對孩子的未來抱有期望的爸爸就應該投入到撫育和教養中來。中國第一個關於父親參與育兒的專項研究是在2006到2007年進行的。研究負責人、上海社會科學院家庭研究中心祕書長張亮說,當時剛好跟美國學者有一些合作,講到了父親參與研究。我們檢索了一下文獻,中國基本上沒有專項的關注。為什麼中國不重視父親的角色呢?

作為一個婚育旁觀者,我也覺得很奇怪,“喪偶式育兒”的話題由中產階層爆發,而這個階層既力爭上游,又重視教育。爸爸們放任孩子未來出現心理問題的風險和妻子們的抱怨,消失了?我覺得有點兒反常,中產階層的家庭裡,爸爸在哪兒呢?爸爸在做什麼?

真實的婚姻裡也不是簡單的“風險—避免風險”的關係。如果對照著“喪偶式育兒”話題下媽媽們的吐槽留言,小江的丈夫做得其實相當不錯。小江和丈夫都生長在關係很和諧的原生家庭,兩家的父母都有不錯的工作,夫妻恩愛。她和丈夫在北京也都各自有一番天地,兩個人既是生活上的伴侶,也有能力給對方關於事業上的理解和建議。懷孕之前,兩家老人和夫妻倆能玩到一塊兒,家庭旅行不止一次。懷孕之後,丈夫雖然在創業,但只要能抽出時間,一定陪小江去產檢。小江說,能夠感受到老公非常期待這個孩子的到來,期待成為爸爸。

女兒出生,矛盾就來了。小江說,她睡醒之後,看見丈夫在給女兒換尿布,心裡有一點點失落,覺得自己被剝奪被忽略了。從此以後,母愛籠罩了一切。3歲之前,女兒幾乎可以不需要父親。小江說,那個階段孩子的主題是活下去,她需要母乳,需要安全感,這些都是媽媽給的。連穿衣服,布料是軟一點還是硬一點,都只有媽媽才分辨得出來,爸爸不懂這些。女兒20個月大的時候,夫妻倆去日本旅行,小江把孩子從頭抱到尾,等於每天負重20斤暴走在街頭,又要照顧娃又要查攻略。“爸爸可以跟女兒玩,畫大花臉,可是哄睡、吃飯、求抱抱,必須找媽媽。”小江說。

爸爸在哪兒?中產階級的育兒博弈

美國中產階級家庭已經從丈夫賺錢養家,妻子做全職太太,轉變為妻子外出工作,丈夫參與育兒程度很高的模式

本來就是小江自己撲出去的,女兒也更需要媽媽溫暖的懷抱,還有什麼對爸爸不滿意的呢?“不滿意。”小江說,半夜餵奶,丈夫也起來幫忙,有時候明知道丈夫不會做,故意不告訴他。看著丈夫手忙腳亂不得要領,心裡就會暗爽。都說夫妻共患難,可在生孩子這件事上,妻子承受著身心的考驗。小江說,生完孩子之後,每個進來的人好像都能撩開衣服看看她有沒有奶。整個過程覺得自己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器官。她患上了產後抑鬱症,作為在照顧女兒上有權威地位的人,在月子裡挑剔所有人。小江說,她懷孕時就瞭解了一下產後抑鬱的知識,跟丈夫有應對的約定。按照小江的預案,丈夫把四位老人叫到一起,科普產後抑鬱症的知識,告訴家人們“忍她這一年,幸福一輩子”。

吵翻是在接連兩次旅行之後。“我在沙巴發燒了,等我退燒醒來發現丈夫一直在我旁邊照顧。我問他為什麼沒有帶著四位老人和孩子一起出去玩。他說,因為孩子也發燒了,在另外的房間被老人們照顧呢。我當時就發火了,問他為什麼不把我喊醒,告訴我孩子發燒了。”小江說,孩子出生之後,她曾經發誓願意用自己的生命換孩子健康平安,自己發燒不重要。可是,她老公則是直男思維的一臉發矇,理解不了小江內心的百轉千回。他一直在照顧小江退燒,催醫生趕緊到,打電話給保險公司,忙活了一圈,老婆卻生氣了。

從沙巴到香港,丈夫沒有做行程攻略。小江說,從前攻略都是她負責,可出發前因為一直加班,就讓丈夫準備。小江又想到,那段時間丈夫每天晚上在看《白夜追凶》到凌晨2點,又是怒從中來。小江說,她後來才知道,丈夫打算讓全家放鬆地逛上兩天,所以沒有既定行程。看電視劇是因為被她的產後抑鬱搞得失眠了。可當時,小江吵得差點要離婚。

中產家庭的結構

中國有“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西方文化裡也一直把父親看作是養兒育女的局外人。他承擔的是工具性的角色,比如勤奮工作,作為經濟上的提供者。在美國中產階層蓬勃發展的上世紀50年代,公司甚至把妻子是否做好一切後勤工作,以便丈夫可以全身心投入公司堪稱僱員們的一項職業素質。1951年美國《財富》雜誌做過一項調查,有一半的公司對應聘者的妻子進行篩選,有家公司大約有20%的候選人因為他們的妻子而沒有被選中。別說帶孩子這樣的剛需家務,對妻子的要求還有在以丈夫的公司為中心的社交中應對得體,進退有度。

學術界曾經也有理論來支撐這種“局外人”的現象,並且它們至今在人們的育兒觀念中發揮著作用。張亮說,首先是心理學領域,早期認為父親在影響兒童發展方面沒有母親重要。最主要的兩個理論家,一個是弗洛伊德,他認為嬰兒與母親的關係對孩子後來的性格和社會關係具有重要影響,父親的地位要到了童年期方能體現出來。另一位是人種學家約翰·鮑比爾,他強調母親是兒童早期發展中的核心人物,而且核心人物只有一位,因此父親只能成為次要角色,最多對母親起支持作用。

生物學的觀點也是現在時常能夠聽到的,解釋父親成為局外人的理由。早期生物學家認為父親不適宜對育兒工作作出積極貢獻。他們在實驗室環境下對雄猴和雌猴的觀察表明,雌猴對幼猴表示撫育行為的可能性是雄猴的4倍,雄猴把幼猴當作客人的行為是雌猴的10倍。還有生物學觀點認為,女性的育兒傾向是因為妊娠和生產中的激素變化,男性沒有這些經歷,所以從生物學角度講他們不具有育兒傾向。

“父親缺席”在西方被關注和研究是有現實原因的。張亮說,上世紀20年代末的第一次經濟危機和“二戰”,使大批男性在戰爭中失去生命或者入獄多年,很多家庭出現了沒有父親的現象。後來隨著社會發展,西方出現了多元化的家庭形式,比如離婚、同居生育等,並且很多單親媽媽是貧困階層或者少數族裔,這就成了一個棘手的社會問題。除了這些以外,隨著女性就業率增加和女權運動的發展,西方社會對父親角色有了新的期望,比如從心理上和經濟上做好迎接新生命的準備,以合法婚姻保障孩子的成長,從懷孕開始跟母親共同分擔孩子心理和生理上的照顧養育等。研究者和實務工作者強調父親能夠而且應該是養育性的,他們應該積極參與孩子的日常照顧。學術界還出現了一些新概念,比如新父親、現代父親、養育父親等等,指的都是父親不能扮演單一的角色,而是多重角色,是同伴、照顧者、保護者、榜樣、老師以及經濟提供者等。

劉女士在美國生活了很多年,她說,美國從前雖然也是“男主外,女主內”,現在的觀念已經是夫妻雙方共同撐起這個家。美國家庭通常有兩到四個孩子,日常的狀態是夫妻分工協作。比如說實行彈性工作的公司,父親早上5點就去上班了,下午4點鐘就可以下班回家管孩子。學校在下午3點多放學,有男孩子的家庭通常會由父親帶著訓練棒球和橄欖球。孩子年紀小的,每週會安排一到兩次訓練,週末會打比賽。棒球比賽打一天,足球和橄欖球加上訓練的話需要三個小時,這些時候爸爸都是在場的。

除了橄欖球還有童子軍。童子軍通常每週都有一次聚會,每兩週有一個大活動,比如帶著孩子們做一個信箱,做完手工之後又在旁邊踢球或者打橄欖球,有時候會去公園露營等等。每年還有兩三次大的活動,比如爸爸帶著孩子參加賽車,這個賽車活動大概要持續一個月,然後二三十個童子軍再進行比賽。劉女士說,美國中產家庭的狀態就是,放學後過了一個小時的時候,街上常常看見父親的身影,帶著一個到三個男孩練棒球,扔投擲。

雖然中國網絡上“喪偶式育兒”很流行,可長期生活在美國的華人家庭裡遵循了美國中產階層的家庭模式。劉女士說,說實話在美國的行程太滿,父母只有一方管孩子是忙不過來的。中國父親也要陪著打棒球、練跆拳道等,當教練的程度可能沒有本地美國人那麼高,但是跟在中國生活的情形相比要強多了。“當地華人對這方面是有共識的,所以如果要去外州工作,也都儘量帶著家庭。甚至極端情況,媽媽帶著孩子在美國生活,爸爸在中國,日常也要通過視頻溝通情感、輔導作業,到了假期父親和孩子就要聚在一起。”劉女士說。

其實在中國,重視教育的中產階層家庭,父親也有承擔類似的角色。劉女士最近要在中國工作一段時間,孩子也來北京上學。在考察國際學校的時候,她留意到很多需要家長的場合都是爸媽一起出席的。“我看到父親們拎著公文包,說明在學校處理完事務還是要去上班的。”劉女士說。有的父親參與得更多。李一慢是育兒KOL,從2007年開始在博客上分享育兒心得,很快就達到了百萬的閱讀量,也是各大網站、育兒雜誌上的專欄作家。他為了寫專欄曾經訪談過70多個爸爸,他們都是對育兒有經驗和心得的。“中國育兒方面是媽媽投入得多,但不能說爸爸就沒有。”李一慢說。

李一慢家的餐廳裡有一個黑板,每天晚上他先吃完飯,利用兒女們吃飯的尾聲和喝酸奶的十幾二十分鐘,講一個文史小課。這個形式對兒女雖然輕鬆無負擔,背後卻是李一慢大量的案頭工作。他把所有中學和高考裡選的散文、古詩詞和文言文進行題材和作者的統計,根據數據編排出他自己的課程。到了假期,他根據孩子們學校的課本內容安排遊學。“今年寒假我們剛去了宣城、滁州和濟寧。宣城有一個敬亭山,我們全家都喜歡李白。李白有《獨坐敬亭山》,滁州是因為兒子馬上要學《醉翁亭記》,濟寧是因為初二的必讀名著是《水滸傳》,我們要去梁山看看。”李一慢說。他還專門把自己遊學的路線、設計思路和對孩子的價值等內容出了書。

爸爸在哪兒?中產階級的育兒博弈

一名英國士兵在與兒子親吻道別(視覺中國供圖)

爸爸的門檻

在香港吵完架,小江進行了深刻的自我反省,覺得跟丈夫的溝通出了問題。夫妻倆深談了一次。“老公跟我說的話,我現在還記得。他覺得很茫然,不知道要怎麼做。怕萬一做得不對,會對孩子不好。”小江說。經過懷孕40周的朝夕相處,女兒從出生開始,母女倆就結成了親密無間的組合,這是爸爸沒辦法替代的。當孩子哭或者笑的時候,一定是媽媽最先感知到這些。丈夫雖然看到了小江的辛苦,卻只能乾著急,幫不上忙。找到了這個癥結,去年的日本旅行,小江就特別開心。出門前,她進行了仔細的分工,她的工作是規劃路線,訂機票和酒店,丈夫的工作是陪孩子玩,扛行李和扛孩子。丈夫發現妻子和女兒很信任他,就事事上心,甚至表現超過預期,給了小江驚喜。

男人真的像早期心理學和生物學理論所說,本質是育兒的局外人,只不過因為中產階層的家庭模式才被拉入育兒界的嗎?

只要有機會和方法,小江的丈夫同樣可以把孩子帶得很好。學術界其實也早有研究挑戰“父親在育兒上比母親稍遜一籌”的觀點。張亮在《父親參與研究:態度、貢獻與效應》裡引用了兒童心理學領域有很高聲譽的學者羅斯·帕克的系列研究,比如父母用奶瓶餵養嬰兒並測量牛奶的消耗量。得出的結論是,性別之間的生物學差異有可能使得男人和女人以不同的方式實施育兒活動,但是男人和女人都是有能力的撫慰者,而且兩者的撫慰具有相似性。迄今為止,其實沒有一種理論能夠證明父親的育兒只處於次要地位的假說,父親完全有能力撫養孩子,甚至是幼小的嬰兒。

阻擋父親育兒的門檻在哪裡呢?覃宇輝畢業於武漢大學和賓夕法尼亞大學,是中國心理學會會員和在北京執業的心理諮詢師。作為一個心理學專業的年輕男性,他覺得從男性自身的原因來看,很多人是因為動搖了男性的自我認同。要悉心照顧孩子的飲食起居,就得展現出柔情的一面,如果平常的自我認同是“鐵血硬漢”,那麼超我會對柔情的一面發起強烈攻擊,這些婆婆媽媽算什麼大男人。

這種對“鐵血硬漢”的暴擊不僅在中國,歐美也有。“我看到資深記者David Worford的文章,他就提到一個古老的誤解是家庭奶爸不夠有男子氣概。而且最近這五年,像福布斯這樣的媒體討論過奶爸綜合症,覺得不能讓丈夫待在家裡看小孩。”覃宇輝說。只不過跟中國的情況相反,歐美是因為對超級奶爸的態度更接受,才引起了陽剛之氣的討論。覃宇輝說,美國招聘網站careerbuilder.com2008年做過調查,發現超過37%的男性表示,如果家庭的收入穩定,願意辭掉工作在家帶小孩。有42%的男性表示,願意降薪10%甚至更多,留出時間來跟孩子相處。

進入父親角色也是一道門檻。李一慢家有一整面牆的書架上都是育兒和對孩子成長有益的書籍,他在培養一雙兒女上花費了大量的心血,即便如此,他說,真正對育兒這件事感興趣是在老大2歲的時候,兒子跟他有了互動。“女人可能是在懷孕那一刻就開始母愛盪漾,爸爸真不是。孩子在2歲前跟媽媽是一體的,他在媽媽的懷抱裡,媽媽去哪兒他去哪兒。他沒有自主意識,也不知道爸爸是誰。2歲之後,他抬頭看到了世界,對爸爸有了反饋。爸爸開始被小屁孩需要了,更容易進入角色。”李一慢說。

男女性別的差異能給孩子不一樣的樂趣。李一慢說,他兒子最喜歡舉高高、騎大馬,這些肢體上的活動讓他很興奮。媽媽沒有這個力氣,所以孩子就越來越找爸爸。從這些簡單的遊戲開始,隨著兒子的成長,父子倆又發展出爬樓梯、爬山、踢足球、遊學等等親子活動。李一慢的車裡永遠放著足球,只要有時間就跟兒子玩。這種被孩子的需要讓他在父親角色上越走越遠,植入到心裡去了。到了養女兒,李一慢說,他沒有女孩的成長經驗,也想辦法既讓孩子高興也培養孩子的眼界。他作為一個直男,是不愛逛商場,但經常陪著女兒去逛,並且每次必須讓女兒買一樣東西,培養她的審美和女性生活經驗。他還專門帶著女兒去吃北京出名的下午茶,這種女性化的活動有時候太太都不參加,他獨自帶。

也因為父親進入角色需要一個親密接觸的過程,媽媽有時成了父親和孩子之間的“守門人”。家庭系統理論認為父親在參與孩子教養時,母親是否給予支持是非常重要的。有實驗觀察300名母親的態度對於父親與3到5個月大的嬰兒的相互作用的影響,發現母親對丈夫的育兒技能、參與活動感興趣和對父親參與水平的評價,都對父親的參與工作產生影響。

張亮所做的專項研究裡也發現了母親成為爸爸育兒障礙的現象。她說,妻子一方面抱怨丈夫不參與照顧孩子,但實際上她們更看重丈夫的工作角色,也就是說她還是認同丈夫先把工作做好,把收入提高一些,然後再來做帶孩子的事情。比如,現實中怕嬰兒影響爸爸休息,一般是媽媽帶著孩子睡,或者是月嫂、老人陪著,這潛意識裡都是認為爸爸的工作最重要,實際上把父親推出門外了。

我們的文化裡也總是懷疑男性的撫育能力,認為媽媽在孩子問題上是權威。“一個新手媽媽,剛開始也不太會抱孩子、換尿布,但我們文化裡認定這些是媽媽必須會的,現在不會慢慢學習就好了。相反,約定俗成認為爸爸做不好這些事是正常的,不會像對新手媽媽一樣去鼓勵他練習,讓他也有機會變得熟練。”張亮說。即便夫妻倆都參與到育兒中來,很多時候會遇到意見不一致的情況,張亮說,這時候女性就掌握著話語權,認為自己是對的,丈夫跟我不一樣就是不對的。批評丈夫的行為,也會打擊男性參與育兒的積極性。

跟西方的“守門人”相比,中國還有一項特殊國情是來自祖輩的障礙。奶奶或者姥姥幫忙帶孩子當然可以減輕年輕父母的壓力,但很多時候也在無意識中把母親排除在外了。張亮說,中國老人經常會認為到兒女家就是幫助帶孩子的,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放心去工作。“我們在跟父親做訪談的時候,其實他們也很困擾。他們也表達了自己想要跟孩子一起互動,享受親密時光,但很多時候是被排除在外的。”張亮說。

作為女婿和兒子,李一慢也很理解這樣的場景。他說,有的家庭好不容易妻子要給丈夫佈置一個帶孩子的任務,比如去樓下超市坐一會兒搖搖車,丈母孃對女婿客氣,媽媽心疼兒子,這時候老人就站了出來說:“你休息吧,我帶著去玩。”李一慢深度參與育兒,他甚至嘗試突破媽媽和姥姥對孩子的無微不至。李一慢說,他寫過一篇文章《造媽媽的反,革姥姥的命》,因為女性不但擔心爸爸帶不好孩子,還會擔心孩子磕了碰了,就變成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孩子會變得膽小,不敢往前衝。“我在講座裡放過一系列照片,拍我兒子3歲時爬個斜坡。他當時爬到一半就沒力氣了,這時候姥姥就想上前把他抱上去。我攔著。兒子最後花了好長時間,爬得滿頭大汗爬到頂上。那個興奮是有人替代他完成不能比的。”李一慢說。

爸爸在哪兒?中產階級的育兒博弈

李一慢(蔡小川 攝)

媽媽的期待

現在如此強調父親的在場,父親角色對孩子的身心健康到底有哪些作用呢?心理學在涉及到親子關係、原生家庭等問題時經常會講到依戀理論,擁有超過4200小時臨床諮詢經驗的美國加州執業心理諮詢師朵拉陳說,之前都說父母,特別是母親跟孩子的依戀關係特別重要,好像它能夠影響一生。然而,去年年底召開了一個關於21世紀依戀理論與研究的國際會議,綜述了近十年來的變化。很多研究都指向一種發現,父母和孩子形成的這種穩定的依戀關係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孩子身邊有沒有這樣穩定的依戀對象。比如父母沒辦法在孩子身邊,但如果有一個奶奶或者老師也能夠給孩子提供不斷的、穩定的安全感。

美國的中產階層家庭裡,父親參與育兒的程度很高,但並不意味著有強制性的因素要求“父親在場”。朵拉陳說,美國家庭的形態很多元,比如單親媽媽、兩個父親、兩個母親,甚至是多邊家庭,所以,父親和母親需要同時在場才能給孩子健康成長環境的觀點受到很多挑戰。那些需要父親帶領的活動,或社區的體育活動是有教練的,或者在她生活的郡裡有退休的人做志願者,帶著孩子們玩耍。中國的育兒理念裡強調父親在場的一個原因,是對兒子或者女兒樹立性別意識有重要作用。最新的觀點卻認為性別本身要有彈性。朵拉陳說,美國現在去除性別刻板印象的浪潮很高,在美國,至少是加州這樣比較開放的地區,如果說要培養一個男孩的男子漢氣概,很多人會質疑到底什麼是男子漢氣概。

有趣的是,張亮做完父親參與的專項研究,終於搞清楚為什麼美國學術界出了很多成果的領域,在中國卻是一個邊緣話題。張亮說,美國的情況是,很多家庭真沒有父親。比較而言,中國的離婚率低,未婚生子更少,中國的父親一直是在場的。他首先是個養家者的角色,給孩子提供經濟支持。中國人愛說“養不教父之過”,他們調研時發現,在輔導孩子學習、升學擇校方面,很多父親一直是在場的。

張亮說,媽媽們在網上的吐槽最近幾年才出現,這跟社交媒體有很大的關係。這些媽媽更多的身份是受過高等教育、城市裡的中產女性。錢嶽是社會學博士,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助理教授,她說,美國等國家從丈夫在外工作,妻子做全職主婦為主流,逐漸發展成婦女進入勞動市場,這是第一次性別革命。研究者會發現,這時候受教育程度越高的女性越可能不結婚或者更可能離婚,同時生育率也變低了。

這是因為女性角色改變了,男性角色並沒有變化,就產生了很多矛盾,家庭就變得不穩定。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想家庭越來越穩定,或者說大家願意結婚生孩子,就需要男性去改變,也就是第二次性別革命。“那種家務勞動分工比較平等的國家,它的生育率其實是相對高的。發達國家和地區裡有一種是超低生育率,中國香港、韓國、日本都在這個行列。”錢嶽說。

錢嶽因為主要做的就是婚姻家庭方面的研究,熱心在社交媒體上推動大家對婚姻裡權利平等的關注。她說,父權社會即使女性在外工作,跟丈夫賺同等的錢,回到家裡,丈夫還是覺得自己是一家之主。這是一種結構性的不平等,在這個大環境裡,女性想尋求家裡的平等不容易。“喪偶式育兒”常被吐槽,丈夫和妻子都在外工作,妻子還要承包育兒和家務就是一種不平等。除了分工不均,丈夫對妻子提出的改變,比如說分擔育兒或者家務表現出消極的迴應和態度,也是一種不平等。還有一種隱蔽的狀況是,總是妻子在發號施令,丈夫只充當執行者,經常出現妻子指揮到發火,丈夫卻覺得很委屈。錢嶽說,計劃和安排本身就是一項全職工作,無論親密關係、人際關係,或者工作關係,分擔任務不應該只包括“做”的部分,也應該分擔安排和計劃。

跨越家庭內外的種種育兒門檻,讓夫妻雙方達成一致,需要婚姻中的智慧。李一慢說,前提是夫妻感情沒有問題,在這種情況下,看到妻子帶孩子勞累,男人是不會那麼冷漠的。他的經驗是孩子在2歲之前插不上手,就讚美太太和多幹體力活。

李一慢懂得男人的思維,他在講座裡還交給媽媽們如何“挖坑”把爸爸們拉進育兒中來。他說,父愛是後天的,會覺得多個孩子很麻煩。角色進入得越晚,開始起來越困難。媽媽就要給爸爸任務,比如男人回家開始玩手機,讓他帶著孩子花錢去,坐個搖搖車,買個小玩具。任務一定要簡單明確,男人內心會判斷難度係數。讓去陪著練跆拳道可能一聽就暈了,去逛個商場半小時、20分鐘就買回來了,他就會去做。有了開始,得到孩子的反饋,逐漸就越陷越深了。

女性也有自己的經驗。小江說,孩子的好奇心和勇氣是孩子爸爸給的。爸爸無論教東西還是玩,都很專注。媽媽就一會兒問餓不餓,一會兒問喝不喝水,打斷孩子的專注度。“女兒第一次吃多春魚,她說魚子吃起來像沙子。爸爸就哈哈大笑,覺得孩子很有想象力。我的疑點在於,女兒什麼時候吃過沙子。後來一問,果然是爸爸帶的時候。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小江相信表揚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一邊表揚,一邊給丈夫參與的機會很重要。沒人能抵禦親生孩子的需要和陪伴,你就在他面前表現得你很需要他,娃娃需要他。然後就是表揚,還有洗腦。說大牛都是一邊看孩子一邊工作的,洗腦成功就好了。”小江說。

小江就是事業上獨當一面的女人,她也覺得育兒問題的根本是夫妻之間的平等。“這個平等不是物質上的,是精神上的。女人不因為男人不帶孩子就吐槽,男人不因為女人埋怨就消極對待。兩個人共同找出一個折中方法,運營好‘家’這個公司和‘孩子’這個分公司。合夥人一起開公司不能精神不平等呀,那就散夥了。”小江說。

(實習記者王雯卿對本文亦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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