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媽媽的飯盒(小小說)

不完美媽媽 服裝 文章 青蛙 小宇 荒蕪娃兒123 2019-06-23

我在媒體上班時,有一位年輕同事小宇,與我一樣,在搞新聞的同時,不務正業地喜歡文學,我們倆像在非洲偶遇的老鄉,在不通語言的異鄉,偶爾交談一下,回味回味鄉音,安慰一下孤獨的心。

有天午飯時,我們又坐到一起,小宇說:“我剛看了你寫的媽媽做菜的文章,忍不住大哭了一場。”

那不過是一篇回憶媽媽做涼拌豬頭的文字,行文甚至有些自以為的幽默,怎麼會惹得對方大哭一場呢?我表示困惑。

他說:“那是因為從小到大,我就沒有吃過媽媽做的飯菜!”

“你媽媽……在你出生時就走了,你從沒見過她?”

“不,她沒走,我見過……”

瘋媽媽的飯盒(小小說)

接下來,他給我講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

我媽媽是個瘋子,流浪到我們村。奶奶見她模樣還算標緻,就把她洗乾淨換了衣服,給我爸留下了。我爸自幼患病壞了一條腿,年過三十都沒說上媳婦。奶奶想,如果瘋子乖,就做媳婦,如果不乖,等她生個娃,就攆她走。留小不留大,村裡有人家就這麼幹過。

一年後,就有了我,中途瘋子鬧的周折和笑話,自不必說,總之,把她留下來當媳婦的想法,是沒辦法實現了。奶奶於是找了個拖拉機,把媽媽哄上車,塞給她幾個饅頭和一個布娃娃,就把她送到了十幾裡外的鄉鎮了。

但沒過幾天,媽媽就又回來了,以瘋子特有的執著,爬山涉水,跳橋翻牆,更黑更髒地站在離奶奶不遠的地方,直勾勾地看著奶奶手中的我。

這樣反覆了好多次,讓奶奶最終失去了把她往外送的信心和力氣。

瘋媽媽的飯盒(小小說)

這時候,我也一天天長大了,開始在村小讀書。學校九十幾個孩子,彼此都知根知底的,我是瘋子生的,不僅不是祕密,而是隨手可以用來打擊我的武器。對我來說,媽媽不是媽媽,而是觸碰不得的傷疤。

但媽媽卻不管這些,她總會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幹一些令我尷尬的事,或用烏黑的手捧幾個山棗讓我吃,或衝著笑罵我的孩子吐口水,或在不遠的地方衝我花痴般的微笑……

而所有行為中,最讓我無法接受的,就是她給我送飯。

瘋媽媽的飯盒(小小說)

那時候,村小沒有食堂,甚至連代蒸飯的伙房都沒有。離家近的孩子,可以回家吃,而遠一點的,就早飯多吃一點,晚上早點回家吃飯,餓的話,就在小店買根火腿腸或辣條墊墊。我就屬於這一類,在沒看過別人所謂正常生活之前,我覺得人的生活都是這樣,一日兩餐,中間加一包辣條或薯片,也沒什麼不好。

但我的媽媽,並不同意這點。從我進學校開始,就在為我的午飯打主意,於是,我的噩夢,便一個一個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每天中午,下課鈴一響,就能看到媽媽端著一個不知從哪裡撿來的鋁飯盒,那飯盒像她的臉和手一樣髒兮兮的,泛著黑色的油光,盒子裡究竟裝著什麼,我從來沒有看清楚過,因為每次見她,我都像見了瘟神,惟一的反應就是逃,撒開腳丫子,翻牆越戶,沒命的逃。我實在太害怕聽到那幾個討厭鬼同學扯著怪哭嗓子喊:“小宇宇,吃飯飯嘍!”

瘋媽媽的飯盒(小小說)

據看過飯盒的同學們,那飯盒裡有時是泡餅子,有時是湯飯,有時是菜葉,有時是黑漆麻古的糊,有時甚至能看到青蛙死不瞑目的頭。這些東西,不知來自哪裡,我也不願意去深想,反正不可能來自什麼正常的地方。

很長一段時間裡,午餐成為我的噩夢,我不僅要忍住飢餓東逃西竄,還要忍氣吞聲聽同學們幸災樂禍的笑鬧,為此,我不知吵了多少嘴打了多少架,我在心裡恨瘋子,恨給我瘋子媽媽的老天爺,恨譏笑和嘲弄我的所有人。我多希望瘋子不再往學校送飯,為此,我甚至祈求老天爺颳風下雨打雷下雪,甚至希望瘋子摔傷甚至死掉。

但這一切,並沒有發生,即使老天爺偶爾開恩降下一場大雪,但仍不妨礙她端著一盒冒著熱氣的東西,嘴裡鼻裡喘著粗氣,頭髮和睫毛上掛著冰凌,笑呵呵地撲將過來。這時,她的臉和手,不再是黑色,而變成鮮豔的粉紅……

瘋媽媽的飯盒(小小說)

老天爺靠不住,只有自力更生,去阻止這個噩夢的延續。

讀四年級的某一天,心裡估摸著不再那麼害怕的時候,我決定主動出擊。

那天,我悄悄尋到瘋子住的山洞裡,將她用來煮東西的鍋砸爛,三塊石頭壘成的灶踢平,還把我見的次數最多並深惡痛絕的鋁飯盒,踩成一塊平板。瘋子當時正好不在,我的突襲行動高效而順利地完成了,我想,瘋子和她那些可怕的食物,再也不會來騷擾我了!

然而,老天爺並沒有讓我得意太久,第二天中午,下課鈴響起的時候,熟悉的場景又一次上演——頭髮蓬亂,手臉黑黑的她,又一次捧著一盒熱氣騰騰的東西,笑嘻嘻地從遠處跑來。惟一不同的,是那個被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砸平的飯盒,局部恢復了功能,天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

在討厭鬼同學們拖著嗓子喊的吃飯吃飯聲中,我奔逃著,發誓要離開這個令我難堪和痛苦的地方,越遠越好。

瘋媽媽的飯盒(小小說)

在我尋死覓活的要挾之下,父親終於答應讓我進城讀書,雖然路程遠了很多,還要住校,但一想著要逃離瘋子,以及由她帶來的不愉快經歷,我就興奮異常。

住校半年之後,我聽說瘋子死了。我對此的感覺,是如釋重負。總覺得於她於我,都是一種解脫。這種感覺保持了很久,直到有個親戚告訴我說瘋子是餓死的,我才感覺到驚異——因為在我的記憶裡,她是能做吃的,雖然並不十分乾淨,但至少是能填肚子的。如果說是死於腸胃炎,我倒更願意相信一些,但餓死,有點玄。

那親戚說,那些食物,是為你做的。你在時,她每天做,也能跟著吃一點。你沒在了,她做了也沒意義,就不做了……就餓死了。

瘋媽媽的飯盒(小小說)

親戚的這句話,像一大片烏雲,塞到我心中,第一次對瘋子,對那個我一直沒承認過但的的確確是我的媽媽的可憐女人,產生了愧疚的感覺。我甚至為當初的奔逃,發自內心地追悔起來——曾經,有上千次機會,我可以停下來嘗一口她做的東西,那樣,我也不再是一個從沒吃過媽媽做的飯的可憐孩子,但我都逃走了。

那天,我專程跑到砸鍋的小山洞,想找到那個飯盒。

但山洞已被清掃了,什麼都沒留下。

彷彿那個爛飯盒和我的瘋媽媽,從沒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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